撰文/韓浩月(專欄作家)
童年的時候,我是對死亡抱有好奇心的。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大概是在上小學一年級。對死亡完全沒有什么概念,只略微知道,這個人,可能以后永遠見不到了。
我母親悲痛欲絕。整個大家庭里的人,都聚攏在院子里哭送父親。唯有我,和別的小孩子一樣,呆立在一旁,內心塌陷,不知所措,希望有人過來抱抱肩膀,安慰一下,告訴我這個事情的前因后果。
但是沒有人這么做。我長大之后,莫名其妙的,心頭總有一種罪惡感,覺得父親的死和自己有關。再深一點的去思考,其實是為自己當時沒有能力去阻止這件事情發生而感到愧疚。
父親去世的時候是29歲。在我29歲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覺得以后每多活一天,都是額外的、多余的、被命運所贈送的。產生這種想法,是因為內心一定是有些什么,陪伴父親一起死去了。
或是過早的面對過生死離別的場景,我對死亡并沒有恐懼,當然,也有可能童年的心靈出于一種自我保護,采取麻木的方式阻擋了恐懼。死亡是什么?我對它有一定的好奇心。
死亡是眼淚,死亡是冰冷,死亡是黑暗,死亡是伸出手去只能握到一片虛空?……是,好像又不是。
少年時我常穿過鄉村的一大片墳地,那里草木深邃,安靜肅穆。通過那里的時候,會覺得死亡是一個永恒的居所,是爭吵與喧鬧的結束,是一種恒定與永久。有夕陽照射的時候,死亡甚至會有一絲暖意。
我經歷的第二個親人的離世,是我的爺爺。如同所有身在異鄉的人那樣,害怕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因為那個電話,往往意味著一個自己不愿意接受的消息。
七年前,這個電話還是打了過來。那是個清晨,我被家里的固定電話吵醒,打開手機一看,有十幾個未接來電,有好幾個未讀短信。在拿起固話聽筒的那一瞬間,內心已經明白,將要聽到的,是一個黑色消息。
乘坐回鄉的火車,穿過城市與田野,鐵軌撞擊的聲音,還有火車尖銳的鳴笛,仿佛都在提醒著將要面臨的一次告別。那個時刻很難熬,心像是煮在油鍋里。
見到了爺爺最后一面。這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的看到親人的過世。死亡是真的可以看到的。它降臨的速度是緩慢但又不可抗拒的,如陰云壓頂,如蟻陣行軍。
可以看到死亡的氣息在空中以某種形狀在移動,在等待最后時刻,它以俯沖的態勢奪走一個人對這個世界最后的留戀。在一聲嘆息之后,剩下的就是永久的安寧。
人到中年,死亡就成為一個你不想參加卻又不得不參加的儀式。
三年前,二嬸去世了。她在街上不小心被三輪車撞了一下,受到了一點驚嚇,回到家后到淋浴房去洗澡,可能是水溫有點高,導致了暈厥,在無人幫助的狀況下,離開了人世。這是誰也想不到的事情。
親人去世,最痛苦的是孩子。我回家奔喪,二弟看到我進門,抱著我就哭,“大哥,我以后就沒有媽了”……兩個人淚流不止。眼淚有對逝去親人的懷念,但更多還是對活著的孩子們的疼惜。
二嬸小時候對我很好,經常把我叫到她家里吃飯。每次我回老家,看見我她都很開心,還像我小時候那樣喊我的小名。在她去世前的那個春節,我帶二嬸去縣城街上,給她買了一件羽絨服,她很開心。那是我第一次給她買衣服,沒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于是也明白了,對一個人好,要在TA活著的時候,多關心TA,一旦陰陽相隔,就再沒有機會。
去年底,四叔也走了。同樣痛苦的心理歷程,又走了一遍。
四叔為了他的那個家庭,為了兒女能生活得好一些,像一枚陀螺那樣不停地轉、不知疲憊地轉,直到自己轉不動了為止。
離開家鄉,一走就是近20年,見到四叔,也就是每年春節的時候去他家里拜年。每次見他,都是在客廳里簡單地聊上一刻鐘的樣子。那一刻鐘,聊不出什么來,他不愿意訴說自己。我因為要趕場子拜年,十幾家要走下去,也總是沒時間和他喝一杯酒,聽他打開話匣子。所以這20年來,他究竟是怎么過的,我竟然從未聽他親口說過。
在去世前的一年,他因為信了一種教,要出去傳教,于是離家出走了。聽到這個消息,我居然有點兒替四叔高興,那段時間,他該是暫時忘記了家庭責任,忘記了壓在身上的所有負累,快活地為自己活了一段時間吧。想到他在鄉村四野游走晃蕩,身影既消瘦又孤單,他該體會到那種難得的逍遙與自在。
去埋葬四叔的時候,我和弟弟們把人們祭奠的盆花都帶到了墓地上,在新墳周邊挖了二十多個小坑,把那些鮮花都栽了進去,把車里的一整箱礦泉水都拆了打開,澆灌這些花。這該是四叔這一輩子,第一次收到鮮花,也是唯一一次收到這么多鮮花吧。它們在冬天枯萎,可根卻留在了土壤里,春天來的時候,幸運的話,那些花還會開。
在栽下那些花的時候,想到明年春天,四叔的墓邊會開滿鮮花,不禁在心頭微笑了一下。
寫下這么多,其實如何理解死亡、如何詮釋死亡都不重要了。
那么多的詩人、作家,都曾描述過死亡。但每個人對死亡的認知與感受,不會是一樣的。有的人很害怕,有的人很淡然,有的人逃避談論這個話題,也有的人選擇直面。
死亡是即將到來的日子。時間不過是一把尺子,可以丈量與死亡之間的距離。
艾米麗?迪金森寫過一首著名的詩歌,《因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描述了她與死亡之間的距離,按照詩歌里的描述,是在一座馬車上同車乘坐,她用輕松甚至有點兒戲謔的風格,來講述她對死亡的態度。
我們一起讀一下這首詩,結束這篇文章:
《因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
艾米麗?迪金森
因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
他殷勤停車接我
車廂里只有我們倆
還有“永生”同座
我們緩緩前行,他知道無需急促
我也拋開勞作
和閑暇,以回報
他的禮貌
我們經過學校,恰逢課間休息
孩子們正喧鬧,在操場上
我們經過注目凝視的稻谷的田地
我們經過沉落的太陽
也許該說,是他經過我們而去
露水使我顫抖而且發涼
因為我的衣裳,只是薄紗
我的披肩,只是絹網
我們停在一幢屋前,這屋子
仿佛是隆起的地面
屋頂,勉強可見
屋檐,低于地面
從那時算起,已有幾個世紀
卻似乎短過那一天的光陰
那一天,我初次猜出
馬頭,朝向永恒
榜哥曰
榜哥今天之所以寫了這么一篇文章,原因是由今日排行榜舉辦的第四期盒飯秀將要在8月17日,也就是中元節那一天盛大開幕了。選擇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舉辦盒飯秀的原因,是因為這一次,我們想要深刻討論一下“生命、死亡與愛”這個主題。
8月17日盒飯秀,一起來參加我們的人生追悼會。
8月17日
榜哥與你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