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 ?| ?《故夢》第六十五章

雨,傾盆而下。

天幕是黑色的,漆黑一片的天幕下,唯有豆大的雨點滑落,或者說猛烈地砸下來時,才會有星點的透明色打亂那天幕的深深漆黑。

今夜,沒有月亮。

今夜的月,可真真吝嗇。一個月牙兒角,都不肯露出給那些深夜歸家人。

時不時,會傳來陣陣雷聲。

孟微擎獨坐在榆袖樓的窗邊,手邊的茶已冷卻。她凝神聽雷,一聲,一聲,仿佛敲在她心尖。

這一聲聲驚雷,猶如一聲聲勢如破竹的霹靂,直指孟微擎心中最脆弱之處——那里,有她的父母,有她的愛人,有依附于她的惠景國鳳洲人子民,還有她的女兒。

這些最脆弱的所屬,也成就了最堅強的邊角。那是孟微擎,一個曾經肩不能提、只知風花雪月的學生伢,在瘡痍面前,臨危受命,必須保存住的一切。她最珍惜,也是唯今僅有的一切。





“小姐,遵您的命令,外圍已經布好了三十名死士,全部都是經過了汪公親自挑選的,有部分當年曾經跟過老爺在雅笙居做事,身份值得信任。另外,隨之先生撥給我們的能人我們也用上了,讓他們近處保衛您的安全,畢竟,他們有比較先進的武器,是隨之先生乘船渡洋帶回來的手槍,基本保證了近處的死士人手一把。至于車輛的安排,我交給了阿丞,全部都是秦老爺親自撥出來的車輛,您也可放心?!卑⒏室簧砗谝?,短發打理得更短,腳穿黑布鞋,左右手都圍上了護腕和護肘。在他習慣的位置——他的左胸口,埋伏著一把極其不顯眼的匕首。此把匕首鋒利無比,沒有刀鞘,從隱藏它的衣衫內拔出即可使用,且因是特殊材料鑄成,此把匕首可折疊可彎曲,幾乎殺人于無形。這就是阿甘的武器。

這次行動,是孟微擎、陳隨之、汪成渝和秦程錚策劃幾月,布置幾周才終于確定下來的。

最終一錘定音的,是孟微擎的一句話:“若我折損在這次任務,那么我一定會想方設法讓王維一起陪葬,二十年,我要讓王維付出二十年前他入侵惠景國搶占鳳洲人土地和搶奪鳳洲人自主統領權的代價。若我身死真的能夠帶走王維,那么,穆重林就交給幾位,適當時,還可以讓懷塵出手,畢竟,穆重林從未懷疑過懷塵的真實身份,懷塵的身份,對于穆重林,將是致命的打擊。”

一開始,秦程錚還對于孟微擎孤身犯險去接近王維執行近身刺殺計劃心有顧忌,但,就像孟微擎所說:他們一行人,只有孟微擎是女子,唯有女子,才可讓王維沒有那么多的防備和顧慮,才可能有下手的機會。






孟微擎眼皮微微顫動,喝了一口那已經涼透了的茶,可她似乎沒有發現那茶已經冷卻無味,只說:“地下室的伏火呢?埋好了嗎?”

阿甘鏗鏘有力地應答:“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我們的逃生之路外,隨之先生的人已準備好接應,務必保證您的安全?!?/p>







當王維步伐輕浮地走上階梯向孟微擎所定的包間緩步而來時,孟微擎已調整好狀態,隱去了自己不易察覺的慌張、一絲恐懼和不確定的一點點躲閃。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不害怕。

她這一生,都在為復仇而活,可,她卻從未讓自己的手,真正粘上鮮血。

而此刻,她幾乎是一人之力,面對一個大男人,還是一個軍人。

她告訴自己,此人——罪惡昭昭的王維,他身為一個陸洲人,原本就擁有廣闊的土地和自身優良的基因以及發達的身體機能,卻因為利欲熏心,想要擴張地盤奪取惠景國鳳洲人地下的廣大資源,而不顧一切地大舉進攻惠景國。

殺死了惠景國二十多萬鳳洲人,搶走了無法計數的金銀財寶和國家收藏,把惠景國地下儲存了近百年的石油等寶藏搶劫一空。甚至,在雙方交戰的那幾年里,只要王維部隊所擒的戰俘稍有忤逆,他便親自下場制裁這些可憐的惠景國鳳洲人,讓他們親眼看到自己的孩子在自己面前被凌遲致死,或者讓他們看到自己家族的祖墳被生生掘開。

殺人、搶奪、凌遲、掘墳、侮辱、暴打......王維帶領的軍隊,所到之處寸草不生,而當年死在他手中的惠景國鳳洲人,那所謂的二十萬,只是區區一個估計出來的數字。

孟微擎曾經掩藏身份去探望過不少現在還在世的,當年歷經過兩國交戰的老人。那些老人,有些因為歷經那樣恐怖的戰爭,現在已變得精神不穩定,時而那些年被侵略和傷害的記憶涌現,他們便會有發狂發怒的表現。有些因為參與了打仗,留下了終身的殘疾,這些多半是當年的年輕男子,如今也都是中年,卻是看上去貌似佝僂晚年,一身的傷病,有些,甚至還必須臥床才能勉力支撐。而更多的,是一些中年婦女一人帶著幾個孩子,孩子尚且是稚子,而那些婦女卻已是滿面風霜。這些都是失去了丈夫和父親的家庭,因為當年這些婦女的丈夫、這些稚子的父親都投入到了戰爭,就沒有再回來過。

看見這些,在孟微擎尚且剛剛能夠有余力去幫助他人時,她就和秦程錚一起,以秦家的名義,在惠景國首都頌和修建了一所又一所“歸容所”。顧名思義,歸容所是完全的公益性質,只要是沒有能力養活自己的,或是家里沒有男子壯力能夠干活的,或是身受重傷或害病不能自理的,又或是孤兒,又或是婦女一人帶孩子的.......等等,這些人只要憑借一紙惠景國鳳洲人身份證明,就可入住歸容所。

歸容所提供永久免費的住所和伙食,并且有醫務人員隨行守護。





想到這些,孟微擎適才的不安、恐懼和不確定慢慢平息,信心和強大的信念感終于回爐。

她簡單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特意把一束長劉海披散下來,讓它隨著自己長相近乎完美的右邊臉自然地垂下。

一陣風,頗溫柔地吹起了那束輕薄的劉海,剛好露出了孟微擎的美人尖。她狹長的眉尖和柔美的鬢角露出,給王維的錯覺是,這是一個正在期待他光臨,任由他采擷的美人兒。

孟微擎此刻恰到好處地抬眼,一個簡單的眼波流轉,在王維眼里是美人兒看到自己時的情不自禁??芍挥忻衔⑶嬷?,這是自己動動手指的伎倆罷了。畢竟這斯卑鄙的,覬覦自己,并不是一兩天的事了,甚至,他從不掩蓋這令人作嘔的意圖。




“穆太太,哈,我更想稱呼你為孟小姐。哦我的孟小姐,你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更何況是約我來這榆袖樓?”王維粗魯地一屁股坐下,那精致的楠木椅被他發出“咯咯”的難聽噪音,還沒坐穩,他就毫不客氣地把雙腿,還穿著戰靴的雙腿擱到對面沒有坐人的椅子上。絲毫不顧禮數,口里講的話,更是輕浮至極。

然,孟微擎絲毫不動氣。

來這里,孟微擎不是來做這無謂的口舌之爭的,自己也確實想要利用王維對自己的覬覦之心,來混淆視野,擾亂王維的陣腳。

孟微擎勾起嘴角,不做聲,只是開始奉茶。她嫻熟而優雅的動作,看得對面王維那流氓,眼睛一眨不眨。

今日的茶葉,是汪成渝從地頭蛇那里千方百計拿到的。這茶葉里,混入了大量的斷腸草。想到這里,孟微擎持茶壺奉茶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但她很快壓下了這個并沒有被對面王維察覺的細節。

抬頭,孟微擎展開一絲嫵媚至極的微笑,開口:“王統領,你我一直勢不兩立,二十年前,你和穆重林合力毀了我的家,殺死了我父親,逼死了我母親,害死了我愛人,而你們陸洲人,強占了惠景國鳳洲人,我們,鳳洲人的土地二十年有余?!?/p>

孟微擎這段話,說得語速平緩,聲音溫和,似乎不是在述說仇恨,而是在討論今日是否去榆袖樓吃個新鮮菜色。

對面王維果然來了興致,他挑起一邊眉毛,接話:“孟小姐好一個直爽人!王某佩服!哈哈哈,我們軍人,帶兵打仗,最喜歡爽快人,有啥說啥,有事就做!孟微擎,你今日找我來,必不是喝茶,我看你,怎么?難不成和穆重林有關?他如今已因為巨量yan? ? ? ? ? ? ? ? tu深陷牢獄,應該不久,新君上就會下令賜死,這,你完全可以不擔心,不久,你就可以大仇得報!”

王維這番話,說得似乎害孟微擎二十年深陷仇恨不能自拔的,只有穆重林一人,而他這個真正的幕后推手絲毫沒有任何責任。孟微擎冷眼瞧著王維那副典型是精蟲上腦的樣子,在心里冷笑,呵,粗鄙無比的男人。

而孟微擎卻也絲毫不敢放松警惕,她手中不停奉茶,用阿甘這個打手出身的死士教給她的手法,順利地將含有斷腸草的那部分茶葉全部送入了王維的茶盞中。

當然,王維雖一心想著今日必要把美人兒擁有至懷中,但也沒有完全失智,孟微擎將茶盞推給他,他沒有接,然孟微擎也聰明的,自己先一飲而盡,并且,兩人的茶是從同一個茶壺中倒出的。

因為,有斷腸草劇毒的,是王維的茶盞。

之所以孟微擎一直和王維廢話,就是拖延時間用阿甘的手法把斷腸草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入王維的茶盞杯口處。

見王維依然是一副無賴的笑容看著自己,孟微擎也不是沒有預料,她右手穩穩伸出,毫不猶豫地伸向王維的茶盞,幾乎直接就要對嘴喝下去。

果然,王維一把奪過孟微擎看上去幾乎已經要喝下去的茶,拿過來一飲而盡,又露出了那種猥瑣又陰損的笑容,道:“美人兒,我的孟小姐,你怎么可以這么小氣?明明是給我的茶,你怎可搶去自己喝?”

孟微擎一直克制著自己的面部表情,不可,不能露出一絲破綻??!

她依舊保持著表面的云淡風輕,維持著剛才那樣嫵媚又云淡風輕的表情看著王維一口飲盡杯中的茶。只有她自己知道,放在桌下的她的右手,早已顫抖至痙攣不止。

孟微擎努力克制住自己無法言喻的激動和幾乎要沖破自己身體的狂喜,帶有一絲微微顫抖地開口:“王統領,你說的,可是當真?我知,當年身為統領的你也是身不由己才會攻打惠景國,而穆重林卻是自薦去傷害我家人,我父親,更是他親手所殺。若是他能就此死在深牢大獄,我必感激不盡。只是不知王統領,會否愿意幫微擎這個忙,讓穆重林的死罪,就此定性?”說著,孟微擎仿佛露出了真心的微笑,看在王維眼里,又是美人兒一記傾城。其實,孟微擎也的確是真的在微笑,因為,斷腸草在發酵階段,它在搗毀呼吸中樞。

王維臉部微微泛紅,感覺自己呼吸有些不暢。

還沒等他理清楚這怪異的感覺,陡然發現自己覬覦了二十年的美人兒居然將將坐在了自己大腿上,這.....這......口鼻里,全是孟微擎身上的檀香味,清新,淡雅。

王維幾乎立馬陷落其中,而孟微擎還在加碼,將自己藕白的手臂輕輕環上王維的頸項,吐氣如蘭:“統領.....王統領,你說,您能幫微擎,去.....去.......”

話音還沒落到實處,王維和孟微擎一齊摔到地上,孟微擎知道,斷腸草的藥效真正發作了。

孟微擎輕松掙脫了王維,緩緩拍了拍自己黑色旗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將自己微凌亂的劉海整理整齊,后退兩步,靠近茶臺,眼神平靜地看著垂死掙扎的王維。

嘴角浮現的,是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的微笑,與和殘忍毫無二致的狠厲。她眼睛一錯不錯地看著在地上打滾、喉嚨里咕噥著“救命”“救我”的王維,仿佛看著一只被貓逮住的老鼠,當然,她自己就是那只勝利的貓,而王維,就是那只待宰的老鼠。

這只老鼠,此刻渾身抽搐,眼眶被憋得血紅血紅,想要大口呼吸來緩解被侵襲的呼吸中樞,此舉卻是給他的呼吸中樞雪上加霜,讓他離死亡更近一步。

斷腸草,不到半個時辰就會毒發,死于呼吸衰竭。

孟微擎此刻,已知今日計劃成功,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告知天下,啊,她成功了??!她,親手,她親手?。⑺懒怂臍⒏笍s母仇人?。」?,她笑了,笑得無聲,卻也極致的興奮,甚至情緒高漲至亢奮!!

她哼著曲兒坐回了茶臺邊,姿勢依然優雅地奉茶。

卻是一不小心,摔破了一個茶盞,孟微擎白嫩的皮膚,迅速地流出了一小股鮮血。

可孟微擎并不覺得疼痛,她抬起那只受傷的的手指,另一手持起一只茶盞,舉到半空,鄭重卻又似乎如喝醉般地悠悠開口:“爸,媽,南愚,王維馬上就死了。我殺的?;菥皣镍P洲人民,我,孟微擎,鋒揚會孟懷儒的女兒,一定會拿回屬于你們的土地!”

說完,孟微擎自己飲盡了杯中的茶,眼睛再也不看地上茍延殘喘的王維一眼,開始品嘗為了做戲而簡單擺上的幾樣茶點。

半晌,榆袖樓包間里,都只有一女子進食的安靜聲音。王維已經氣若游絲,但孟微擎已經不關心了,她只是覺得,常來的榆袖樓,今日的小點,做得格外合她心意,看來,這榆袖樓點心師傅的手藝,是又上一層樓了。





而另一廂,為了以防萬一,行動事先約定,過兩個時辰后,若孟微擎還沒有出現在約定的出走地點,內圈和外圍的所有死士將會一舉攻入榆袖樓,可當一大群武裝死士沖入榆袖樓包間時,王維已經斷了氣。

一邊的孟微擎,自顧自地喝著茶,品著小點。

陳隨之第一反應是指揮死士們清理場地,而汪成渝,眼里全是痛色——他家小微,他的摯友孟懷儒的寶貝女兒小微,終是在一條不歸路上,愈走愈遠。

汪成渝知道,孟微擎停不下來了,不可能停,她也不會停。

想到這里,汪成渝覺得,摯友妻子楊塵禮死前的鄭重托孤,他這輩子,怕是負了。







幾日后,大街小巷的報紙都刊登了陸洲步軍最高統領王維,意外死于榆袖樓明火。

"誒我說,這那么大個官,咋就被火燒死了呢?”

“人嘛,旦夕禍福?。 ?/p>

“要我說!當年他個狗? ? ? ? ? ? ? ? 養的王維帶領陸洲軍隊攻打我惠景國時,就是先用一把火燒了我首都頌和!他娘? ? ? ? ? ? 的,這就叫報應不爽!天道輪回!!”

“我同意兄臺說法!我們鳳洲人,當年是怎么被陸洲王維的軍隊給殺害和侵犯的!哼!這就是他的報應!連老天爺都看他不爽了!給了他幾年好日子過,終于老天爺收拾他了!”

“我還聽說一則消息啊,新君上現在急于給王維留下的步軍找新統領,頗得新君上信任的陳隨之似乎領了這個職位??!這陳隨之,是個什么人?”

“我管他什么人!我只知道陳隨之是我們鳳洲人??!我們鳳洲人的土地就應該鳳洲人統治,我們鳳洲人的軍隊就應該鳳洲人管理!其他的,跟我們平民百姓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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