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歲光景去雙搶,下田時候卻有幾分得意。父母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蔽倚睦锬睿骸俺急静家?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
田野里,金黃的稻子一望無際。烈日當頭,四野無風。我跟在父母后面割禾,不多一會兒,我被他們遠遠地甩在后頭,“唦唦唦”聲不絕于耳,汗水滲進雙眼,浸得我不斷地開合。抬頭苦海無邊,回頭早已離岸,于是我爽性席地耍賴,拿著鐮刀挖泥巴玩。
父親走到我身邊,他伸長青筋暴起的脖頸,朝金井河對岸用高亢的聲音打了個“哦嚯”,風就約有約無的踉蹌而來,母親湊過來說:“啊!好舒服!等于吃了肉!”
這時,遠遠看見河堤上有人走過,他背著箱子,大喊著:“有白糖綠豆冰棒! 有白糖綠豆冰棒!”母親就掏出一角皺巴巴的票子,我接過來,飛也似的朝冰棒箱跑去。我一口咬下一大截冰棒,在嘴里嚼得“咯咯”直響,弟弟則舔一下冰棒舔一下上嘴唇,吃得略有所思、慢慢吞吞。讓我十分著急,只想幫忙。父母將早準備好的生姜鹽水倒了出來,坐在田埂上,看一眼熱辣辣的日頭,背轉身喝上一大口。
踩打谷機如關老爺過關斬將,呼啦啦霸氣十足,谷子從打谷滾子上蹦入后倉,如珠如玉,充滿了喜悅。我和弟弟將大把稻穗輪流遞到父母手中,父母將打鼓機踩得飛機樣轟鳴,四人你追我趕,猶如斗氣。
待到天撒黑,我挑起一擔谷子,兩手橫在扁擔上,低著頭,駝起背,搖搖擺擺地往家里跑,大旁人看了只喊:“好傲!好傲!”話音剛落,我一歪,“噗通”一下摔在田埂下面,爸爸馬上跑過來,望著撒出去的谷子朝我屁股上就是一巴掌:“要你跑要你跑,要你貓彈鬼跳!”我滿臉通紅,俯身將撒出的谷子一捧捧的往籮筐里轉,心里嘀咕著:“我跑是因為我擔不起啊……”
晚餐后,大坡嶺早斂容斜躺在我家后頭,金井河在前面兀自空流。漫天星星和流螢共舞,暮鳥翩躚,蛙聲十里,十八沖的山泉叮咚延綿。我和弟弟就抬著竹鋪到前坪占位子。
這時候,就有人拉琴,一曲《十月懷胎》娓娓道來,整個金井塅便拉成一片,山河大地都步步回頭,露水漸起,人聲寂寥,做娘的苦啊!我就轉身泡了一杯茶給母親端了去。
我的竹鋪靠著平三爺的門板,平三爺穿著一條大褲衩,光著膀子。他的左乳下面有顆一粒米長的肉痣,伴著呼吸,那顆肉痣就跟著起伏,我想麻起膽子去摸一摸,但終歸不敢。平三爺瞇著眼睛,搖起蒲扇,哼起兒歌:
“月亮粑粑,肚里坐個爹爹,
爹爹出來買菜,肚里坐個奶奶,
奶奶出來繡花,繡雜糍粑,
糍粑跌得井里,變雜蛤蟆,
蛤蟆伸腳,變雜喜鵲,
喜鵲上樹,變雜斑鳩,
斑鳩咕咕咕, 和尚呷豆腐,
豆腐一蒲渣,和尚呷粑粑,
粑粑一蒲殼, 和尚呷菱角,
菱角溜溜尖,和尚望噠天……”
接著,滿地坪的人齊聲喊了起來:
天上四雜字, 和尚犯噠事,
事又犯得惡,抓噠和尚剁腦殼!
唱畢,我右手化掌為刀朝弟弟的脖子上輕輕砍去,砍得這個“和尚”笑得轉不過氣來。
然后,就輪到王四亂談講鬼、夏長老子喊禮了,農藥鬼、吊頸鬼、落水鬼……鬼影重重,愁云慘霧,空氣中彌漫著農藥的味道,連水也不敢喝了,生怕茶缸里伸出一只手來。夏長老子則自己打著板眼,徐徐誦來:“天地自然,穢氣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干羅答那,洞罡太玄。斬妖縛邪,殺鬼萬千……”聲音高高低低,幽幽冥冥……
我們閉著眼睛,似聽非聽。父母幫我們打扇摸背,待到沉沉欲睡,母親突然大聲來一句:“要睡睡屋里去,當心受了涼!”我萬般不愿的爬了起來,弟弟不管不顧,他肉乎乎的嫩子魚般,仰身躺成一個“太”字,父親就萬般慈愛的抱起他的小兒子,“崽啊崽!”的叨叨著,徑直往睡房走去,放上床,還要俯身在腮上親上一口。弟弟“哇”的一聲嚎啕起來,發起了“瞌睡臭”。父親知道闖了禍,馬上把他抱在懷里,緩緩輕拍著弟弟的背,哼了起來:“不怕哦不怕哦!在這里哦在這里哦。哦哎哦—哦哎哦—我哩伢子睡哦哦……”
透過睡房破舊的雕花木窗,皓月當空。隱見金井河對岸掃過一道白氣,當年,觀音對悟空說:“你到了十分窮極的去處,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是的,今日喊得風來喊得雨來,煙火人間,山和谷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