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新詩誕生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為使中國新詩迅速打開局面求得生存與發展,向西方詩歌取經無疑是一條捷徑。如何做到在取經過程中既充實和完善自己又不失掉我們自己的民族特性,這才是至關重要的。如果這種取經是以犧牲民族特性為代價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一條歧途,終將會撞到民族文化素養與民族精神的南墻。我所以提出這種觀點是鑒于戴望舒先生的詩歌創作有感而發的。
戴望舒先生的詩簡言之是主情的,與以重知性為主的現代詩歌是有一定距離的,其名篇《雨巷》便是如此。盡管他的詩借助高超的形象思維避免了當時的通行直說與喊叫的種種弊端,但是他的詩歌特色在于其濃郁的抒情性是毋庸置疑的。更為重要的是,詩歌《雨巷》將古詩詞的內容在現代詩歌中進行了十分成功的演繹,我個人甚至認為這很可能發展成為中國詩歌發展的一個十分重要的方向,即我主張的在現代詩歌中體現古詩詞的元素與內容。可惜的是由于種種原因戴望舒先生中止了他的這種追求,偶一為之便斷然終止了這種十分可貴的探索,這是很令人惋惜的事情。我個人覺得很有必要探究這其中的深刻原因從而為詩歌發展提供新的思維。
藍棣之先生在他的著作《現代詩的情感與形式》中這樣評價道:“戴望舒寫詩,是要把真實隱藏在想象的屏幕里,他的詩是‘由真實經過想象而出來的’,他寫詩的動機在表現自己與隱藏自己之間……由于藝術想象的需要,或者說是由于隱藏自己的需要,詩人常常借助各種形象或意象來抒情,這就產生了一種遠距離投射感情的情況。”
應該充分注意這樣一個評語:“遠距離投射感情”。這使我想起了中國古詩的一種藝術主張:“思無邪”。古代中國人更長于在詩歌之中借助形象思維表達自己的思想而不是直接地赤裸裸地宣泄自己的主張。可以這樣說,西方現代詩人所批評的西方浪漫主義詩歌的種種缺陷在中國古詩詞中是完全沒有的,這就是古代中國詩人的高明之處。因為方塊字的獨特性,同時也因為我們民族這種獨特的審美追求,使得中國古詩詞搖曳多姿,富于風格多變之魅力,給人無窮無盡的情趣與享受。任何一個民族都無法想象其詩歌創作會在一種既定模式下歷數千年之發展而始終不渝,將其潛在的美發揮到一種極致。只有古詩詞做到了這一點。古詩詞所以百讀不厭棄,常品常新,也許只能歸結于古詩詞這種獨特而高超的藝術追求,也正因為在長達數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一代又一代中國詩人的不懈努力,充分地發掘著中國語言文字的美,使得古詩成為恣肆縱橫的汪洋大海。正因此,我從來不認為中國古詩是一種舊式的封閉的文化的牢籠。也許人們所極力要貶低的這種種“缺陷”恰恰成就了中國古詩臻于完善的魅力和美。因此,在很多時候我都毫不猶豫地堅信這樣一點西方現代詩歌所以懷疑舊式的抒情詩歌只是囿于西方那樣一種特定的詩歌氛圍而已,對于中國抒情詩歌來說并不一定適用。
總之,在主張“思無邪”的古詩人與追求“遠距離投射感情”的戴望舒先生之間有著一種契合點。這也就使得戴望舒先生能自然而然地將古詩詞的內容融入到他的現代詩歌創作之中去,使得“丁香空結雨中愁”成為回蕩在《雨巷》中揮之不去的空谷足音。假使戴望舒先生能沿著這樣的一條道路走下去,憑借著其卓絕的才華應該是能為中國現代詩開辟出一條具有我們這個民族特色的詩歌道路的,但是他卻輕而易舉地甚至于可以說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放棄作這樣的追求而一頭扎進現代詩的懷抱之中。這是他的幸事抑或是不幸,恐怕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一而足。就我個人的意見這其實是中國詩歌創作之大不幸。
存在于當時的中國詩人之間的一種普遍認為現代詩歌是世界潮流,大勢所趨,除此之外更無其他途徑。如果詩歌作其他追求,詩人們甚至會深以為恥。這可以從與戴望舒先生同時代的諸多詩人對他的《雨巷》所作的評價中得到部分的答案。
卞之琳先生在《戴望舒詩集序》中作了如下的評價:“《雨巷》讀起來好像舊詩名句‘丁香空結雨中愁’的現代白話版的擴充或者‘稀釋’……用慣了的意象和用濫了的詞藻,卻使這首詩的成功顯得淺顯、浮泛。”應該說作為以現代派著稱的卞之琳先生對這首詩的評價與這首詩在中國詩歌中的獨特地位是很不相稱的。這里面可能就蘊含著以下的潛意識:這首詩也許是一首好詩,可是因為它并不是一首現代派的詩就顯得過時了,不能為這個時代所接受,起碼是不符合現代詩歌的總體發展趨勢與要求的。并不能說這種觀點就一定囿于一種門派之見,不過卞之琳先生對這首詩的保留態度還是顯而易見的。但我要強調的是一首詩既然是好詩并不會也不應該因為其是否是現代詩而有所改變。持這樣的一種觀點本身就是對詩歌的多樣性,對詩歌的個性與自由的一種限制與扼殺。
戴望舒先生的摯友施蜇存的評價也許更能說明這個問題:“望舒在編他的第二本詩集《望舒草》的時候卻把這首詩(《雨巷》)刪掉了,這是為什么?這就是說明了這首詩的時代(局限)性。……形式是自由詩體,但精神還是中國舊詩。戴望舒這首《雨巷》,還是繼承了這個傳統,不過他把‘雨’和‘丁香’用象征(隱喻)手法來表現,顯得有點兒洋氣。在三十年代初期,望舒已不滿意他這一種創作方法。不滿意的理由就是卞之琳所說的,‘顯得淺易、浮泛。’從此以后,望舒的詩作中,不再出現《雨巷》這樣的音調和低情緒。在《望舒草》中刪掉了這首詩,標志著詩人已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在今天,我相信,十八歲到二十多歲的青年人,一定還是愛好這首詩的,但如果他自己也寫詩,到了二十五歲,如果還是愛好這首詩,那就說明他沒有進步,無法進入到現代詩的境界。”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施蜇存先生的評價是并不公允的妄評,經不起時間與讀者的考驗。事實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戴望舒先生自詡的所謂進入到現代詩的境界的其他詩作都無法與這首詩相提并論,唯有這首詩仍然為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所津津樂道。我們不能想象撇開了《雨巷》,戴望舒還能成其為戴望舒嗎?當然,這一評論也道出了一個事實,即戴望舒先生對自己的這一首詩也曾采取了一種否定的態度。也就是說為了達到進入所謂的進入現代詩的境界,甚至不惜犧牲掉自己詩歌中最富個性與才華的因素,犧牲掉詩歌的民族性。
從戴望舒先生的詩歌創作中可以得出以下教訓,一是什么樣的詩歌道路才是最適合自己的;一是詩人是否或者能不能堅持走民族化的道路;還有一條就是對自己的詩歌如何評價及如何之定性。這其中任何一個問題處理不好對詩人來說都是十分致命的。對此我不想作過多的評論,只是想約略提出這種種觀點而已。堅持自己的個性,堅持詩歌的民族性,而不是一味地盲從、隨大流,不僅在當時是很困難的,在今天仍然是十分困難的,甚至今天比在戴望舒先生所處的時代更為困難。
二
我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會與戴望舒先生發生什么聯系。只到有一天,山東的孔泠水小姐勸誡頗為自負的我說:“你總不至于認為你的詩比戴望舒的還要好吧!”我想她的這種比較首先是建立在我還遠沒有寫出像《雨巷》這樣的深具民族特色的詩的基礎之上。是的,直到今天我仍然沒有寫出類似《雨巷》這樣優秀的詩篇來。但是我必須說明的是這樣的詩其實是無法復制的,我并不能盲目地苛求自己。但是有一點我卻做到了,那就是即使我沒有像戴望舒先生那樣的才情我仍舊在始終不渝地堅持著自己獨立的詩歌創作,在嘗試著為中國詩歌開辟出一條具有我們民族自己特色的詩歌道路來。我不會像戴望舒先生那樣為了追求所謂的現代詩風格枉自犧牲掉自己的個性,犧牲掉民族特性。當然,我對自己的詩歌還是有清醒的認識的。我知道自己的長處,也知道自己的弱點。我甚至知道如何揚長避短,如何尋找捷徑。我唯一害怕的是不能改變自己的環境,環境對人的限制是客觀存在的現實,我并不能主觀地忽視其存在。
重復《雨巷》是荒謬的,也是吃力不討好的,我只能嘗試著從另外的途徑顯示出詩歌的這種民族特性,顯示自己的獨特個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還是有一定斬獲的。譬如我的詩歌《桃花依舊笑春風》和《歧路亡羊》,就有意識地借鑒了中國古詩的諸多因素。這樣的兩首詩在我的詩歌創作中具有十分顯著的意義,標志著在現代詩歌中融入古詩的因素不僅是可能的,而且也是自由的;標志著這一創作方法的成熟。今后我希望自己能有更多更好的詩歌創作出來。當然愿望雖好,有許多事情也是不可強求的,至少我目前還沒有類似的靈感。我所處的環境限制了我,不過我還是會盡可能創造出更好一些的環境來。至少我不會象以前那樣輕易地放棄自己的努力,因為我相信觸類可以旁通,每一條歧路上都能找到亡羊。雖然自己似乎走在一條歧路上,但是也許歧路才是最好的捷徑。
做一個開拓者從來都是孤獨的,尤其是象我這樣的沒有任何背景的開拓者。就像我在一首詩中所寫的:“我的命運便是這風中的寒煙,愈掙扎便愈為扭曲支離破碎。”或許一切也都是徒勞和枉然的,只能但求無愧于心而已。
三
說到命運和環境,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位美國詩人狄金森。當然,在與孔泠水小姐的談論中也提到了這位詩人。這位美國女詩人差不多也是在一種十分封閉的環境中從事著自己的詩歌創作。她的詩有一種空靈的玄之又玄的味道,但是可能因為議論性的因素太多,形象感稍差了些。在中國的古詩中應該是很少出現這種情況的。譬如唐代詩人羅隱便是很愛發牢騷的一位詩人。但其牢騷都是建立在詩的形象之上的,所以這種議論與牢騷并非空穴來風而仍然是可感可觸的。象他的詩歌《蜂》、《柳》、《鸚鵡》等莫不是如此,寫的是動物植物,而深意卻全在詩歌之外。一個中國詩人是不可能僅僅憑借著一種寫作技巧或一種寫作模式一條路走到天黑的。所以我常常感嘆也許只有中國的古詩才代表著詩歌的最高成就,其他任何民族的詩歌都是無法比擬的。將古詩的內容移植到現代詩歌中才是一個難題。當然這種難題也僅僅是相對于目前而言,終會有一代詩人天才性地解決這一文學的瓶頸,從而為中國詩歌開辟出一條全新的道路。
詩歌是一條充滿挑戰與否定的道路。否定他人,否定自己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事情。在這樣的一條道路上充滿了未知之途,迷信權威和迷信潮流最終會迷失掉自己。
現代派詩歌最初的目的是為了糾正浪漫派詩歌過于直抒胸臆的傾向,它采取的方式一是現代派的內容,以否定為主,從審美降格至審丑;一是現代派的創作技巧,導致詩歌過于晦澀。在中國當現代派的詩歌完全被讀者所摒棄之后,又出現了口語詩,所謂口語詩則更是開歷史的倒車,沒有一點詩意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