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綠柳周垂,三間垂花門樓,四面抄手游廊,雕梁紅湘木的樓閣,清風徐徐入池畔雨亭.
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在亭中踱步揮扇——紫檀嵌百寶梅竹圖宮扇,掛在腰間的蘇繡花卉扇套,此人自是翩然寶公子。亭內設一石桌,桌面鋪金色間著象牙色、繡著花邊的桌布,布上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紋茶盤,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妙玉纖手輕動,觀水火相戰,壺中沸水發出像松濤一般的聲音,香茗人杯,茶煙裊裊,恍若置身于云光縹渺之仙境;身著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的寶釵,側身坐于亭沿,肌骨瑩潤,舉止嫻雅;亭外,掐金挖玉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皮的鶴裘,束一條青金閃緞雙環四合如意絳的黛玉賞著雨落后的桃花,似蹙非蹙眉,拈花黯然。
茶湯徐徐啜咽,細細品味,不能一飲而盡。寶釵先灌漱幾下,再慢慢下咽,滿口甘津,齒頰生香,便不再一品;而寶公子講究不多,粗押一口,再押一口;妙玉戲說:“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驢了。”寶玉不惱,贊雪水烹茶“輕浮無比”,品茶需知,茶以輕浮為上;黛玉慢步行來,如弱柳,靨生愁,嬌喘微微,朱唇沾一沾茶,淚眼漣漣,許是還傷著落紅。
寶玉揮一揮扇,拱手對著寶釵、黛玉、妙玉問道“姊妹們,可還記得‘宴集詩人於風庭月榭;醉飛吟盞於簾杏溪桃,作詩吟辭以顯大觀園眾姊妹之文采不讓桃李須眉。’探春所創的海棠詩社”
寶釵羅帕抿嘴輕笑“自是記得怡紅公子‘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以及黛玉妹妹‘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的詩句”;黛玉側身望著亭外,輕風拂來,薄衫自起,不言語;妙玉吹拂一口仙氣,輕抿綠斗里的雪水幽茶。
寶玉性子慵懶,不介懷,踱著碎步,忽用扇擊打手心,欣然而曰:“姊妹們,此是良辰好景,不妨人人口詀一首詩句,立意不限,可好?”
寶釵沉吟片刻,恰柳絮紛紛,一句一頓: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
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
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
妙玉收拾自己隨身所帶茶具,起身回櫳翠庵,風飄而至她的詩詞:
鳳兮凰兮不可邀,自是碧玉瓊瑤。
閑榭不問空,幽夢捉月濃。
自往天山住,一夜紅。
廖軒靜,蒸茶雨。
半杯冷酒淡,一支拂塵老。
有花時節兩處望,問誰向他笑今宵?
清清清,樊籠不久,十年為生?
云云云,此時聽誰,檻內知音?
冷冷冷,幽塵漫土,等卻撩琴?
一聲梅花不含淚,飛花可去檻外停?
彈去胭脂,罷下嬌痕。
詞語有憚意,來往紛。
空煙花,不曉得春里處,幾處春心?
莫非樓閣緩,機緣有詩為前情?
妙字空少女,一邊深。
怯怯環佩,依依羞裙。
梅邊人猶遮,戶中花香隱。
折梅處,扶來一風雨;望雪里,空云兩晨昏。
隱士一訪芳蹤真,蘭香麝清;玳眉不遠流雨林,草幽古亭。
嘆今生,一月老去半邊冷,不解是否糊涂人?
愿來生,半春不惜兩天成,縱是檻內亦梵鈴!
冰雪冷,卻欲作銷魂!詩歌卻,不待累玉笙!
真,真,真!
黛玉默然出了小亭,寶玉因不見了林黛玉,便知她躲了二,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她的氣消一消再去也罷了。“?這是她心里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待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他。”說著,只見寶釵約著他往外頭去。猶未轉過山坡,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著,哭的好不傷感。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哪房里的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聽她哭道是: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英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黛玉一生與詩書做了閨中伴,與筆墨結成骨肉親。曾記得菊花賦詩奪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怡紅院中行新令,瀟湘館內論舊文。一生心血結成字,如今是記憶未死,墨跡猶新,身死情消。香奩佳句消除盡,不留下怨種愁根誤閨房。妙玉終陷淖泥中,寶玉出家,寶釵守寡。多情自古空余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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