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雨頻頻來敲緊閉的窗戶,我只得起身開窗。一打開雨的濕氣就透進(jìn)來了,稀稀疏疏的雨點隨后便落到書桌上的信紙上,我趕忙拿起紙,掃去上面的雨珠。深秋了,雨也愈來愈涼。我一顆顆的拭凈了,臉上的淚不知怎的滴下來了,那么燙,灼痛了手。
窗外的天,陰沉昏寒,如腐爛的葉子。雨在下著,我的仆從呢,我喚了一聲風(fēng)云,只聽門外的腳步聲和著地上的雨聲一疊一疊的近了,房門吱呀被推開了,仆人垂手立著喊了聲少爺。我背對門口面朝窗負(fù)手而立并沒有答應(yīng),他見我沒有吩咐就又悄聲退下了。我對著窗外又喚了聲,風(fēng)云……
四月初九,宋府中已是百花爭彩。本來宋老爺在今日邀了三五好友前來賞花,不料宋夫人腹中劇痛,正是今天臨盆。宋老爺臨時修書幾封,把賞花會一推三十日,直請朋友來喝小兒的滿月酒。宋老爺愛子情深,遂小少爺小名保兒,同音兩字,既保又寶。保兒出生的第二天,宋府來了個破衫和尚,說保兒克父克母,趁早舍了他出家。夫婦二人如何肯信,叫下人把他轟出去。和尚冷笑著說,若不信便等上五年,五年之后家破人亡,到那時看你信也不信。宋老爺大怒,叫人趕緊把這瘋和尚打出去。和尚也不惱,憑下人打去,只是大笑。宋老爺雖嘴上不說但心里也犯疑,日子越久疑懼越重起來。
保兒百日過后,家里老仆宋二滿臉喜氣的來見宋老爺,說自己得了個孫子請老爺賜名。宋老爺平日附庸風(fēng)雅聽如此說有心賣弄賣弄,捻須踱至廊下,抬首一望,心想剛剛還是艷陽高照怎么忽的風(fēng)云突變了。宋老爺深深嘆口氣,國運愈下,叛軍四起,保兒生逢亂世,將來少不得四處奔波啊。忽然又想起前幾月那瘋和尚的話。難不成家破人亡是應(yīng)在五年后國朝淪喪上,叛軍每到一處必先劫掠,我家三代富貴,豈不最先遭難。宋老爺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老爺,宋二在身后叫道。宋老爺嚇了一跳,回過身剛要斥責(zé),見他笑臉盈盈的,忽憶起起名這事,可此時已沒了興致,便隨口敷衍道,就叫風(fēng)云吧。風(fēng)云,宋風(fēng)云……宋二念了幾遍,咧開嘴笑道,還是老爺學(xué)問大,起的名就是不一樣。宋老爺無心聽他的贊言,叫了隨從撐傘,急匆匆出門去了。宋二問老爺有什么事,下著雨,路難走,不如等雨停了再說。宋老爺說有個約給忘了,現(xiàn)在就得去。說完這話已經(jīng)到了二門,宋二年紀(jì)大了,也沒聽清老爺說的什么,依舊喜滋滋的回家去了。
宋老爺直奔城東去。敲開張神仙家的門,門內(nèi)露出一個三角眼,尖下巴,白眉白須的老頭來。張神仙見是宋老爺,不耐煩的臉立刻喜逐顏開,忙讓了進(jìn)去。宋老爺也不與他寒暄,開門見山,把自己的所聽所思一股腦都說了出來。張神仙聽后暗自好笑,皇帝尚在怎能談亡國呢,真是慌不擇言。那和尚騙人的手段如此之拙劣,竟還能上套,哎,我大發(fā)慈悲救他一救吧。張神仙對宋老爺笑道,時局混亂,員外是心有所恐懼才思及于此。不如聽我一言。宋老爺連忙與他五兩銀子,見他不接,知他是裝腔作勢便放在桌上。張神仙道,員外既舍不得愛子出家,那就交與身邊信得過的下人養(yǎng),公子命嬌,下人命韌,定能壓得住他。宋老爺一聽即明,若壓不住也是應(yīng)在下人身上。宋老爺心內(nèi)一塊重石算是落了地,又拿出五兩銀子來。當(dāng)下兩人均心滿意足,宋老爺也就打道回府了。
我是在快兩歲時去了奶母家的。奶母一家老少共四口人,婆婆早在奶母嫁過來前就過世了。奶母的奶總是先喂我,所以風(fēng)云從小就瘦弱弱的。風(fēng)云已不記得宋二爺爺?shù)臉幼恿耍冶人觊L幾月又比他記性好,但我只依稀記得一點兒。我那時還不到三歲,說話大舌,總是叫他愛爺爺,他一聽我這樣叫他便張開像老鷹翅膀樣的雙臂抱起我說,走,愛爺爺帶小少爺去買好吃的。他一說話就有煙味從嘴巴里跑出來,他是常年煙桿不離手的,有時也別在腰上,抱我的時候他就是別在腰上的。他就抱著我,牽著風(fēng)云上街去了。買的什么早已忘了,甚至連愛爺爺?shù)哪樢灿洸磺辶恕蹱敔斒怯辛四昙o(jì)的人,他的死并沒有引起大家的警覺,直到奶母和她丈夫相繼離世,大家才記起五年前那瘋和尚的話。
父親把我和風(fēng)云接回家,從家下人的只言碎語里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很害怕,我不敢想奶母一家,我害怕,更不敢見風(fēng)云。我告訴父親我不喜歡風(fēng)云要換個侍從,父親當(dāng)然知道我心內(nèi)的鬼念頭,便給我另換了個小廝。日子久了,家中無事發(fā)生,大家就不再提起,我也淡忘了原來的事情。
過了十年,在我十五歲那年,叛軍攻了進(jìn)來,父親收拾了金銀家當(dāng),帶著我和母親以及幾個得力的下人乘水路去南京投奔親戚。我慌了,風(fēng)云還沒回來。我與風(fēng)云是吃一個人的奶長大的,自從我對以前的事不再掛懷后就讓父親又把他調(diào)了過來,令我疑惑不解的是風(fēng)云待我還是和小時一樣,他難道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我害死的嗎,也許他和我一樣都忘了或者他從來就沒有記得過。我知道全家要去南京,想著路上無聊便讓風(fēng)云去街上買幾本戲文雜書來看,國仇家難之時我竟然還顧著享樂。風(fēng)云一向是對我言聽計從,但此時也躊躇了,他說一會就要走了,況且街上又亂指不定有沒有賣的呢。他竟敢反抗,我急了,勒令他必須去,有沒有的看了才知道,不去肯定沒有的了。他無法,只能去了,走前求我千萬等他回來,我當(dāng)時只要書快點到手,便左一個一定右一個一定答應(yīng)了就怕他不去。風(fēng)云沒走多久父親就來催促我上路,我說還要等風(fēng)云。父親叱道,哪去了。我不敢說是去買書了便說是去他家老宅子看一眼。父親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說道,等不得了,咱們先走。我也急了,一定要等他。那時我是在等書還是在等風(fēng)云呢。父親喝道,你還要命不要!你要留下盡管留下,沒人管你!說完就真向大門走了,我見母親也不來叫我,我怕真被丟下忙一溜煙似的跟上父親。
又過了三年,國亡了,天下安定,每天不用再提心吊膽的茍活了。我便帶著母親辭別親戚返鄉(xiāng)去了。父親在到了南京半個月后染上了瘧疾,不久就離世了。再次回到家鄉(xiāng),仿佛是過了幾世,物不是人已非。家里的宅子經(jīng)過戰(zhàn)火,大部分已經(jīng)破敗了,僅余的十來間屋子由幾個老下人守著,不至于完全荒廢掉。父親走的時候幾乎帶走了全部的財產(chǎn),所以我手中還有余錢。我安頓好了母親就招了工匠來修房子,又打聽城里還有沒有原來的下人在,若愿意的還回來。我此舉主要是在找風(fēng)云,想知道他是否活著。可我沒有找到他。后來一直守著房子的老下人告訴我說,風(fēng)云在我們走后一頓飯的工夫回來的,手里拿著個包袱不知是什么。是我要的書吧。老下人跟風(fēng)云說,少爺?shù)脑挘屇銇砹司腿ゴa頭找他們?nèi)ァoL(fēng)云聽了就急忙往河邊跑,這一去就沒回來,聽人說是被當(dāng)兵的砍死了。
雨還在下。
每次下雨我都要想起風(fēng)云,想起他有點怯怯的眼,奶母的丈夫便是那樣。還有他一笑就皺起的鼻紋,奶母笑時也會有。奶母的樣子,她丈夫的樣子,漸漸地清晰了。那是一對勤勞本分的夫妻。如果風(fēng)云還活著,他也該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