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誰和誰
這座陌生城市的天空和地面不過比小城市多了一層灰黑色,沒有讓我在性情上有多少的改進。當然,我仍不能忘掉那些事情,以及事情里面的人。
望著天空陰晴不定,我毫無感覺,只是在想是不是這就叫受冷落。除了讀書,我還走在城市之中,但總是心不在焉。好像在等什么,像是回到在公園長椅上的那天。我打電話給她,無人接聽。我轉而希望電話自己會響起來。
如果她現在打電話給我,我就告訴她什么是冷落。受到冷落就是繁華——我眼見的是從海邊飄過來的雨云,立在我跟前需要仰起脖子才能得以全視的大廈,叫不上名的亞熱帶植被,還有車水馬龍的林蔭街道——之外。
我四處游蕩,身上的零錢用完才走出地鐵。出來四處張望,看看哪里不是陸地。
我和其他同學打過電話,他們說他們的城市見聞,我說我的故事,然后就是華麗的一句旅途愉快。我也向他們問過她,但是每個人都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只有一個人說:“你們不要這樣了罷,你可以去想一個人,但不能去傷害那個人。”我不明所以,追問下去的話,她就搪塞起來。
我始終沒有打通她的電話。
二十天后,我回到家。曾經熟悉的小城因為她變得陌生起來。父母說,他們一家人離開這里了,具體去了哪個城市他們也無從知曉。我點點頭,然后想到,會不會在我游玩的那個城市?之后我想的更多的是我們何時才再次見到對方。
還記得一個夏天的傍晚她急匆匆地過來說她父母外出不在家,要在我們家睡一晚上。晚上洗澡,她讓我出去買內衣,我猶豫半天,最后還是我母親拿了她的內衣給她換上。穿上我的運動短褲和條紋襯衫,濕漉漉的頭發披在肩上,站在洗浴間門口望著我吃吃地笑,那是我看到的最美的那個人。
晚上睡覺,母親把她安排在我的房間里。一張床上,整齊得有些樸素,她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地伸展身體,我看了看,坐在書桌旁拿起書來看。她睡著了,我擋不住困意,在她身邊躺下。可能她是把我當成了抱枕,抱得緊緊的。我也能聽見她均勻的呼吸聲。從那時起,我明白為什么男女不能隨便睡在一張床上,但卻經常想到什么時候再能和她睡在一張床上。
幾天后的同學聚會請到了我。他們開玩笑:“你是代替安安來的,方偉根本沒有列在邀請名單上。”
我仍然是那樣的。除了偶爾和他們碰一下、才舉起倒滿果汁的酒杯外,就一個人盯著桌上的菜或看著他們。
聚會的人圍成一桌還空一個座位,有個同學說:“那個座位是留給安安的。”
“不對,是留給劉小偉的。別看他人在這,心早就不知道飛哪去了。”眾人笑,我抬起頭。
“是給他們兩個人的。一個人不在這,一個心不在這。”
“那我們騰出一個座位,給他們兩個人。”
“這位同學請讓一下,”他指著我,“你好像不是我們認識的吧。讓一個座位,等會還有兩個人要來。”
鬧成一團。
“你們兩個到底是什么意思,讓我們幾個外人都看不明白了。”
“我自己也不清楚。你們吃完飯后還去哪里?”
“這取決她們。”
“那我就不陪你們了,我回去收拾行李。”
“瞧吧,你又來了。我們不要一塊木頭陪,還會礙眼。”
“那我們不打擾你了,”一個女生說道。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收到一則短信:如果在生活里不得不面臨分開,那我們就分開,等待再次見面的機會。可能那時候彼此都變了模樣,但那已經算是一個補償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我回撥過去。電話里空澈的聲音讓我站住不動。像是一個拉高拉遠的鏡頭,我慌張地等待電話里的聲音。終于,“喂,你好,你是誰?”
我問:“你是安安嗎?”
“不是。你是誰?”
“你認識一個叫方安安的人嗎?”
“不認識。請問你是誰?”
我掛斷電話。我覺得她就是安安,但那個陌生的聲音同樣堅決地否定著。
我只好毫無目的地等,毫無目的地做每一件事。
上學前的幾天,所收拾的行李一遍遍裝好,一遍遍倒出來,總覺得少了什么。有幾回確實添了幾件,清潔剃須刀用的小毛刷,一件動物肖像的工藝品,她送我的筆記本……我對一個相框著實思考了半天,那是我和她在我十五歲那年的合照。最后我把它壓在箱底的隔層里。
她更多時候喜歡陪我暢想大學的模樣:一個班里有三四十個人,不用發愁坐在后面看不見;有數不清的活動社團可以參加;可以跟朋友們出去聚會不擔心被父母罵。我打住她,問:“為什么不和我上同一所大學?”
“好像沒那個必要,終于甩開你了,我要在不認識的人中再有幾個朋友。”
“完全不認識?”
“當然,哪怕是最親的人我都不想再見。”
我不再說話。被她歸類為最親的人有些高興,但又不想這樣,潛意識里,我們要做情侶不是親人,那樣我才能要到更多。
我們十六歲時在我的房間里就有了那方面的體驗,之后在她的房間也有過。對于十八歲以后的知道了男歡女愛是維持感情基礎的我們來說僅僅幾次的親密還遠遠不夠,我渴望在更加自由的環境里與她在一起。
但她這么一說,我好像沒有更多機會了。我也提過幾次,她說只要有時間的話,她會去看我的,而且大學里要以學習為主。我最終妥協了。
我才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離開親人,有些難過。我坐車望著窗外,方向感讓我失去方向感。
我來到大學所在的城市,剛下火車,一股陌生的味道撲鼻而來。
我立在火車黃線之外,一手拉行李箱,一手握車票,背著運動包,戴著寫有AW的帽子,左右看了看,人群攢動。
有個中年男人過來問我是不是外地來的學生,我點了點頭。他幫我拎起行李箱,邊走邊回頭,向我看過來。我坐上出租車的時候,他點一支煙,說:“去哪兒?”
我說了大學的名字。他按下計價器和提示牌,車子開出火車站。駛出站外,聽到火車進站的聲音,我抱著包頭往后靠,帽子蓋在臉上,昏睡不睡的狀態。
一路上,車里的廣播傳來哪一所大學門口發生交通阻塞,我問:“這里交通不好嗎?”
“今天不一樣,都是我們出租車和私家車在送學生,公交車看見你們學生遠遠的就搖手。”他面露喜色。
“平時呢?”
“跟其他城市一樣,上下班才是高峰。”
他放一盤磁帶,咿呀作響,有些年代的流行歌曲。聽到鄧麗君時,他問我大學主修什么專業,我說金融類。他接著說了一個關于經濟學博士犯錯的笑話,我只好配合地笑了笑。
他不再說話。我看著褐色玻璃窗外的天空,留意向后退的建筑物。陽光打在窗外,透過玻璃看到一縷刺眼的光。
出租車下午三點到達學校門口,我付了錢,拖著行李向陌生的校門走去。剛進去就遇上一個女生,她笑著迎上來:“歡迎新生,請跟我來。”
我跟她辦好手續,領了一些紙張和宿舍的鑰匙,她看看我,說:“跟我走。”
我和她走進一幢漂亮的六層樓房。她進去的時候驚嘆不已:“真沒想到男生住這么好的宿舍!”
第五層樓,她過來翻我手上的紙條,把我領到標有507的宿舍門前。
推開虛掩的門,看見一個男生穿著三角內褲趴在陽臺上。她咳嗽一聲,說:“這就是你的宿舍。”轉身離開。
我道了謝,拉著行李進門走到字母A前的床鋪上。床鋪下方是書桌,桌旁是一個衣柜,我準備把行李箱放進去,打開一看卻是塞滿了大包小包。穿內褲的這時開口:“我把衣服整理好就把那些東西拿出來。”
我沒有說話,把行李箱放在柜邊的角落,從里面拿出幾雙鞋,放在桌底下。站起來的時候差點跌倒。我看他一眼,然后走了出去。
我在食堂里吃完當天的第一頓飯。晚上買好洗漱用品,早早就躺在床上準備睡覺。
可是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情緒在抵擋睡意,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三個新室友簡單聊了幾句,我背對他們沒有說話。
在我聽覺漸漸弱下去的時候,有人從床上跳下來,讓我睡意全無。我動了動,保持原來的睡姿。
宿舍晚上十一點半左右關燈,眼前一片黑暗我才能睡下去。不知誰放起的金屬音樂,另一個人說:“能不能把音量調小一點?”
接著就是不遠處工地的轟鳴聲。我昏昏沉沉的腦袋像是搖搖欲墜的懸崖上踩著最后一塊石塊,就是那么毫厘之間不能落下深淵。
過了許久,我終于睡著,夢里全是方安安和以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