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邀請函的時候,我站在17樓的辦公室,落地玻璃外面,太陽剛落到岳麓山后面,晚霞如經血燦爛,紅遍了省城的天空。每一個人,每一種東西,都有他哀榮備極的時刻,這一刻,誰能失語獨坐呢。
悲傷省的季節,非此即彼地省了春秋,五月,正是冬天向夏天的過度。晚風濕潤,穿越湘江,從燒烤攤中拂過,灌進的士,我聞出鞭炮的味道。師傅突然拐了一個彎,猛踩了剎車,說不能往前面去了。我抬頭望去,路上設置了障礙,只留下兩個檢票過道,檢票員撕下邀請函的副券部分,讓來人陸續進去。我一下車,立即被一群人圍住,要函不?要函不?我不知道黃牛黨的生意開拓到邀請函了,問多少錢一份?一口價兩百,包簽名,尊姓大名?我說有函了,黨員們立刻棄我而去。入口處百米范圍內,賣水果飲料零食的攤子排滿了兩邊,肯德基也來了,“有了肯德基,生活好滋味”的宣言從大功率音箱里沖出來,蓋過了對面蒙牛酸酸乳小喇叭的哼哼唧唧,雪碧和可口可樂搬來了冰箱,少女親切地問要冰的還是不冰的?旁邊賣常德米粉的大嫂扯開嗓門喊,呷圓的還是呷扁的?我買了瓶水,喝了兩口,收進包里。
這里是萬人體育館。進了門,沿著指示牌,七拐八彎找到治喪委員會辦公的房間。我整理了情緒,準備悶頭悶腦地進去,慰問一下親屬,聽得里面一陣大笑,出來一個熟人,見到我連忙伸手來握,寒暄了幾句之后道別了。進了房間,故人長子披麻戴孝,不細看,還以為是一身銀色戰袍,風度翩翩,氣宇軒昂,臉上浮著剛剛大笑的余韻。我連忙上前握手,說,你父親駕鶴先去……長子斷了我準備好的悼辭,說,謝謝你能來啊,我父親無疾而終,算是喜事,我招呼不周,請你不要介意啊。我說哪里哪里。長子請我坐下,要了我的邀請函看了看,拿了體育館的座位示意圖,指了一個位置,說你是我父親的忘年好友,給你安排了一個靠前的好座位。謝過長子,寫了人情簿,我直奔場內。
體育館偶爾開演唱會,那些外地來的明星,把他們的愛恨悲喜,像裝便當一樣,裝在這個大大的盒子里,然后不由分說地走了。悲傷省的男女老少,從四面八方跑過來,一頓蠶食,飽了又散去。因為不常開,所以餓的時間往往很長。大多時間,男女老少們不知道吃什么。
方形舞臺搭在足球場正中央,舞臺中間架起萬年木,頭北腳南,腳那頭點起長明燈,舞臺四邊幾米開外,圍著一圈障礙,只有南端留了口子,通向演職人員的化妝間,這條路自然也被封起來了。因為來的人實在太多,四周看臺遠遠不夠用,舞臺障礙之外的草坪、跑道上,也都整整齊齊地擺滿了椅子。作為貴賓,我坐在萬年木北端草坪的第一排。一抬頭,掛在南面檐下的巨大電子顯示屏上,故人面容清矍,微笑地看我。故人就在眼前,仿佛不曾離去,正要和我柔聲和氣地說話,我心中一陣喜悅,掏出一支煙,遞了出去,那畫面一轉,故人隱去,不接我的煙。屏幕上寫著:永垂不朽演唱會。
一支煙的功夫,全場熄滅了燈光,只剩下長明燈搖曳多姿,鼎沸的人聲安靜下來。突然南北兩個電子屏幕亮了,一聲巨響從黑暗中傳來,仿佛黑白無常的斷喝,我心中一驚,人群嗡嗡了一會。屏幕在放故人的紀錄片。故人的一生,是忠誠的一生,是奮斗的一生,是善良的一生,是圓滿的一生……紀錄片從故人的童年講到半個月前,說他在逝世前和好友說到:“一想到要離開盛世,我的內心就狂歡。”講到這里的時候,我探望故人的照片飄了出來。我們在曬太陽,我坐在他的躺椅邊上,手握在一起,是的,那時候故人正對我說這句話。一想到要離開盛世,我的內心就狂歡。現在,狂歡開始了。
紀錄片放完,燈亮了。長子跪謝四方后,第一個節目開始了。故人的小女兒身著一套白色軍服,高高揚起戴著白手套的雙手,用她那尖銳刺耳的民族唱法,唱起了《我愛你中國》。唱到一半,小女兒左手撫著萬年木,右手齊肩托著,一邊唱一邊圍著走了一圈。掌聲稀稀拉拉,小女兒唱完朝萬年木鞠躬下了。接著上來一群長袍高帽的道士,拿著鑼鼓鐃鈸嗩吶,敲起花鼓戲的曲調,圍著萬年木轉了三圈,至于唱了什么,從來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問起過。大約是道士們覺得自己太掃觀眾的興了,其中一個拿了把劍,挑起幾張冥紙,在長明燈上點著了,舉過頭頂,腮幫子一鼓,朝燒著的冥紙,噴出一口水霧來,倏地一線大火燒起來,又吐一口,又一線。連吐了三把,也沒見觀眾叫好,只得悻悻的下去了。
連看了兩個節目,沒什么意思,場內的轟轟聲大了起來。忽然全場又黑了,黑暗中有人吹口哨,于是此起彼伏,互相較勁,吹完后還一陣長長的狼嚎。我坐的地方因為是貴賓席,大家只是竊竊私語,夾著輕輕的笑聲。萬年木在我的前面不遠,黑暗中,只有些輪廓,我盯著它,覺得似乎它在晃動,左右晃動,像那種坐久了,累了晃動肩膀。正準備問身邊的人,燈又亮了。萬年木還是那樣架在上面。
這下上了一個樂隊,好家伙,架子鼓都抬上來了,樂隊三個小伙子,打鼓的光著頭,頭頂上刺了龍紋,彈電吉他的留著長碎發,染成了金黃,腰間掛個自行車鏈條,主唱吉他手穿了個小背心,靴子的鞋帶松在那沒系,耳朵上一排耳環,火紅的雞冠頭。樂隊一亮相,全場的年輕人站起來,伸出雙手,彎下中指和無名指,在空中飛舞著叫喊, Fuck!我愛你!Fuck you!I love you!三個小伙子淡定地朝喊聲最大的地方揮了揮手,試彈了幾下吉他后,主唱斜拖著立式話筒,單腿跪在地上,Fuck you,你們好嗎?!年輕人齊聲回答:好!好,我祝你們永垂不朽!主唱說著,往后翻倒在地上。年輕人齊聲高喊永垂不朽,喊聲中,電吉他一聲嘯叫,劃破夜空,鼓點就如排山倒海地襲擊了整個會場。主唱撕心裂肺地嚎叫起來,只聽得開始兩句是:給我一口棺材,我就可以永垂不朽。旁邊的人憤怒地罵了句:這是搞的么子鬼家伙!一首唱完,又唱了一首。貴賓席的人按捺不住了,年輕人卻一起高喊再來一首。于是又來了一首。
這么大的聲音,都震不醒萬年木里的故人,他是決心走了。原來我們在沿江風光帶散步的時候,故人說,小時候想著在水上走,每次走就掉下去了,走沒走成,學會了游泳。后來大了,覺得好笑,水上怎么可以走呢。不曉得為什么,人老了,這個想法又冒出來了,想在上面走,為什么就不能走呢?故人一定是急于在水上走,所以離開了盛世,因為盛世,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在水面走得的。
樂隊下了之后,二兒子和媳婦對唱《美麗的神話》,兩人的歌唱功底,竟然幾乎可以和孫楠、韓紅媲美。全場跟著唱起來。戀人們手握著手,跟著節奏左右搖擺。滿眼都是情人,滿耳都是情歌。搖曳的長明燈把我帶到始皇的陵墓,萬年木里的故人若非是始皇轉世?我分不清這是秦朝,還是共和國,這是咸陽,還是悲傷省。簫聲漸遠,世界空靈,等到二兒子和媳婦牽手下了舞臺,觀眾們才想起鼓掌,雷鳴般的掌聲一直將他們送出會場。長子的女兒穿著雪白的裙子,背上長了一對翅膀,蹦蹦跳跳地上了舞臺。走到萬年木邊上,拍了拍,說,爺爺,醒醒,我給你唱歌。拍了幾次,爺爺沒醒,孫女說,那你在夢里聽吧。孫女比劃著,唱起了《數鴨子》。
長子向我走過來,湊到耳邊說,你知道我父親生前喜歡聽帕瓦羅蒂,我認識的人里面也只有你會唱歌劇,請你上臺唱一個。我推脫不過,只好答應他,隨他繞了半個球場,到了南邊的舞臺入口。孫女下了舞臺,抓著我的衣服問:叔叔,爺爺在夢里聽得見不?我說聽得見。喝了口水潤潤喉,清清嗓子,報幕員便報了我的名字。《卡魯索》,算是紀念故人吧。可憐見的,我哪會唱歌劇,壓低八度,高音部分也上不去,而意大利文我壓根就沒有學過。整個兒就是一公鴨在叫喚。還沒唱到一半,有人在喊著下臺,喊聲一下子蔓延開來,四面八方跟著喊下臺,下臺,下臺,瓶子落雨一樣砸向舞臺,我死不要臉地堅持唱完,對著萬年木里的故人說聲獻丑,灰溜溜地下了舞臺。
陸續又有人唱了電視歌曲《千年等一回》、共和59年奧運會主題曲《北京歡迎你》、朝鮮民歌《阿里郎》。我有些疲憊,邀請函里說的大明星還沒有出場,我對他本沒有什么興趣,想想這是最后一次陪故人,耐著性子繼續坐著,抽支煙,喝口水,等著散場。
忽地全場又熄燈了,南面傳來歡呼聲,黑暗中,歡呼聲傳遍了整個體育館,不一會,歡呼聲變成了喊大明星的名字。總算是出場了。當報幕員報出大明星的名字,燈亮了,大明星站在舞臺中央,身上掛滿閃亮閃亮的銀片,頭上頂著一只孔雀,單腳立地,雙手做著展翅欲飛的動作,全場爆發了,哭喊聲、口哨聲、嚎叫聲連成一片。南面有人正要翻越障礙,保安把他們推了回去。可推了這邊,另一邊又有人上來了,跑道上的觀眾離了座位,向前面涌了過來,一堵好幾米厚的人墻幾秒鐘就筑成了,東面西面也迅速形成了人墻,向舞臺靠攏,障礙已被推倒,保安們很快被沖散了。看臺上不能下來的觀眾集中在護欄邊上,為下面的人墻助威吶喊。我們貴賓席上的人全都起身站著,緊張起來,有些人干脆轉身離座。
大明星還沒開始唱歌,見形勢不對,連忙撤了Pose,環顧了一圈,向貴賓席跑來,可是已經晚了。沖過來的人群抓住了他,大明星掙扎著逃走,衣服被抓得稀爛,頭頂上的孔雀也不知道被哪個幸運的歌迷搶走了。在障礙邊上,歌迷們把大明星抬起來了,大明星見逃跑無望,干脆不作反抗,歌迷們見他不反抗了,喊著1、2、3,拋到了天上。后面來的歌迷,擠不進人墻,摸不到他們的偶像,情急之下,有人高喊,耍喪,耍喪,我們來耍喪!一批歌迷迅速集中到千年木的邊上,歌迷們人貼著人,用肩膀頂著千年木,1、2、3,起!四周都是人的千年木被抬了起來,像一條蜈蚣開始爬動。于是球場上的人群分成了兩撥,一撥圍著大明星,一撥圍著千年木。看臺上的歌迷更歡了,一齊喊著加油。
長子帶著擴音器,領著弟弟妹妹和其他親戚朋友,跑到了千年木人墻外面,大聲喊:請你們放下!請你們放下!無濟于事,人太多了,根本止不住,千年木仍在移動,眼看著快要下舞臺了。這時喊聲變成了“孝子磕頭”,喊聲中,凡是戴孝的都跪下來磕頭。千年木不動了,但沒有放下來的跡象,喊聲也沒有弱下去的勢頭。這時有人搬了幾箱香煙過來,撕開了包裝,拿著散給人群,請求放下千年木。孝子們一邊磕頭一邊哭著請求讓老人安息。香煙太少了,后面的歌迷沒有分到,吆喝著走,千年木又開始移動,腳那頭下了舞臺,千年木傾斜了。孝子們見千年木傾斜,自己又被墻逼得只能起身后退,哭求聲大了起來,“孝子磕頭”的喊聲也更大起來。千年木終于下了舞臺,朝跑道上挪動。挪了一段,孝子們全部跪下來磕頭,繼續請求。僵持了一會,幾箱香煙搬過來,繼續散。香煙一散完,耍喪的歌迷中間有人喊,把高凳拿過來。幾個人跑到舞臺上,拿了架千年木的兩把高凳過去,耍喪的歌迷退出了幾個,高凳從讓出的人縫中塞了進去。又聽得喊,1、2、3,放,千年木安穩地架在了高凳上。孝子們這才起身,擦干了眼淚不再哭泣。
我知道,耍喪是悲傷省農村的習俗。但這個習俗,我怕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過了。故人講起過他年輕時耍喪的故事。他們抬著千年木,上坡下田,故意把千年木弄得七顛八倒,好讓孝子們磕頭上禮,因此有人不小心折斷了骨頭。但耍喪,仍是一件有趣的事,顛得越厲害,耍喪的人會越自豪。而孝子們眼淚的多少,和磕頭的次數,往往是孝心大小的確證。
得了煙的歌迷們,像打了一場勝仗,喜笑顏開地散去。大明星依然被歌迷包圍,正在歌迷衣服上輪流簽名。看臺上的觀眾什么都沒有,高喊著大明星的名字,要求唱歌。大明星一邊簽名,一邊向舞臺上挪動,上了舞臺,有人遞過來一只話筒。衣衫襤褸的大明星,唱了一首歌,在保安的簇擁下離開了會場。
永垂不朽演唱會就這樣結束了。故人不再,天地長存。長子正忙著送客,一一握手,不停地說招呼不周。我跟長子道了別,出了體育館。已是深夜,人們各自離去,月朗星稀,空氣清新。我把邀請函扔到垃圾桶,打車回家。路過湘江,江上波光粼粼,波光下面,卻不知深淺。故人說,人下了水,胸口就會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