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更(1848——1903),法國后期印象派畫家。1891年和1895年,他兩次前往太平洋的塔希提島,與當地土著人生活在一起,直至病逝?!吨Z阿·諾阿》是他第一次到塔希提島的紀行。
我的情形一天天地好起來,(指作者離開巴黎,來到塔希提海島工作和生活后,與當地居民開始和睦相處。)終于能基本上聽懂他們的語言了。附近的鄰居,有三家離得較近,還有遠近不等的幾家,他們都把我視作他們的人。我的腳由于長時間在石子路上行走也變得僵硬起來,并感受到大地的親切。還有我的身子幾乎終日赤裸著,已不覺得曬太陽是受罪了。
文明漸漸從我身上隱退、消失,我開始用簡單的方法思考問題,開始對鄰居很少有憎惡的意念——相反還產生了好感。我享受著自由生活的樂趣,動物般的自由自在,我擺脫了做作,無拘無束,從而進入了自然,并深信未來也會像眼前一樣自由自在,一樣美好。我漸漸平靜下來,正常地生活和工作,再也沒有不必要的擔憂和煩惱了。
一位朋友來看我,是自愿來的,我深信是這樣,他沒有任何的卑下之念。他是一位年輕的鄰居,人很單純,長得也很英俊。我手中的彩色圖畫和木雕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我一一回答著他的提問,啟發和開導他。他每天都來看我作畫或做雕塑。
當一天的工作完成之后,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我們便一起聊天,未開化的青年好奇地問了我許多關于歐洲的事,特別是愛情方面的問題。他的問話常常叫人尷尬,難以作答,而他的回答往往比他的問題更天真幼稚。有一天我把工具遞給他,請他試著做一件雕刻,他驚異地盯著我,單純而又真誠地對我說,我和別的人不一樣,我會的東西別人都沒本事做。我覺得這位青年鄰居若戴法是世界上第一個對我說出這么孩子氣的人,他的話使人想象出藝術家是有用之才……
我籌劃制作一件較大的雕刻,需要一種薔薇木。我想要的是一段又粗又長的材料,于是便和若戴法商量。他對我說:“到深山里去吧,我知道好幾處地方有很好的樹木。要是你愿意,我領你去找,我們把你喜歡的樹砍倒,一起運回來。”
一清早我們就出發了。塔希提島上的印度式小徑,對一個歐洲人來說是難以行走的。兩邊是無法攀登的陡峭的玄武巖壁,深深的裂縫間有泉水蜿蜒而下,把山巖切割成兩半,涓涓細流匯成滔滔激流,終于沖出山巖,涌向大海。
山澗兩邊是真正的瀑布,曲曲折折奔流而下,在雜亂的樹林之間有一條勉強可算作路的通道,兩旁長滿了面包果樹、鐵樹、露兜樹、蒲羅樹、椰子樹和各種巨大的蕨類植物,一派野生的綠色世界。越往島中心攀登,樹木越繁密茂盛,也就越難行走。
我們兩人赤身裸體,把上衣纏在腰里,手握斧子,好幾次為了抄近路而淌水。我的同伴不是用眼睛去發現路,確切地說,是用鼻子嗅出路來的。這么大的草叢,濃密的樹葉和花木把整個空間都遮蓋起來,煞是一派富饒多姿的壯麗景色。
寂靜籠罩著山林,雖然山巖里傳出如泣如訴的潺潺水聲,但水聲太單調,仿佛是在伴著寂靜。
在如此壯觀的密林里,在一片孤獨、寂靜中,只有我們兩個人——他。充滿著活力的青年;我,在我長久的、世代相傳的惡習中使精神和軀體都染上了重病的社會里,靈魂隨著無數幻夢的破滅而衰老,身體因長期奮斗而精疲力盡,幾乎成了一個老叟。
他走在我的前面,體態優雅,像動物一樣輕松敏捷。我仿佛看到,四周的動人景色正體現在他身上,從他體內散發出來。使我陶醉的美從植物到他并通過他流瀉出來,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馨香。其間摻和著既簡單又復雜的吸引力,使我們之間產生了友好的感情。
在我面前行走的果真是一個男人嗎?在裸體的部落里,猶如在動物世界里,男女差別遠不如我們那么明顯。我們習慣于強調女性的軟弱,那是因為排斥了她們強勞動的可能,換句話說,免除了她們鍛煉的機會,因而順著謊言家的假話把女性塑造成理想化的纖弱形象。
在塔希提,森林和大海賦予所有人具備發達的胸肌、厚實的肩部和粗壯的腰,海灘的沙礫和太陽的光照對女人和男人都一視同仁,大家都一樣干活。男人帶著女性的懶散性格,女人則具有某種男性的剛強氣質。
這種男女間的共性使雙方的關系更為隨和,持久的裸體和純潔的得以完美是保留至今,也消除了風俗中一切莫名的念頭。諸如神秘的優越感,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尋歡作樂。那些在我們文明愛情中的所謂性虐待狂、所謂羞恥和偷情之類,都不存在于他們的觀念中。
在所謂的野蠻人那里,兩性間的差異的縮小,使得男女之間的關系可以親若朋友,也可以視若愛人、眷屬,在他們那里甚至沒有敗壞道德之罪的概念。為什么一人年老的文明人會帶著令人生畏的新的尊嚴和陌生感去聯想什么罪惡呢?只覺得腦袋瓜混沌沌的,問著自己:就我們兩人?可總有一種像要犯罪的預感……
好在已經走到了小徑的盡頭,我的同伴在趟過溪流的時候,向我轉過身來,我看見了他的胸。
如男似女的兩性幻想頓時煙消云散,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青壯男子,他那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有著如水一般清澈透明的潔凈。
平靜隨即回到我的靈魂之中,生理和心理上都感受到一種無限的歡樂。我縱身跳進清涼的溪水中。
“水冷!”他對我說。
“噢,不!”我大聲回答道。
這一聲叫喊仿佛在我的思想中宣告了內心深處展開的與墮落腐敗的文明抗爭的終結,山谷里回蕩著陣陣響亮的回聲。大自然理解了我,聽見了我的心聲。如今,在經歷了斗爭終獲勝利之際,大自然正用她那巨大的聲音在呼喚我,像迎接自己的孩子一樣迎接我。
我精神大振,快速走向密林深處,似乎要溶化在大自然慈母般寬闊的懷抱中。我的伙伴始終目光平靜,和我一起前進,他無忌無猜,無憂無慮,只有我在背著一個糟糕的思想包袱。
我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這地方山崖峻峭,絕壁陡立,茂密蔥郁的樹林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在它后面有一片不易發現的高地。我的向導很熟悉這一帶地形,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十來棵薔薇樹就在這里伸展著寬大的枝條。我們選中最好的一棵,揮斧砍伐。為了截取適合我需要的材料,我們不得不把整棵樹砍倒。
不知是從哪里來的一股猛力,我砍得雙手都出了血,可心里覺得無比幸福,感到熱血沸騰,心滿意足。我似乎不是在樹身上揮斧,我要砍倒的也似乎不止這一棵樹。薔薇倒地后,我還一小勁地在別的樹上猛砍,一心要傾聽斧子伐木的聲音。從每一次揮動斧子發出的響聲所形成的音律節奏中,我好像聽到它正對我說:
將整座森林一起砍掉;
……
將你利已的愛拋卻了,
如同采擷秋末的睡蓮。
文明的老人從此時起已經毀滅、死亡!我獲得了新生,確切地說,一個純潔、堅強的人在我的軀殼里獲得了新的生命。殘酷的殊死搏斗也許正是向惡行作無尚可貴的告別。
我興奮不已!通過對舊東西的憎惡,獲得了新的感受。現在,在風和日麗的天氣呼吸到悅人的、純潔的空氣,使墮落的靈魂深處原本敗壞的本能,獲得一種聞所未聞的魅力,從而賦予我一種健康、純潔的生命。這種內心的考驗可以說是自我征眼,而今我已成了新人,成了一個野蠻人,一個摩里人。
若戴法和我充滿著寧靜的歡樂,扛起沉重的薔薇木——實際上扛在肩上的是大地的芳香——返回住地。
兩個筋疲力盡的人回到小屋時,太陽還沒落山。
若戴法問我:
“你高興嗎?”
“是,我很高興?!?br>
我心中想,是的,我非常愉快。
每當我一記一記地在樹木上雕刻時,總要用力去吸聞這勝利和重新煥發青春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