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棵獨一無二的桃樹。
她開心時開花,不開心時落葉。
你肯定要說我騙人,每一棵桃樹都是在春天開花,在秋天落葉。
我說沒說過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事實上,她是一棵能自己思考的桃樹。世上有很多桃樹,但沒有幾棵能思考。她活了很多年,經歷很多春天和夏天,被蟲子咬了她就哭出來,后來有人來收集她的淚水,可沒人幫她趕走身上的蟲子。
她可以說話,但是大多數時候她是沉默的,因為沒人見過一棵桃樹能說話,她也沒見過,所以她覺得她應該保持低調。但有時覺得寂寞,她就招來一陣風,和風說說話。風總是急匆匆的,說不了幾句,就去追逐山邊的云。在草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遠去了。
最開始,她是不落葉的,冬天也是。
有一年大雪,葉子上擠了大堆的雪,壓斷了她的枝丫,很疼。雖然后來傷口愈合,但留了一道丑陋的疤痕,被壓斷的枝丫,再也抽不出新芽。每到冬天臨近,疼痛就像如約而至的老朋友。她疼的想哭,但是干燥的冬天,她想她不能浪費水分。于是她不再看漫天飛下的雪花,閉上眼睛沉入睡眠。有些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嘰喳吵鬧的想要她醒來。風來來回回,忙著驅散雪花,卻帶來了更多的小家伙們,雪花們在風的身體里跳著狂野的舞步。她不去理睬,她想,太陽出來雪花就消散了,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天,也總是有陽光照進來的。
春天也不總是開心的,但她選擇就在春天開出粉嫩的花朵。
“春天是五彩繽紛的。”小學生的課本上總是這么寫著。
春天明明是一片綠色的海洋。桃樹想。
最開始的時候,春天是沒有花開的,春天到處都是綠色。大家都在為夏天醞釀的盛宴準備。但植物也像人,有些喜歡跟風。在桃樹決定在春天開花的第二年,有些植物預謀著比她先開出了花,有些,甚至在冬天還沒結束就開了花,只為了得到雪花的贊美。
桃樹是不屑的,她雖然惱怒,但是植物之間不能申請專利,她也不能說什么。桃樹想,既然她已經決定了要在春天開花,那她就不能輕易的改變,因為這才是決定存在的意義,如果決定像是其它的什么隨便一句話可以隨隨便便修改,那“決定”就不配得到專門的一個名字。它就該像其它一句什么話,統稱為“話”。
桃樹雖然活了很久很久,連她自己也數不清有多久了,但她還是長得很矮,因為她總覺得,作為一個可愛的少女,太高了是可恥的。和自然規則對抗,讓桃樹的表面變得粗糙黯淡。不過這樣也好,至少這樣那道丑陋的疤痕就不太顯眼了。桃樹這樣想著。便又高興起來了。
這片地上最開始只有她一棵樹,和只會點頭的小草,后來慢慢的有很多樹長起來了,大多是桃樹,這里慢慢變成了一片桃林,依然沒人陪她說說話。桃樹覺得更孤單了。
當她感到孤單的時候,就格外想要一對鳥兒的翅膀或者像是云朵一樣輕飄飄的身體。
桃樹覺得孤單,就沉入夢里。她說這是她治愈自己的方式,桃樹自以為是一棵堅強的樹,除了被蟲子咬哭的時候,還沒人見過她為別的事情而哭泣。桃樹沒有媽媽,如果有的話,她現在就會說,這是媽媽教她堅強的。因為自己學會堅強,她總覺得有點可憐。
桃樹明白很多道理,有很多自以為是的大人都不能明白的,桃樹也知道。因為她很寂寞,她常常是自己孤單一人,許多孤獨的時刻就用來思考。桃樹有些時候也自言自語,盡管沒人聽,但她還是覺得,如果講出來,那么這些事被忘卻的時間就會長一些,因為一棵樹的世界里,不能有太多復雜的東西。桃樹很久以前就知道這個道理了,所以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桃樹,像她這樣特別的,她到今天還沒見過呢。
桃樹有一次自言自語說:“有些人喝酒,有些人跑步,但其實是在尋找一個小角落,來暫時避開糟糕的世界”。桃樹說這話的時候,好像是在說“今天下雨了”這樣平常的話。桃樹早就知道很多道理,只是她不說出來,很多人就以為她不知道。她也從不想著去解釋。她想,這是作為一棵世上為數不多能思考的樹的自尊。
當桃樹難過的時候,她無可奈何。誰沒有難過的時候呢,如果難過的情緒找不到出口,就只有裝成百毒不侵的樣子。難過這種情緒只能是在陰暗地底流淌的暗涌。有人說,一個人活到八九十歲,只要媽媽還在,總還是可以保留幾分孩子氣的。桃樹深以為然。其實她很想撲進媽媽的懷抱,可她沒有機會。想到這里,她就更覺得難過了。人們說,大地是萬物的母親,桃樹暗暗想這一定又是騙人的話,如果大地是我的母親,那她為什么從來都不跟我說話呢?為什么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都不肯抱抱我?但是她從來不會對于這件事困擾太久,因為天下的桃樹,沒有幾棵是記得自己的媽媽是誰的。因為就連她也不知道的事情,她不認為其他的桃樹能知道。他們甚至都不能思考,怎么可以有比她強的地方。桃樹有時候也傲慢。傲慢使人盲目。但如果桃樹知道傲慢在別人看來并不是一種美德,我相信她也不會在乎。有些人傲慢,會讓人覺得厭惡??上裉覙溥@樣的一棵樹,只會讓人覺得可愛。傲慢也是她獨一無二的證據。
有一天,一個商人來到桃林,挖走了這棵桃樹。桃樹的根深深扎在土地里,異常粗壯。商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桃樹拔起來,為此不惜砍斷了桃樹許多的根??硵鄻涓杀认x子咬疼多了??墒翘覙溥@一次沒有哭。只是在每一次斧子落下的時候都忍不住疼痛的顫抖。
桃樹在一個夜里,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她有了一雙翅膀和晚霞一樣輕盈的身體。她飛到很遠的地方,很遠很遠。
很遠的地方有一片海。
博大洶涌的海,帶著咸濕的海風,向桃樹撲來,像巨大的鳥,拍打著有力的翅膀,一下子包圍了她的心?!拔疫€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大的鳥”桃樹想。等浪花在她腳邊砸成碎片,她才知道這就是海。
這是桃樹,第一次擺脫了黃與綠的糾纏,走向了藍色的遙遠。
海在桃樹的心里種下了一粒向往遠方的種子。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嘗試進入夢里,盡管不是在冬天。她想再一次見到大海。她想再看一看那古老的太陽掠過高聳的山峰和礁石,照耀著浪花盛開的藍色原野。但自那以后,她的夢里只出現葉子上的露珠和開著紫色花朵的牽牛。這些無關緊要的事,讓她感到難過。桃樹在這里矗立了數百年,從來沒有覺得乏味。盡管她只是站在哪里,看日升日落。這是第一次,她冒出了想要離開的念頭。她從前依賴的根,現在成了鎖住她的枷鏈。所以在商人砍斷它們的時候,她沒有反抗,她只是沉默不語。遠方的海,成了她生命中一抹憂郁的藍色。一棵樹愛上一片海,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就像黑夜愛著白天,這有誰知道呢?也只有每個晝夜交替時絢爛的彩霞默默見證。
商人把桃樹拖上車,載著她走了。商人的動作一點也不溫柔,但是桃樹什么也沒說,她心里壓抑著雀躍。一路上,風都跟著桃樹。
被砍斷的根,一陣陣的抽痛。這是無聲的控訴,桃樹明白。陽光在她的身上跳躍,往日的溫暖已經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像是烈焰般炙烤的煎熬。離開大地太久了。花朵早就凋謝了,仿佛少女變成了老嫗,只留下不合時宜的粉色。它們散落在桃樹的身旁,更多的是被風帶走。桃樹一點也不在乎了。
沒有人了解大地,水,和陽光的正確比例,對一棵世界上最特別的桃樹有多重要。至少商人不了解。她好像有些后悔了。
等桃樹再次醒來時,她站在一個院子的一角。高高的青磚白墻隔離出另一個世界。院子廊檐上掛著一個可愛的鈴鐺,會發出清脆的響聲??拷鼑鷫Φ牡胤接幸恢觐伾珳厝岬男』āT鹤硬淮?,青色的地磚時時潮濕,卻沒有青苔生長。潮濕的新泥抱著桃樹的殘根。感覺陌生又熟悉。
商人沒有帶她去大海。
留給她的天空只有四四方方的一角了。呵,她怎么會覺得世界上除了她住的地方就只有大海了呢。
“你好啊”。
這時一個細小的聲音傳來。桃樹沉浸在懊惱之中,并沒有聽見。
“你好?。 ?br>
他提高聲音。
桃樹這次聽見了,她小心翼翼打量四周。
“嘿,我在這兒呢”。
桃樹這次看清了,說話的是一只毛毛蟲。它正倒掛在旁邊的柏樹上。
“你好啊”。
桃樹說話了,她太久沒說話了,聲音有些粗啞。她清了清嗓子。
“哦,你的鞋子可真精致”。
很少有人會注意到一只毛毛蟲。更別說是他們腳上的鞋了。毛毛蟲不再倒吊,他正起身子。以少有的鄭重口吻說道
“這些鞋子是我用了很久時間做出來的呢,我真高興你能喜歡”。
毛毛蟲喜歡鞋子。盡管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擺弄這些鞋子,但他的腳上還是有許多沒穿上鞋子的腳。他偷偷地把還沒穿上鞋子的腳縮到身后。
這句夸獎對桃樹來說只是一個打破尷尬的話題。但在毛毛蟲短暫的人生里,卻是莫大的欣喜。
初次相處還算愉快。但也止步于此了。
你以為毛毛蟲會和桃樹成為好朋友嗎?拜托,我在講的是一棵真正的桃樹的故事。不是為了哄騙可憐的小姑娘的故事,不是那種宣揚努力就會有收獲,愛情可以戰勝一切的人生成功學。我只是想要講一棵桃樹的故事而已。即使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桃樹,也沒有必要為了標榜她的獨特,而去和一只毛毛蟲交朋友。
你知道,一棵樹從來不會選擇去傷害什么別的人,他們大多數的時候是靜靜地站在他們選擇的地方。但毛毛蟲這種生物,他們之中很多身上也有像葉子一樣的綠色,卻從來不肯兢兢業業,像一棵真正的樹一樣,向陽光汲取生命。在桃樹的眼里這是可恥的,不受尊重的。我想,有哪一個不幸的蟲從樹上掉了下來摔死了,那也絕不該算在桃樹的身上的。
如果你聽誰說有狼愛上一只羊。我敢說那絕對是謠言。難道一只狼和一只羊待在一起,而狼沒有吃掉羊,就是愛情了嗎?狼說不定只是在為冬天儲備食物呢。天真在成年人的身上從來就不是一個褒義詞。如果你去問一個小孩子,就算是隨便一個小孩子。他們也一定會搖頭大聲說不是?!斑@才不是愛啦!!”他們會這么說。但是這世界上有很多人,他們到了十七歲就忘了自己十六歲時的樣子啦。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大人就比小孩子懂得多嗎?這是不一定的事。
愛穿鞋的毛毛蟲化成蝴蝶飛走了。
后來,蝴蝶和蝴蝶的妻子飛到了桃樹的一個枝丫。他們在上面留了許多毛毛蟲的種子。桃樹心都沉下去了,可是她無能為力。她只能靜靜站在那。
來年,許多小毛毛蟲在桃樹身上。桃樹為這些蟲子感到煩惱。新葉子統統被吃掉,老葉子也被折磨的殘破不堪。
桃樹從未如此狼狽過。對所有的樹來說,沒有葉子就沒有吸收陽光的工具。于是,桃樹漸漸變得萎靡。有許多枝丫因為營養不良而干枯。想想吧,一棵桃樹丟了一個枝丫的痛并不少于一個人丟了他的手臂。
桃樹是一只毛毛蟲的幾百倍,幾千倍。但大小不是定奪對錯強弱的標尺?;盍藥装倌甑奶覙?,最獨特的桃樹,此刻也無能為力。
白衣服的少年發現到了桃樹的異常。于是人們把一種刺鼻的藥水噴灑在桃樹上。毛毛蟲們扭曲著在地上,死去了。桃樹想,這些蟲子再也不會變成蝴蝶飛走了。即使在這時候桃樹也不恨這些小蟲。只是為他們遺憾。一個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種族,沒有人會為他們惋惜。但若是生存所迫,沒有人愿意苛責,也沒有人愿意原諒,大家都在此刻默契的閉上了嘴。
桃樹見過的人不多,但少年是她見過最漂亮的,也是最溫柔的人類。
少年常常獨自坐在院子里。桃樹凝視著他的側臉。奇異的寧靜便如潮水將她包裹。
院子里響起清脆的鈴聲,有時是風,有時是一個白衣服的少年。
風鈴叮當的碰撞的清脆響聲,是比世界上最可愛的鳥兒的歌聲還要好聽的。桃樹想。
少年喜歡穿白色襯衫,有時手里拿著一本書,或者擺起畫架。一待就是一整個下午。一直等到黃昏的酡紅爬上他的臉龐,夜色慢慢涌進院子,他才離開。
桃樹喜歡盯著少年看。
少年有時會對著桃樹說話,與其說是對著桃樹說話,更確切的來說是自言自語。但桃樹更愿意相信他是在跟自己說話。
夜深,萬物皆寂。驟雨沖刷了炎熱,雨聲息了,但屋檐上的雨還沒停,滴滴答答的聲音襯得夜極靜。世界此刻像是屬于桃樹一個的。桃樹帶著幽靜平和的愉悅的神秘。等到月亮都睡了,大小的夜蟲也擁抱著,偎依著,靜靜地恍惚進了夢鄉。星星在頭上眨著慵懶的眼睛,這時候是屬于她一個人的快樂了。此刻,整個世界都由她支配。她仿佛可以做任何事情。
這沒有辦法不讓她思考愛是什么。
愛是什么呢?
連最聰明的人都不一定明白愛是什么呢。
她開始期待每天下午少年的到來。
桃樹好像慢慢忘記了大海的樣子。只有一片模糊的藍色在記憶里盤旋。
隆冬臘月,人們把院子里的每一棵樹上都掛滿精巧的小小的紅色燈籠。徹夜點著明亮溫暖的光,紅色的燈籠,紅色的對聯,紅色的衣服,甚至人們臉上被凍紅的臉蛋,無一不透漏著喜悅。這和桃樹以往過的冬天一點也不一樣。但她困極了,無意參加這熱鬧的狂歡。記得嗎?冬天是桃樹入眠的時節。
等到春天桃花開好了,一個靈巧的少女就會來了。少年看著少女,笑意滿溢在臉上,長長的睫毛下的一雙眼眸好像閃著光芒。讓人疑心那是天上的星星也迷失在他的眼里了。少年安靜,少女活潑。他們多么相配啊。那年桃樹結的果子有一點苦澀。
如何讓一棵樹愛上一個人?很簡單,只要欣賞她的美麗,去除她身上要命的蟲子和病毒就夠了。
可如何讓一個人愛上一棵樹呢?為他獻上最美的花朵和最甜的果子夠嗎?
后來,少女不再來了。少年眼里的光芒慢慢消失了,只剩下憂郁的影子。那眼中不時漫上洶涌潮水,又嘩嘩褪去。只凝望著夕陽澹澹的黃昏,久久不語。
少年檢查桃樹身上的蟲子,在她身上掛上精致的小燈籠,這些事情還是照舊。像桃樹決定要在春天開花一樣帶著一絲不茍的篤定。
后來的某一天,少年在桃樹下埋下一個木盒子,盒子里是一張粉色的手帕,繡著一個小小的“寧”字。
時間的沙漏,總是一刻不停的流轉,絕不會因為一個人的悲傷而減慢腳步。
少年慢慢變老了,人類的一生對這棵桃樹來說只是滄海一粟的幾夕枯榮。少年變成了鶴發雞皮的老者,還是喜歡穿白色的衣服,傍晚在院子里坐一坐。只是他不再走近桃樹了。院子里的青磚上不知何時青苔遍地,少年也再禁不起一個跌倒。但在桃樹心里,少年還是少年。
終于有一天,桃樹見不到少年了。院子里掛滿了白布,地上白色黃色的紙錢,粘了褐色黑色的泥土。一地蒼涼。院子里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每個人都笑著,鬧著,還有咯咯笑著的小孩子跑來摘桃花。桃樹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這么開心。
往日晝夢垂著紗,這生命像冰冷的潮水,無名的旅客的煙息也萎了。
愛原來是人世間難救的病疵。
桃樹要走了,她決心要走。
她在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刻,結出了一個最美最大的桃子。她把自己的靈魂塞進桃核里。
誰也沒有見過這么大這么漂亮的的桃子。人們疑心這是神的旨意,于是商量著把這個桃子送給他們公認最尊敬最有智慧的人。
桃樹此刻不再是桃樹了。她在人們眼里成了上天的恩賜。從來沒有過這么多目光在她身上流連,盡管她曾經是一棵世界上最特別的桃樹。此刻她開始懷疑,是否一切都是她的錯覺?
她來到了這位最受人尊敬最智慧的人手上。
人們將桃子切開,嫩粉果肉散發著誘人的甜香。
而包裹著桃樹獨一無二靈魂的桃核,被隨手扔在一旁。外面雨聲潺潺,仿佛一直是這樣的雨天。
她被遺忘在無人角落。
本來她就與人無甚瓜葛,此刻不過是回到原點。而往日里模糊的藍色記憶,此刻又在夢中鮮活的跳動。
她終于記起,原本她離開的因由。
很多年以后,一個在鄉野間尋寶的小孩將她當做寶貝撿了回去。
小孩把桃核放在窗臺上,用一個舊花盆裝著黃色泥土。
一小塊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正正好好的裝滿了花盆。像手中的面包抹上一層厚厚的黃油。
于是桃樹從漫長的黑暗中醒來,她舒展身體,再一次成為了桃樹。小小的嫩芽,在花盆里準備開展新的生活了。但是作為一棵樹,她必須釘在土地上。等到花盆裝不下她了,等待她的命運就只有回到土地或者死亡。這是她難以決定的事。一旦進入人類的領地,一棵樹的命運就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小孩在墻壁上貼上星星貼紙,到了晚上會有綠幽幽的光。在花盆上畫上五顏六色的顏料。會在媽媽不在的時候偷偷用媽媽的口紅。還會用爸爸的剃須刀給小狗剃掉胡子。有時候盯著桃樹的兩片葉子就出了神。就像小孩不知道這么小的小樹能思考一樣,桃樹也不知道這么小的小孩能有什么煩惱。她當然也會對著桃樹吐露心事。這么小的小人,身體里是裝不下什么秘密的。至于說的什么,我不得而知。桃樹說保守秘密是一棵正直的桃樹基本準則。
花盆很快裝不下桃樹了,小孩怎么也沒想到一株種在花盆里的嫩芽竟然能長成一棵真正的樹。
桃樹終于又被釘在土里了。
她終于明了,一個遙遠的夢,對于一棵樹來說是奢侈的。
大海中的美人魚為了愛情逃離而大海的束縛,陸地上的一棵樹追逐夢想要解除大地的鐐銬。當美人魚化作海上的泡沫,桃樹又該如何呢?
夢想在實現之前,都被叫做荒唐。
桃樹開出最美的花,但記住,只是在春天。無論是一棵樹還是一個人的立足之本就是要有堅持的原則。
小孩似乎格外在乎桃樹,每天都來看桃樹。
因為桃樹是他撿回來的緣故,還是孤獨的緣故。沒人了解。
這一次,在小孩開口的問她問題的時候。
桃樹回答了
“你知道山的那邊是什么嗎?”
“山的那邊大概是海吧”
望著小孩驚訝的臉,桃樹心里忐忑不已。
“你是怎么知道的?”
“候鳥告訴我的”
“原來你會說話,為什么你以前都不跟我說話呢?”
“……”
“是因為長大了才會說話嗎?也對,我也是三歲的時候才會說話呢”
“你不怕嗎?一棵樹居然會說話”
“一棵樹居然會說話,這是多令人驚喜的事情??!你是我見過最特別的樹了?!?br>
說著小孩抱住了桃樹。
“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嗎?”
桃樹小心翼翼的對小孩說。
春夏流轉,桃花開了幾季,桃子落了幾回。小孩為桃樹澆水,施肥,捉蟲。這些事小孩也可以做得像模像樣的。以至于桃樹有時候疑心是不是白衣服的少年又回來了,她還是站在那個院子的一角,聽著風鈴搖擺的叮咚聲響。又忽的像是夢醒時刻,擲地有聲的清脆。桃樹方才轉醒。小孩幾乎不穿白色,藍色才是小孩的最愛。像是大海一樣的藍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絲一縷緊緊將桃樹纏住。
淅淅瀝瀝的雨聲來了,夾著甜絲絲的香味,桂花開了。盡管下著雨,這世界也仿佛落入了什么甜蜜陷阱似的,處處透著明麗和芬芳。使人疑心是某種回光返照。桃樹的右邊,有一叢月季,時時開著美麗的花,即便到了冬季,仍有花的殘余停留在枯枝頂端,從籬笆的網眼里漏出來,提醒過路的人,在那些好天氣里面她曾經擁有過的美。此刻這些月季深深淺淺的紅的花朵,在微風細雨里微微搖擺,極盡風情,卻無人欣賞。也許是因為太容易得到的美,便不會得到珍惜。
桃樹想起在原野上的風,想起一次次完整的看月生日落。想起夢里博大洶涌的海。夜里潮水的呼喚,一天比一天強烈。終被人世中的一點溫度所羈絆。
小孩漸漸長大了。到底是為什么小孩長大了就不再是小孩了呢?他們長大了就忘記了對自己很重要的秘密。
一個真正的秘密,必須要有一個秘密的擁有者,還要有一個忠誠的保密者。要是擁有者忘記了自己的秘密,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忘記了也就不知道自己曾經擁有過,連同煩惱也不會去找上他。難過的往往是最后記得的人。
桃樹記得所有小孩跟他分享的秘密。擁有者忘記了自己的秘密。忘記了桃樹桃樹跟他說過的所有有趣的話。小孩已經不再是小孩了。他長大了,背上大大的行囊,離開了院子,離開了小鎮。桃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時間一直在往前走,究竟是在蛻舊換新,還是在重蹈覆轍?
有一天,桃樹的根觸到了一顆玻璃球,桃樹立刻想起這是小孩的秘密之一。像是一場大病的潛伏期結束了,失落像青煙般的和灰鴿一起掠過,若即若離,卻整日盤旋在心底,在眼前。
眼前的秋色慢慢凝重了,也過于凝重了。桃樹憔悴了。落盡了葉子,只剩桿子了。一無所有的枝條,默默然嶙峋的在寒風中搖擺。夜氣好似驟然變冷了。她在冷的夜里,瑟縮的做著一個夢。夢里有的是那片無人的原野里曠朗的月色,她有一雙可以飛翔的翅膀,徑直飛過大大小小的城鎮,盤桓在浪花的盛開的藍色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