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養父

文 | 鶴湖風光

這是一個煙波浩淼的湖泊,湛藍的湖水在晨風中靜靜地酣睡著。

一九九九年一個春暖花開的早晨,當燦爛的陽光變幻著金色的光芒敲打著窗戶,外面傳來了一陣陣久違的水鄉鳥鳴聲。今天是星期天,維新鎮派出所江建國所長,悄悄地起身,掩上門,離開了干警宿舍,朝著小鎮后面的升金湖長堤走去。

沿著一條鄉間小道曲折而行,他嗅到了越來越清晰的湖水的味道。一群群白色的水鳥,掠過頭頂,在湖畔的上空展翅飛翔。

穿過一個村莊,遠山近湖,碧水藍天,就像一幅美麗的畫卷展現在面前,沖擊著他記憶深處的印象。安詳寧靜的升金湖上,波光粼粼,魚翔淺底,雁鶴云集,當年的血雨腥風早已蕩然無存。

塵封在江建國腦海里的,是一汪苦難的湖!自從離開了家鄉,就像刪除電腦中的文件一樣,他封存了孩提時代的所有記憶。

正如一位洞察歷史的智者所言:如果把人類的歷史比作一艘航船,那么記憶就是航程中時隱時現的冰山,為了生存和更好的生存,遺忘也許是人類慣用的選擇。

江建國注視著升金湖,升金湖同樣在注視他。湖光峰影,猶如埃及的獅身人面像,帶著撲朔迷離的神態。過去的歲月,其實從未過去,仿佛被深深地淹藏在升金湖底。二十多年前的一宗案卷,一段往事,隨著那個時代的終結,早已束之高閣,塵封在歷史深處。

一個星期前,江建國離開了市刑警大隊,申請調回家鄉。他選擇在退休之前,探明一樁舊案,了卻自己的心愿。

一疊發黃的刑偵資料上,記載了他的養父江連營當年遇害的事件。養父成分高,在運動迭起的年代,經歷了一場又一場批判會后,遭到了暗算,被別有用心的人五花大綁,淹死在升金湖里。

當年維新鎮派出所對這起惡性事件展開了調查,發現升金湖并非做案現場,江連營是被人毒殺之后,沉尸湖底。數名警員分赴江家村和母親的娘家程家壩,査探了一個星期,一無所獲。毒物是鼠藥,家家戶戶都有,幾乎每一個村民都有嫌疑。但他們又似乎與案件毫無關系。江連營當時被轉到了鎮上,一連數日,戴著一頂紙糊的帽子,接受著思想改造、精神批判。一群老實巴交的農民,平時也就在當地合作社,喊幾句口號,表達一下激情,大多守著田間地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民一個個被排除了,誰都沒有離村作案的時間。

江連營被定為他殺,但兇手成迷,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案件最終成為懸案,鎖進了檔案柜。

對于痛苦的記憶與反芻,是一種更大的痛苦。江建國的親生父親,同樣是一團迷霧。養父之死,是一塊心頭上的傷巴,揭開之后,或許鮮血淋漓。他無數次設想,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所謂親生父親,一個看不見、摸不著,在江建國的生活中從未露面的人殺害了養父。當時的案卷上,記載了同樣的偵探傾向。

升金湖長堤上,林蔭夾道,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劍眉緊蹙,邁著軍人筆直剛毅的步伐,迎著晨光走來,滿腔思緒,匯入廣闊無垠的湖水。

湖上春曉,水鳥棲鳴,翠柳扶風。林蔭之下,是一排排休閑的木椅石凳,一對對老年伴侶,三三兩兩走來,或攜手漫步,或相偎并坐,臉上揚溢著安祥的笑容。老人們還帶來了五花八門的食品,紛紛投向水面,喂食著那些在湖面上盤飛低旋、在漣漪中游弋嬉戲的一群群水鳥。

江建國一邊憑吊著養父,一邊感慨著眼前的風景。養父頭頂上的高帽,早已摘除了,如果二老依然健在,興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在湖光山色中安享著余生晚年。

升金湖又名中國鶴湖,是雁鶴之鄉。此時,象鏡子一樣澄碧透明的湖面上,游來了一群小天鵝、白頭鶴,一只只優雅的身姿,如同碧波仙子。這些湖中的驕子,骨子里一定覺得自己比人類要高貴幾分,顯出一付不屑施舍的樣子,在人們不斷地召喚中,帶著一份自命不凡的自尊,漫不經心地游來進食,仿佛在照顧人類的情緒。

或許它們看不起人類的行徑,鳥的世界里沒有階級之分,沒有陰謀,更沒有殘酷的戰爭。它們的世界是人類向往的和諧社會。

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斗爭史。復雜的人類,一邊制造著斗爭,一邊向往著和平。歷史在斗爭中前進,和平的諾亞方舟往往需要通過斗爭才能達到彼岸。

在一個出身被當作匾額高高懸起的時代,如果自己是養父的親生孩子,成為殘渣余孽,又會遭遇怎樣的人生呢?不難想像,無處不在的成分羈絆,理想將被現實桎梏,自己就是有九牛二虎之力,也走不出小小的江家村。

湖風習習吹來,江建國坐在長椅上,在腦海里梳理著二十多年前案卷記錄,開啟了記憶的閘門,所見、所聞、所想,往事如流,匯成一汪苦澀的湖水。

日上三竿,升金湖邊的江家村一反常態,出工的哨聲久未吹響。

這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生產隊長江大海一大早就收到了合作社通知,村民江連營刑滿釋放,今天出獄。經過了三年鐵窗生活、二年勞動農場改造,江連營將回到久違的家鄉。

江家村的社員,不約而同地各自守在家里,足不出戶。有人擔心,有人好奇,甚至有人唯恐天下不亂,正在等待看一出好戲。

沒有一個人走出家門,去迎接本是同宗的江連營,不是無情,是怕引火燒身。做一個隔岸觀火的看客,是國人由來已久的心理。

此時,江連營的妻子程鳳英,抱著剛剛兩歲的江建國,正跪在隊長江大海面前,母子倆哭聲一片,顯得凄慘無助。

“隊長呀,求你給我們娘倆指條活路,鳳英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一一報答你們一家人!”說著,又挪動膝蓋,跪向了隊長的母親小腳奶奶。

心地善良的小腳奶奶陪著鳳英嘆氣,一把抱起了跟著母親一同啼哭的江建國。

小腳奶奶勸道:“大妹子,快點起來,車到山前必有路,千錯萬錯,孩子沒有錯啊?!?/p>

小腳奶奶雖然年事已高,身子骨依然十分硬朗,平時程鳳英出門掙幾個工分,孩子多半丟給老人家幫忙照應。

兩歲的建國一到小腳奶奶的懷里,便停止了哭鬧,露出笑臉,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媽媽,小腦袋里也許在想:媽媽哭,他會哭,他笑,媽媽就會笑吧。

“我對不起連營吶,活該跪著,他回來一定會殺了我們娘倆的!他當過兵,耍過槍呢,他那士匪性子,眼里揉不進沙子啊……嗚嗚嗚……”程鳳英抖動著肩膀,一臉驚恐的樣子。

江大海不停地抽著旱煙袋,眉頭緊鎖,一聲不語。猩紅色的煙火,一閃一滅,仿佛正在燃燒著心中的惱怒。

江連營背景復雜,是四鄉八嶺的傳奇人物。他參加過紅張飛土匪組織,出沒在升金湖和對岸的崇山峻嶺之間,手中雙槍,曾經讓當地的地主富豪、徽道上的行商走賈聞風喪膽。

當時新四軍正在皖南山區發展壯大,江連營棄暗投明,加入了正義之師,出生入死,立過不少戰功。江連營率領小分隊,經常在家鄉一帶活動,不知不覺地,他愛上了程家壩姑娘程鳳英,兩人一見鐘情,墜入愛河。不久,新四軍北上抗日,江連營作出了人生中的錯誤決定,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半路上,脫離了新四軍,潛回家鄉,隱身程家壩。骨子里任意妄為的舊習,不僅終結了一條英雄路,也為自己帶來了無窮的后患,從此改寫了生命的序章。

新中國成立之后,迅速展開了肅反運動。江連營不光彩的土匪經歷,以及擅自逃離新四軍的行徑,被群眾檢舉揭發。此時,江連營剛剛迎娶了程鳳英,新婚燕爾,等待他的,不是婚房,卻是牢房。

法院考慮江連營立過戰功,從輕判處了五年徒刑。身在囹圄,江連營沒有消沉崩潰,愛情的力量,促使他心存一片安寧,接受了現實,努力改造自己。

今天是他回家的日子,心心念念,闊別了五年的新婚妻子,迎接他的,不是結在村前樹枝上飄飛的紅絲帶,而是一頂綠帽子,一個私生子,連營兄弟情何以堪呢。

看著程鳳英淚眼婆娑,長跪不起,江大海卻一直不理不睬,站在一旁的隊長老婆翠花急了,一腳踢了過來:“你個死人,倒是說句話呀!”

江大海在鞋幫上搕了搕煙袋,終于轉過頭來,好歹望了一眼程鳳英。

這是一個漂亮的女人,麗質天生,生活的艱辛未能抹去她美麗的容顏。難怪不可一世的江連營昏了頭,為了她做出傻事,脫離了革命隊伍,陷入牢獄之中。

紅顏禍水,這個女人竟背著自己男人,生下了江建國。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江連營,倒成了將連飲了。

江大海還是那句老話,問道:“孩子的父親倒底是誰?屎都到褲襠里了,你還能瞞到什么時候呢!”

程鳳英也同樣是那句老話:“建國的親生父親是一個貧苦的人啊,兩年前得了血吸蟲病,大著肚子病死了!”說著又稀哩嘩啦地痛哭流涕,不由你不信:“人都走了,你們還要揪著不放,戳一個死人的脊梁骨呢……嗚嗚嗚……”

當年升金湖兩岸血吸蟲病流行,奪走了很多年輕人的無辜的生命。新中國治山理水,即時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消滅釘螺的全民戰爭,漸漸掃平了昔日瘟神的猖狂肆虐。

江大海搖頭說道:“你就騙鬼吧,但騙不了江連營!”

程鳳英停止了哭聲,盯著江大海一字一句地說:“你要是不相信,我就告訴連營,建國是隊長的孩子!”

隊長的老婆翠花也不生氣,反而望著自己的男人,揚起嘴角賊笑起來。

江大海沉著臉怒道:“你倒有理了!要是擱在過去,你做下這種丑事,會被族里沉湖的!”

“我反正裹腳布放風箏,臭名遠揚了,但建國的父親是一個貧苦的人,總比做牢改犯的孩子強!”

翠花趁熱打鐵,罵起了江大海:“你難個屁呀,虧你還當個生產隊長呢!現在是新社會了,他江連營愿意接受就一起過,不接受可以分離嘛!”

江連營難得撿回了一條命,就像玻璃缸里的金魚,能翻起什么大浪呢。

其實江大海心里早有安排,終于發話:“生產隊給你放幾天假吧,你暫時回娘家去避一避,孩子就放在這里,也省得程家壩的人指你鼻子!”

翠花說:“就等你這句話呢,也不早說,害得鳳英妹子哭了半天。”

送走了程鳳英,翠花嘆了口氣,不禁搖頭自語:“當初愛得死去活來,拖了連營的后腿,怎么就守不住了,哎,太年輕了,都是漂亮惹的禍!”

江大海橫了她一眼,說:“你老了?”

中午時分,江連營一身塵土,趕回了村子。自己的屋子大門緊閉,掛了一把鐵鎖。門前打掃得干干凈凈,曬著幾件幼兒的小褲小褂。石臺上放好了一盆洗臉水,旁邊擺著一套舊軍裝,散發著一股肥皂的清香氣味。

江連營捧起了昔日的軍裝,似乎嗅到了妻子鳳英的氣息。后悔與感激交錯,淚水盈眶,心中不勝唏噓……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江連營轉身彎腰,恭恭敬敬地說:“隊長好,牢改犯江連營回來報到!”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隊里正缺勞動力呢,連營,我們都是同宗兄弟啊,出來了,今后就是正式社員,別老是把牢改犯掛在嘴上了?!?/p>

眼前的江連營仿佛變了一個人,除了兩道長眉劍立,依然不怒而威,國子型的臉頰上胡須拉扎,高大的身軀時刻點頭哈腰,已經看不出半點當年出沒槍林彈雨的雄風了。

曬繩上,幾件孩子的衣服像一面面小旗子,正在風中飄揚,牽動著江連營的目光。

他小心謹慎地問道:“鳳英出工了?”

“走吧,先到我家喝幾盅,你嫂子準備了一桌好菜,說給你接風洗塵呢!”

酒過三巡,隊長江大海難露難色,欲言又止。妻子翠花站在一旁,目光緊盯,不斷地催促暗示。

江大海終于站了起來,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沉聲說道:“連營兄弟,你走南闖北,見過大風大浪,有件事,畢竟發生了,你要做個決定……”

“說吧,有勞隊長了?!苯B營面不改色,心無波瀾。

“嗯,你都看見了,我知道你心里揣著明白,眼里裝著糊涂。你坐了五年牢,鳳英在家不甚檢點,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終歸是無辜的,是吧?!?/p>

江大海說不下去了,如果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他一定無法接受。

“哈哈哈……”江連營仰天大笑,“好事,好事!天上掉下來一個假兒子,百年之后總算有人燒香了。我本來就打算不要自己的孩子,省得害了下一代的前程!”

孩子父親是誰,江連營只字不問。他僅僅提了一個要求,他可以撫養孩子,但建國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今后不算父子,只許叫自己“叔大”,不準喊“爸爸”。

翠花撇了撇嘴,心想:“建國幸虧不是你親生的,要不然長大后就抬不起頭了,誰稀罕你做爸爸呀!”

屋外有人在偷聽,江連營的笑聲傳來,不免驚詫,太反常了,這家伙莫非氣瘋了。

是的,一切都是那么反常。雖然歲月遙遠,卻不曾遺忘,孩提時代僅有的幾年時光,是江建國珍藏在心底里一段溫馨的回憶。除了稱呼不同,叔大一直像親生父親一樣疼愛著自己。他快樂地騎過養父寬闊溫暖的后背,養父也興高采烈地將他舉上了頭頂,銀玲般的笑聲,咯咯不斷,他像一個小天使一樣,張開翅膀,在空中飛舞……

有人說,幸福的人會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會用一生治愈童年。江建國終究算不上幸福的人。

那一年,又一場運動席卷大地,江連營難以幸免,劃定成分,被推上舞臺,戴上了高帽子,接受著歷史的批判。

那一年,江連營突然成了他眼中的兇神惡煞,他似乎也成了江連營的眼中釘。暴風驟雨般的變故,令年幼的江建國驚慌失措。

江建國永遠無法磨滅當時的記憶,在整個童年,乃至少年時代,那天是一個痛苦的日子。

中午放學,江建國和村子里的幾個同學你追我趕,一路喧鬧。路過大隊部的時候,廣場上正在召開群眾大會,高音喇叭里,傳來了高亢的宣讀報紙的聲音。

一位同學眼尖,指著前面的土臺子喊道:“建國快看,你叔大戴著一頂紙帽子跪著呢!嘻嘻嘻,你叔大是個大壞蛋,大壞蛋!”

江建國已經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了,他知道和叔大一起跪下的幾個人,他們都被人們稱做“牛鬼蛇神”,是社會的壞分子。母親從來沒有告訴過他,自己的叔大做過土匪,甚至逃離了新四軍隊伍,在他的感知里,叔大是個好人,也許是別人搞錯了。

江建國像一頭小老虎向前奔去,一口氣跑到了土臺上,抱著書包,跪在了叔大身邊。他無法和大人們抗爭,他只覺得自己這樣做,叔大的心情一定會好受一點。

此時,臺上的大隊干部停止了讀報,皺著眉頭盯著江連營。滿臉絡腮胡子的民兵營長,帶著一個壯漢,走了過來。

江連營突然一個巴掌,打在了建國小小的臉蛋上,留下了五個血紅的指印:“滾!你這個小野種,離老子遠點!”

江建國幾乎被打昏,實打實地滾到了幾步開外,兩眼直冒金星,臉上火燒般的疼痛。叔大從來沒有打過自己,建國一下子大哭起來。

江連營哈哈大笑,突兀的聲音,就像在喧瀉著多年的怨恨:“打死你這個野種!老子英雄一世,戴上了白帽子,還要戴綠帽子!”

站在前排的生產隊長江大海迅速跳到了臺上,抱起了痛哭中的建國,振臂一呼:“批判江連營,不準虐待貧下中農的孩子!”

臺下群情激昂,呼聲一片,臺上絡腮胡子將江連營的頭壓到了地上。

晚上,母親含著淚花,用熱毛巾敷在建國的小臉上,輕輕地揉搓,幽幽地說:“連哥,你好狠心,下了這么重的手啊,苦了我的建兒了。”

叔大一聲不吭,坐在旁邊,勾看頭,像大海叔一樣默默地抽著煙袋,將自己包裹在嗆人的煙霧里。他以前從未沾過一絲煙草。

很快,江建國的脖子上,也像其他孩子一樣,戴上了鮮艷的紅領巾,成為一名正式的少先隊員。登記表上,隊長江大海在“父親”一欄認真地填上了“貧下中農,早故”,并且蓋上了生產隊的大紅公章。

短短的幾個字,充滿了神秘的力量,在江建國之后的政審材料上,不斷地重復粘貼,伴隨著他,走進了大學,走進了工作崗位。

江建國讀初二的時候,母親積勞成疾,病情日益沉重。一個月后,便離開了他和養父,了結了在人間的一切恩恩怨怨,從此不再擔驚受怕。

在母親病重的日子,江建國聽到叔大拉著她的手訴說:“英妹,是我不爭氣,害你苦了一輩子,也被人罵了一輩子!”

母親總是反反復復叮囑著叔大:“建國聰明,是個讀書的好苗子,我走了,你要好好待他。為了孩子,一切都值得?!?/p>

母親走后,江建國在生命的旅途中,成為一只落莫的孤鴻。他將所有的精力全部投入到學習中,自學奮進,補缺補差,成績在全校名列前茅。

不久,叔大違背了母親的愿望,將他和那套舊軍裝一起送到了小姨家里,毫無瓜葛地斷絕了倆人之間的關系。母親走了,也帶走了叔大所有的愛戀,整天郁郁寡歡,彎曲著腰背,隔三差五地例行著公事,出現在大大小小的批判會上,成為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養父被害的時候,江建國因為成績優異和久藏心底的軍人情結,被推薦上了一所軍事院校。當時,生產隊長江大海調進了大隊部,擔任了重要職務。由于各種原因,江建國沒有回來參加養父的葬禮。

歲月倥傯,三十年彈指一揮間,每逢清明之際,江建國就會觸動心中的痛楚,身處異地,燒著紙灰香楮,遙祭長眠在家鄉的親人們。

到底是誰下了毒手,謀害了養父?江建國依然像當年維新鎮的辦案警員一樣,無法追尋到確鑿的證據。他一直懷疑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殺害了養父,母親卻說那個人早已病逝了。雖然母親可能說了假話,但在江建國的記事里,母親優雅端莊,除了養父和自己,從來沒有和任何男人親近過。

難道生產隊長江大海就是那個隱藏在暗中的人?大海叔確實保護過他,并且升任大隊支書后,推薦江建國上了大學。

當年的刑偵資料上,詳細記載了查案經過,所有村民都排除了作案時間,當然包括江大海在內。

如云似霧,時間越久,案情越是撲朔迷離。

江建國收回了思緒,抬起頭,凝望著遠處升金湖畔江家村方向。堤壩上,一位老者,拉起了二胡,一首輕柔的思鄉歌曲傳來,恍惚在耳邊不停地訴說,那里是生他養他的地方,那里是埋葬親人的故土,想家了就回去吧,也許那里會有新的發現。

中午,江建國換上了制服,開車前往江家村。一路春色明媚,金黃色的油菜花從車窗前一閃而過,紛紛向他點頭致意。一片片黃色花海,又像是開放在江建國的心田上,含著濃濃的哀思之情,祭祀著他的母親與養父。

一個小時后,車子停在了老屋前。闊別了二十多年,江家村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村頭村尾,樓房林立。唯有這間低矮的瓦房,破落不堪,像是一個被歷史遺棄的老人,蜷縮在繁華的街道上,顯得格外刺眼。

江建國佇立在雜草叢生的老屋旁,仿佛看到了母親正站在門口,呼喚著貪玩的孩子回家吃飯。養父就像一條變色龍,有時陪著自己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有時又嚴厲地要求自己背課文、寫作業,不完成任務,不準吃飯。

此時,人去樓空,清風猶記當年事,舊舍還存喚子聲。

江建國從車子后備箱提出幾袋水果,憑著記憶,朝江大海家走去。一座漂亮的兩層樓房映入眼簾,院子里那棵老棗樹,枝葉茂密,長得越發高大葳蕤。樹下坐著一位老者,滿頭白發,臉上泛著健康的光澤,一張報紙,一杯濃茶,正在聚精會神地閱讀新聞。

江建國拍打著院子鐵門,連聲喊道:“大海叔,我回來了!大海叔,開門??!”

屋里傳來了翠花嬸依然宏亮的聲音:“老頭子,外面來人啦。天天看報紙,還當自己是鄉長啊,怎么就眼睛沒看壞,把個耳朵看壞了呢!”

老者將客人迎了進來,緊緊地盯著江建國,一下就認了出來,激動地說:“你是建國?!”

“建國向二老問好!”

“好,好,都好?!贝蠛J遄炖镄跣踹哆?,眼睛卻一直在上上下下打量他。

“長得太像了!你們穿軍裝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難道真的是親生父子?不可能,不可能的事??!”江大海緊攥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警察,雙手顫抖,感覺自己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江建國心中一震,急忙問道:“您老知道我的親生父親?”

“這件事早就翻篇了,我們很有可能被你母親和叔大騙了,騙了幾十年啊!你親生父親應該就是你叔大!你現在的樣子,跟你叔大當年就像一個模子刻的。三十多年了,我竟然一眼就認出了你,就是因為你現在的相貌神態跟當年連營兄弟十分神似?!?/p>

“但是時間又對不上啊,怎么可能呢!除非江連營當年逃過獄?這里面一定有原因,這對苦人到死都守口如瓶?!?/p>

江大海沉思了一下,十分肯定地說:“你叔大設了一個局,故意撇清你和他的關系,你母親含垢忍恥,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你父親的身份不影響你的前途!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江建國聞言心潮起伏,但他是一名警察,不能僅憑著相貌判斷事件的本相。三十年漫長的人生,養父的樣子,已經成為一團模糊的身影。

況且江大海本身就有嫌疑。他天天閱讀當地的報紙,應該知道自己調回了家鄉,或許他洞察到了自己目的,想要顛倒黑白,指鹿為馬,隱瞞殺害養父的動機呢?

江建國思考著,如果自己真的是養父的親生兒子,這世上應該還有一個人知情,這個人,就是他的小姨。

江建國立即告辭,準備拜訪小姨。

翠花嬸眼里噙著淚光,拉著江建國不放手:“怎么剛回來就走呀,是不是年輕人不在家,你和我們這些老古董坐不到一條板凳上了?你就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好歹留下來吃頓飯啊?!?/p>

江建國緊握老人的雙手,告訴道:“我去看望一下小姨,嬸,我現在調回鎮里了,以后會經?;貋泶驍嚹夏?。”

黃昏時分,江建國牽著小姨的手,在夕陽中散步,敘說著闊別的親情,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母親身邊。

小姨是一個十分謹慎的人,當江建國詢問自己是不是叔大親生的孩子,她一口回絕了:“又是誰嚼舌頭根了,你千萬別亂信!你叔大坐了五年牢,你當時才兩歲,怎么可能是他的骨肉呢?真是城隍爺拉二胡,鬼扯!”

江建國發現小姨神情緊張,如臨大敵,便輕拍小姨的雙手,微笑地說:“叔大的高帽子早就摘除了,那個特殊的斗爭年代,只是社會的過渡時期,已經成為歷史了。”

小姨問:“建兒,你在大城市干得好好的,怎么調到下面來了?是不是受到了處罰啊?你母親和叔大就希望你走得越遠越好!”

“姨,您老放心,我是自己要求回到家鄉的,我想再查一查叔大被害的事件,我一直覺得是我的親生父親暗中殺害了叔大,您老要是知道一星半點的內情,就告訴我吧,這是外甥心中無法解開的心結??!”

“你叔大高帽子摘掉了?”

“早就摘掉啦,現在沒有什么成分劃分了?!?/p>

“你回來是因為自己想查案子?”

“是啊,我也老啰,再過幾年就退休了,不查清案子,對不起叔大啊!”

小姨漸漸淚流滿面,當江建國將老人擁入懷里,她終于號啕大哭。

良久,江建國撫去老人的眼淚,靜靜地聽著小姨的講敘。

“建兒,父子天性,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是的,你叔大就是你的親生父親!連營在監獄里努力改造,后來調到了勞改農場服刑。老天爺關照他,沒想到當時勞改農場的領導是他過去的戰友!那位領導冒著風險,讓他偷偷地返回了兩次。你父親眼光長遠,就像池塘里的蓮藕,心眼多,他擔心你的人生會受到他的牽連,一直隱瞞了實情,撇開了和他之間的瓜葛。你母親也舍棄了自尊,為了孩子的未來,心甘情愿地遭受了一生的罵名。”

往事歷歷,一冪冪展現在腦海里,江建國終于明白父親和母親的良苦用心。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二老早已遠離紅塵,自己從未、也永遠失去機會報答這份天地恩情了。

小姨心情平靜了很多,她告訴江建國:“這件事,因為關系到建兒的前程,你父母臨終都沒有說出實情,在我心里更是整整壓了五十年啊,再不說,又要帶進土里了。你父親的案件,也別查來查去了,你想的也對,其實就是你親生父親殺死了你養父,他很有可能是自殺的!”

江建國感到震驚,小姨的話,超出了他的思考范圍,從過去到現在,沒有人會察覺這是一場自導自演的自殺事件。案件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所謂兇手,一直逍遙法外,唯有自殺才是合理的解釋。

“你母親是他一生的執愛。當年你外婆以婚姻要挾,逼迫他脫離了新四軍。你母親病故之后,他更是失魂落魄,再加上接二連三的批斗,便產生了輕生厭世的念頭。你父親原本是一個好強的人,他可能不愿意被別人認為自己是畏罪自殺,更可能是為了跟你一了百了,他一直在擔心自己會影響你的前途。所以他設了一個迷局,將兇手指向那個并不存在的親生父親。那天晚上風高月黑,他摸到了湖堤上,先吃下了老鼠藥,再自己綁了自己,藥性發作的時候,一頭扎進了波濤洶涌的升金湖。”

小姨接著說:“我也只是猜測。他之前說過,不想活了,沒想到那天就出事了。你父親每次被招到鎮上接受批判,都要停留幾天,我們村子也有戴帽分子,一聽到消息,我就趕到了江家村,給他清洗整理了衣物,當時你父親將幾包老鼠藥放進了口袋,說黑屋子里的老鼠多……”

說著,小姨又一次淚流滿面。

歷史給江建國開了一個悲哀的玩笑,所謂的案件,或許真的是自己所謂的親生父親,殺死了所謂的養父。

江建國甚至認為自己才是幕后的殺手。

又是一個星期天,江所長回到了市區,帶著妻子和孩子,駕車前往升金湖畔的江家村。路上,他在心里默默地呼喚:爸,媽,不孝之子回來了,回來祭拜二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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