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王托尼

攝于2007年冬

1.

初遇王托尼,是在街角的那間“杰克劉大眾平價理發部”。

王托尼染著鮮黃的頭發,宛如頭頂一片無垠的金色沙灘。王托尼一邊優雅自我介紹說“大哥你好,我叫王托尼”,一邊虔誠的托著一團泥準備糊到我的臉上。

我從塑料洗頭椅上彈射而起,大聲質問他要做什么。

王托尼的頭緩緩靠近我,仿佛正在實施一場蓄謀已久的告白;他托著那團泥在我鼻尖下晃了晃,低聲說:“哥,海藻泥面膜,上等貨。”

我聞了聞,仿佛真的飄散著一絲大海的味道,亦真亦幻。

“哥,這是原裝進口韓國的海藻泥,”王托尼解開了我襯衫的一個扣子,曖昧的說,“我先給你在脖子上做個皮試,五塊。”

“你那泥巴里混著的是塑料泡沫么?”我坐在椅子上,隨便一撇即看了個真切。

“這個嘛,”王托尼出奇的冷靜,他一邊微笑著將白色的泡沫一一摘出一邊嘖嘖感嘆“哥,現在的海洋污染嚴重,這也恰恰說明咱家面膜是純天然——挖海藻泥的時候順便連白色垃圾都帶上來了。”

“你叫王托尼是吧?”我系上衣扣,問。

“是的,哥。”王托尼盯著我的衣扣,悵然若失。

“王托尼,我真他媽想把你拖出去,嘴巴按進泥坑里。”

王托尼嘴角抽動了一下,保持著驕傲的微笑。那神奇的海藻泥果然神奇,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了,王托尼緩緩調試著水溫,開始安靜的為我沖洗頭發。

幾次我想起身,他總是用力把我的頭按下去——仿佛水池變成了泥坑,一場徹頭徹尾的完美復仇。

“哥,”王托尼又說話了,“想買鞋不?”

這次很直白。

“我要說不買你他媽的是不是就把我的腦袋摁在這水池里一輩子?”

“那不能。”王托尼一把將我扶起,水花四射,“可是哥咱家這鞋,還真能是能穿上一輩子,考慮一雙?”

我忽然莫名的失去了火氣。

“王托尼,你一理發店為什么賣鞋?”

“私活兒。”王托尼鬼祟的瞄了一眼老板坐的那張沙發,低聲道,“哥這是我的私活兒。”

“你如果再推薦些不三不四的東西讓我買,我真把你拖進泥里。”

“哥你不會的。”王托尼舉著吹風機,哼著小曲,瀟灑吹動著我稀疏的頭發。

“為什么?”

“真把我拖出去摁在泥里的人,”他停頓了一下,“哪兒會和我說這么多。”

“說的你好像被摁過一樣。”

“經常。”王托尼不假思索,隨口一句。

王托尼關掉了吹風機,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小的理發店似乎瞬間安靜了下來。

“哥我叫王托尼,很高興為您服務,”王托尼試圖筆直的站立卻始終站的歪歪扭扭不得要領,那笨拙而倔強的姿態宛如微風細雨中的新苗,雖風雨飄搖卻潤物無聲。那個喋喋不休的下午終有了美妙的升華,王托尼的頭發也開始熠熠生輝。

“哥,順便幫我掃個碼,投個票,點個贊,私事兒,我姐朋友的哥們兒的單位同事。”王托尼掏出手機,瞬間恢復了鬼祟。

“王托尼,我他媽的真是不想再見到你了。”我笑著拿出手機按照他的想法思路操作。

“哥,你肯定能當店長。”王托尼點贊投票,不亦樂乎,見我滿臉狐疑,便解釋道,“因為我們店長杰克劉也經常這樣說我。”

“……”

那天下午,太陽毒的很。

“真他媽的是見了鬼。”我站在“杰克劉大眾平價理發部門口”,恍如隔世。


2.

王托尼姓王不假,但本名不叫托尼,而是單名一個“碑”。

是的,他叫王碑。

王碑的父親是個老實的手藝人,他用畢生的時光細心經營著某個小村的村口的一間理發鋪。村口有座斑駁卻高聳屹立的碑,據說是彼時村民為了紀念十幾名保衛村莊的抗日戰士而特意修葺。王碑父親的理發鋪正對著那座碑,每天剃頭刮臉之余,他總會看上那碑幾眼,也正是那座“人民英雄紀念碑”,給了他無限的靈感。

王碑有三個哥哥,分別叫王人民,王英雄,王紀念。

王碑的母親還想要個老五,王碑的父親連連搖頭,決絕的說:“算啦算啦,村口紀念碑上的字兒他娘的不夠用啦。”

此番說辭對紀念碑來講是公平的,但對王碑來說卻是不公的——因為“王碑”這名字不僅讀起來凄凄涼涼,而且還比他的哥哥們少了一個字兒。

于是,在王碑十八歲那年,他下定決心要改個名字。

彼時他在“杰克劉大眾平價理發部”做學徒,店長杰克劉給王碑取了個洋氣的藝名,叫Tony。王托尼百聽不厭,屢讀不爽,覺著自己的格調瞬間提升了好幾個檔次。他認為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命運,于是便決意改名為“王Tony”。

派出所的工作人員看到表格上的“王Tony”時,差點兒用嘴里的茶水噴出絢爛的彩虹,順便,他們也把王托尼一道噴了回去。

王托尼這才知道名字里不能有英文字母,但他卻認為這恰恰顯示出了他名字的獨特與高端。王托尼內心的天平左右搖擺,人也在派出所門口的大楊樹下思考了良久,甚至徘徊到門口的警衛開始懷疑他的身份。終于,在工作人員下班前,他胸有成竹的又遞上了一張皺皺巴巴的表格,臉上掛滿得意洋洋的逼格。

于是,

再見,王Tony;

你好,王托尼。


3.

再見到王托尼的時候,他正坐在路邊托著紅腫的腮幫罵街。

那天,一位中年人來到了杰克劉大眾平價理發部。王托尼晃動著他頭上那片金黃色的沙灘抑或熱情的沙漠,熟絡的將中年人安頓到了洗頭椅上。

王托尼調了調水溫,開始按部就班的洗頭推銷吹牛。那中年人一言不發,極為配合,不一會兒王托尼便賣出了五塊錢的韓國天然海藻泥、二十塊錢的日本植物提取面膜、八十八元的印度超效防脫發神油套組,外加一雙假冒運動鞋。杰克劉在沙發上抽著煙,不住的向王托尼伸出大拇指。

趁著中年人擦頭發的工夫,王托尼諂笑著跑到杰克劉的身邊,說他想要給那中年人理發。

杰克劉說:“你還是學徒。”

“你就看在那一百一十三塊錢的份兒上。”

“好。”杰克劉點了頭。

王托尼小心翼翼從自己的人造革皮包中拿出工具,那些工工整整裹在花布頭中的剪刀木梳刮刀電吹風無一不散發著風騷而令人迷醉的光芒。而王托尼瑟瑟顫抖的手與中年男子微微卷曲的頭發成就了一場奇妙的狗屎運——王托尼成功了。

杰克劉驚呆了。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直接將杰克劉震成了傻逼。

王托尼不知從哪里掏出了一套奇妙玩意兒——鵝毛棒兒、雞毛棒兒、棉花棒兒,蓬松飽滿,個個很棒。

王托尼,竟然開始采耳了。

那一刻王托尼成為了“杰克劉大眾平價理發部”的焦點,鵝毛棒的氣場甚至令杰克劉產生了揮舞熒光棒的詭異沖動。

“嗯?我的助聽器呢?”

從始至終未張口的中年男子,突然吼了一聲。

氣氛宛如一碗超低溫急凍的紅糖水——剛洋溢出些許香甜,便無可逆轉的凝固。

“微型助聽器。”中年男子一把撥開王托尼手中一支支酷炫的棉棒,提高了分貝,伸出了粗壯的手指,在耳洞中暴躁的攪和。

“是不是忘了戴?”王托尼怯怯的問。

“是沒電,不是沒戴。”中年男子揚手便是一個耳光,杰克劉也順勢托起一把海藻泥,拍在了王托尼的臉上。

王托尼與杰克劉大眾平價理發部之間的糾葛,就像是一塊黏糊糊、臟兮兮的橡皮泥——不斷的拉長,人們會贊嘆它的韌性,一旦拉斷,便塵埃落定。

王托尼在杰克劉的店門前捂著臉罵了會兒閑街,罵的內容就從“王托尼”這名字的來歷說起,飽含深情的控訴和臟字兒不禁令人動容。直到杰克劉托著一大捧海藻泥跨步出來,王托尼撒腿便跑,隨即,消失在昏黃路燈的光影中。

再見了,王托尼。

有機會還真想再見見你。

哪怕花一百一十三塊錢,聽你吹吹牛逼。


4.

很快,機會來了。

王托尼罵完街后,不出幾日便冷靜了下來,緊接著他便開始鉆研理發的奇技淫巧。也許是父親的遺傳,抑或是他浸淫理發店數月參透了奇妙的命理,王托尼的技術竟開始飛速的精進。再遇王托尼,他已是派出所旁邊的一家名為“海爾發藝SALON”的首席發型師。

王托尼說他能做上首席發型師純屬狗屎運。

當他第一次看到“海爾發藝SALON”幾個字時,他覺著這里一定是“海爾兄弟”的片場。

他想看動畫片了。

于是王托尼推門進了去,穿著褲衩的海爾兄弟在他的眼前一幀一幀的浮現,他甚至想起了一段段兒時偷看鄰居家電視的猥瑣無憂的時光。

彼時店里面吵的不可開交,王托尼一眼就認出了坐在理發椅上面紅耳赤的人——那個曾經對著王托尼噴茶水的民警。幾個五顏六色的發型師焦急的圍著他宛如墜入染缸的螞蟻,店長站在椅子前,不住的彎腰道歉。

原來民警在理發時,耳朵鉆進去了一只飛蟲。

問題的關鍵是,蟲子不想出來。

技師創意師發型師統統變成了束手無策、智商為負的無頭僵尸,而座椅上的受害者不多時又用恐怖的腔調說,他媽的這東西會不會吸干我的腦髓啊!

店里的氣氛既緊張,又尷尬,還傻逼。

王托尼擎著他破爛掉渣的人造革背包,宛如《勇闖奪命島》中高舉信號彈的尼古拉斯凱奇一般,緩緩的擠到了理發椅前,一把將工作臺上那些閃著寒光的剪刀梳子推到一邊,打開花布頭,那些采耳的棒棒兒瞬間便有了用武之地。

飛蟲終沒有敵過鋏子和耳鉤,眾人長舒一口氣。

店長熱絡卻不諂媚的拍著王托尼的肩膀,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王托尼,”民警飽滿的感激之情充盈雙瞳,仿佛是硬生生在腦髓蒸發的邊緣撿回了一條命,“對吧,王托尼?”

這蟲子給王托尼掙足了面子。

“王托尼,”店長看了一眼理發椅上的那身制服,贊嘆著,“完美的首席發型設計師的名字啊。”

王托尼就這樣踩上了幸運的狗屎。

三個月后,民警沒有再來,王托尼,也換了新鞋。

一個陰霾而懶散的午后,店長說,王托尼,我給你換個名字吧,比如叫個托尼霍克,或者托尼帕克什么的。

王托尼放下手中的鵝毛棒,小心擦了擦胸前那塊“首席發型設計師”的名牌,問,“您說的這倆人兒是干啥的?”

“你只要知道你是干啥的就成了。”店長點燃一支細長的女士煙,慢悠悠的說,“你的名字不倫不類,不入流,得改。還有,我能不能和你商量一下,把你那掏耳朵的東西收起來,我這是高端發藝,別他媽凈整民間的,土不土,洋不洋。”

店長帶出了情緒,說不清是無意還是故意。

“我覺著,”王托尼拭凈那塊胸牌,輕輕放到了店長身前的柜臺上,“要論土不土洋不洋,您的店名兒是祖宗。”

店長聽罷扭頭看著那霓虹閃爍的“海爾發藝SALON”,竟無力反駁。

直到王托尼拎著那破爛的皮包消失在街角,店長才苦笑著說了一句,

“再見吧王托尼。”

“傻逼。”他小聲補充了一句 ,沒有主語。


5.

王托尼在胡同口開了一家理發店。

門楣上掛著一個窄窄的燈箱,上面黃底藍字寫著四個簡單的字:

“大眾理發”。

王托尼把名字改了回來——也許只是某種意義上的改了回來,或者說還不如不改。

現在的王托尼,名叫王石卑。

就好像一臺推土機,轟隆隆把聳立的紀念碑推倒,橫放在地上,又長又寬。

我曾問過王石卑,為何要改成這樣的一個附帶碑屬性的名字。

他穿著整潔的大褂,一邊給我刮臉采耳,一邊說:“沒有為啥,可能就是因為這胡同里的石頭,又硬又卑微吧。”

“卑微”這詞他肯定查過了字典,我能聽明,卻沒點破。

“大哥,你說這胡同口,啥時候能也能立一塊什么紀念碑啊?”王石卑向往的看著那車水馬龍,目光閃爍。

“你在這兒好好干,肯定能有。”我穿上外套,說。

“我覺著也是。”他擦拭著那老舊的理發椅,一絲不茍。

再見,王石卑;

再見,王托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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