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我發現了兩個不高興的人。
年近古稀的外公最近很不高興,幾個月前身體又一次出了點毛病,醫生囑咐要平時多飲水鍛煉注意休息飲食。而這一次,有個附加的條件——他老人家需要停掉手頭上的工作。
關于這個“工作”,很難給予其定義。若干年前,退休后的外公為了打發時間,憑借一手修自行車功夫在小區附近擺弄一個修車子攤點。十余年間,遭遇風雪艷陽,也曾受困于城管,亦曾疲憊于同行。外公平生少言寡語,修車子時收費低廉,多年來口碑良好,以致遷居到附近的小區后還是有許多找上門來修理。
于是這個夏天進入了如下情景:外婆等不停地勸說、阻止外公去修車子,而沉默的外公卻在每次別人找上家門請求修車子時,迅速而靈巧地避開家人攜工具前往。家人聚會時,永遠逃不掉的節目便是眾人從各個方面論證,試圖讓外公完全放棄這項在他們看來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而外公一個人沉默不語坐在某個位置上。
這個故事在夏天從未停過。
讀小學的表弟最近也很不高興,這次期末考試成績不是那么理想,這意味著很多。意味著每次撒腿跑出去玩時都不可避免地被說教一番,意味著雖然家境一般還是要在暑期補習,意味著每次家里聚會時是最難熬的時間。
于是這個夏天進入了如下情景:每當表弟出現時,他總是有無盡的活力,他會想找人打鬧,也想湊到玩ipad的姐姐身邊。然而每當大家坐下吃飯時,他便要做好應對四面飛來的問題。而在他看來這個習以為常的儀式似乎總是壞了心情,只好盡量吃更多好吃的作為補償。
這個故事每個夏天都未停止。
有時我會覺得時光有些迷離,在你年幼及衰老時,會不可避免地遁入到同樣的境遇。走在生命的兩頭卻有著驚人的相似——你不再(或尚未)強壯,身邊的人開始接手你的生活。
在我外公年少時,像他這樣一個沒有多少文化,不懂得何謂興趣,沉默但勤勞的人,與那時的社會沒有任何格格不入的感覺。但是當他走過巔峰步入下坡時,世界仿佛突然變化了。他自然也可以在小區門口的梧桐樹下坐著小板凳與另一些老頭嘮嗑,或者在日落前的陰影處與他人在棋盤上廝殺三局,但是那樣的日子似乎冗長的不如所意。過去我一直不忌憚衰老,但是最近我卻忽然意識到衰老本身不可怕,周圍的世界在飛速前進。無論年輕時是什么角色,當你老去時,你很難說清自己在世界在所有人里是什么模樣。沒有什么比意識到自己失去價值更落寞。
有時我看著我的表弟,他還沒必要了解整個世界最無聊的部分,需要應對的只是周圍無聊的聲音無聊的場景。但是有次我看到他一臉不悅的坐在角落,也許盼望著快點長大,以便甩掉這些該死的問題。有那么一段時間,當我還很小時,我希望自己迅速成長,這樣不用去做無聊的作業,不用每天按時回家,不用談個戀愛還需要偷偷摸摸。
可是人最不可救藥的問題在于,眼紅一去不返的過去。
所以,我是第三個不高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