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 6.18夜
南京
1
大三的初秋,白天上課的時候,我們需要翻過一座山,每次同學們都是坐校車,我經常一個人翻過那座山到教室,開始需要一個小時,后來只要30分鐘了。我買了一輛折疊自行車,晚上沒有課,我也不會打游戲。心里面很壓抑,七八點的仙林大學城,路上沒有人也沒有車,我從南師大側門出來,沿著文瀾路往北。
路燈昏黃,公路的隔離帶上開滿了紅色的彼岸花,仿佛滴血的紅色花冠昂揚向上,往遠處看,像一條血河一樣向前趕,路燈照耀下,波光粼粼,細看之后,甚至有點毛骨悚然。她們都沒有葉子,有幾株未開的,有葉子沒有花,聽說,彼岸花是開在黃泉路上的。
我一直往北,大學城的路差不多是一個圓形的環,沿著一個方向,總能騎回來的,我想。騎到連綿的小山丘隨意起伏,枯草連天、小河木橋,杉樹林隱約在小河對岸,在鄉下田野里常見的高壓電線架從遠方排列而來……我愣了一下,打開手機,已經到了羊山公園、九鄉河那里。一路上風很冷,最后我停在了南郵廣場,旁邊是一個叫鴻雁名居的小區,后來我住在了那里。
住在鴻雁名居的時候,樓下有一只流浪貓,晚上我看書,捧著厚厚的一疊《古代漢語》,夜里一兩點,天悶,我把門都打開,流浪貓從一樓爬上來,他坐在我腳下,只要我不關門,他都不會下樓,我站在二樓看后面的桂花樹,他蹲在我身后……清明節放假那幾天,我燒了幾天幾夜,吃了藥就睡,睡醒了就起來喝點水,吃點東西。第三天,我好了,起來騎車去了南師大情人坡對面的小山坡,我一個人坐在山坡上,對面是數不盡的情侶們。
畢業前的最后一個冬天,是我20幾年來,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了。那時候沒什么課,我常常睡到自然醒,背著電腦,騎著單車去南師大敬文圖書館,人很多,需要等一會才有座位,冬天的圖書館開了暖氣,我們都脫了厚重的外套。捧幾本喜歡的書,看幾十頁,合上,打開電腦,寫小說。覺得大學就這樣荒廢了,最后幾個月我想寫一本完整的小說,不為了什么,只想給大學留一個紀念。寫困了睡一會,醒了,開心地去西區食堂,南師大仙林校區有5個食堂,等到畢業,我也就吃了4個。
最后一兩個月,大家差不多都回老家了,小雪偶爾會約我去北區食堂,她那時準備考研,只要她一打電話說一起去北區食堂,我就騎車去了,我們都喜歡那里的大醬湯,她每次會點幾份,一起吃,每吃一口,都很滿足地抿嘴笑。那時候我比現在瘦10斤,吃的倒是比現在多。
坐在圖書館,對面有一個新疆的小女孩,每次我抬起頭,都會看見她大大的眼睛,清澈剔透。
等到小說寫到40萬字的時候,我開始實習找工作。實習,在堯化街道,跟著曉靜姐,她對我很好,細心地帶著我。實習結束,之后就不順利了,在經歷了幫公司裝修搬家招工……沒有給工資白干了三個月,又被另外一個本來非常信任的什么總給騙了一個月,替她各種申請文件、安置,又不給工資之后,我終于在南京找到了工作,加入了一家創業公司。作為一號員工,那一年很累,也很難忘,我幾乎跑遍了南京所有老山深林,采訪了幾百次。
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寫完那部小說。但還是會寫的。
2
畢業了,我搬到了南師大附近,2號線學則路地鐵站500米外的東方天郡,窗臺上放著我從揚州帶去的蘭草,當時隔壁的阿姨說家里的蘭草好看,給我用方便袋扎了3棵,我回到南京放在桌子底下,過了幾天,發現它還沒死,就到樓下挖點土,插到杯子里,想起來就澆點水。
下班回來只需要半個小時,那時候我的桌子上擺滿了書,每天晚上都會看一些。我住在頂樓18樓,看完書,跑到頂樓天臺上,遠方的山起伏連綿,我站在晚風里,發呆,不經意就能看到不遠處的蘇寧總部,它龐大的像個帝國,燈火通明。我也不知道自己發呆多久,腦子里胡思亂想一大堆,一陣涼風吹來,甚至傻傻想,要是聶小倩來了也好。
我也想去南師大圖書館看書,有一天下班后,我興沖沖跑到圖書館,貼上學生卡:此卡已注銷。我知道,我不屬于這個圖書館了。我去了南師大對面的大眾書局,那一晚,我坐在地板上,看完了《小王子》,里面很多臺詞我都記得,電影上映的時候,還一個人跑到電影院,坐在角落里看。我總是一個干著很多事,一個人吃飯睡覺,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去醫院,一個人搬家……
每周五,學則路2號口,蘇果超市門口會有流浪歌手,他們彈著吉他唱著歌,我每次看很久,靜靜地站著,為理想不顧一切的人總那么感染我,聽他們唱《夜空中最亮的星》,我忍不住抬起頭看天空,好像看到了希望一樣。蘇果超市,我幾乎隔幾天就去,也不一定會買很多東西,就是習慣性地去逛。離開南京之后,我還是會找蘇果超市,可在上海并沒有蘇果超市。在那里,我還遇見過幾次那個新疆女孩,看到我,她很害羞地跑了,搞得我很尷尬,因為我還不認識她,沒和她說過話。
周末一覺睡醒之后,我各種洗衣服曬被子大掃除,折騰到下午,騎車去仙林新村菜市場買菜,用電磁爐做幾個菜,一個人吃,老是吃不完。待在屋子里久了,偶爾會有同學來找我,我喜歡帶他們去二樓灣,小羊喜歡吃烤魚,香辣味的,一邊吃一邊吸溜;小雪鐘愛二樓灣的酸菜魚米線……
3
2016年4月,我搬到了馬群,離開學習生活了幾年的仙林大學城,走的時候,猶豫了好幾天,舍不得。和同事一起合租了一套兩室一廳。我調侃他夏總,他調侃我張總。我們在不同的項目部,有時候他加班,有時候我加班。他加班的時候,我早早到了家,就做了一桌菜等他回來吃,搞得別人以為我找了妹子同居了。搬過去的第一個周末,我做了酸菜魚、魚頭湯、紅燒雞塊……很多人很奇怪我愛做菜,從買菜到做好,還要洗碗,明明很累,但如果你真心地去做一道菜,你會很開心,還能對抗抑郁,我也寫過我喜歡做菜,是因為懂得了什么是愛。
晚上他在小屋子里,帶著耳機,打網絡游戲,激動的時候會喊起來,我在隔壁都能聽見,經常半夜起來上廁所,還能聽到他在吶喊,我就敲敲門:早點睡,會猝死的。但他正在興頭上呢,就給他倒杯水。
回到自己的房間,月光從門簾照到我的床上,黑白光線隨著時間遷移,好像周圍空無所有,置身虛無之中,只有當隔壁的他又喊起來,我才恍然,原來我是合租。周六的夜晚,有時候胡思亂想多了,半夜兩點起來寫文章,那段時間我申請了公眾號,寫到4點,差不多天快亮了,盡管還是抑郁的,困倦了,我便睡下了。床頭還擺著那杯蘭草,她開得郁郁蔥蔥,葉子垂到枕頭上。他要到6點睡下,我差不多11點醒,他要到下午。他醒了繼續打游戲,我憋了一天想出去走走,去菜場買菜做飯。我挺羨慕他的,打游戲的時候,可以那么專注,忘乎所以,而我容易分神。
買回了菜,我把兩室一廳一廚一衛完整地打掃一次,到地板反光為止。吃完飯,他還在打游戲,我一個人跑回仙林大學城看看,一下學則路看見來來往往的學生,路邊的梔子花都開了,站在人群中,不說話,我就好開心。
加入公司一年以后,公司倒閉了,我也莫名其妙地去了上海。離開的那天夜晚,我一個人又去了學則路,半夜站在2號口,路燈照著梅紅色的“學則路”三個字,地鐵已經停運,似乎還聽見地鐵開過的聲音。
上海
1
我住在了上海的最北邊,很不適應,文化氛圍與生活節奏都完全不一樣,這里是浮華的欲望之都,沒有人情味;而南京,還是我心里那個端莊儒雅的江南女子。
小區樓下也有一只白貓,和南京的那只很像,從我住進去的第一天,每天我下班,她都坐在門禁前,跟著我走到電梯,看著我上去。我叫她上來,她不敢,坐在那里看著我。
雖然我住地鐵最后一站,每天早上也不一定有座位,擠上去,人貼著人,到后面擠不上,會有專門的地鐵工作人員負責推人進去。上海的地鐵安檢形同虛設,地鐵里到處有貼小廣告的。夏天的早晨,地鐵里汗水彌漫,有人在伸不出手的狹小空間里吃包子,肉味加上汗水味,會讓人想吐。有一天早上,我上了地鐵,后邊的上海老奶奶拼命往里擠,一拳打到我嘴上,流了血,她也沒有任何回應,走開了。
在地鐵站和住處之間,有一座天橋。我喜歡一個人,站在上海街頭的天橋。夜幕初降、一城街燈;人來人往、匆匆忙忙。每個人好像在尋找,又不知失去了什么;帶著一些心事,一些難以言說的苦衷。明明喧鬧,但總覺空無一人。人潮洶涌,好像全世界都在陪著你;人潮散去,一個人走過曲折的小巷,客居的燈火,沒有一盞為你而亮。我們都是都市的孤兒,可這城市并沒有收養院。
晚上我沿著小區門前的路一直跑一直跑,荒涼的上海遠郊,不遠處是寶鋼的大煙囪,雜草叢生的路旁,跑到累了就回來洗漱。從南京帶來的一箱子書我到現在也沒有打開,不知道為什么,到了上海,我沒有了讀書的心境。那杯蘭草也被我掐去了葉子,只留了根,從南京帶到了上海,放在桌子上,我想:如果這三棵蘭草死了,我就回南京。每次我想看書,打開,沒幾分鐘又合上了。來到上海,我也不做菜了。躺在床上,我聽到外面的洗衣機聲,水濺到地面的聲音,隔壁說話的聲音……所有的細微聲響都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知道并不是那些聲音太大,而是我敏感到了極點。夜里睡不著,一點風吹草動就醒了,醒來之后看著黑黢黢的窗戶,也不會起身走動,我不熟悉這里。夜里睡不好,早上還會有樓上樓下的電鉆聲,這里永遠在在裝修。
憋在屋子里久了,兩天沒有人說話,下樓看見一個活人,也覺得不錯。停下來,和那只白貓坐在一塊,互相看著,她喵幾句,我也回她幾句,我也不知道自己說的什么。
我無法安心看書,但我還是可以碼字的,窩在床上,廢置半年的微信訂閱號被我重新拾起,其他各個媒體平臺都去入駐。文字,都是先寫給自己,然后才有讀者。盡管,很多文字,當時覺得不錯,過幾個星期,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我開始選擇自己。這個城市的繁華與我無關,但遠郊的簡陋空間也足夠寫一些沒有價值的文字。一輩子,總有些小追求、小執著,無關利益,只關內心。文字,誰都會寫。
忍不住的時候,周五下班,坐最慢的綠皮火車去南京。我喜歡慢慢接近南京的感覺,漫長的路程里都是等待的喜悅。到站飛撲馬群,“夏總”還住在那里,就像回了家一樣,安心地睡著了。
“學則路到了,請您從列車前進的方向右側下車”,這個聲音我聽了5年。秋天的仙林大學城,云彩很高,清冷的陽光下,二樓灣還是那么繁忙,坐下來點一份飯菜,熙熙攘攘里,笑著笑著就沉默了:不是那個味道了。
走過自己住過的小區,坐在南師大的草坪,秋天的梧桐葉飄飄散散,打在我的身上,滑落到曲折的校園小路上。以前,梔子花香消失的季節,我喜歡聽雨打梧桐,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從黃昏到天明,學校的小貓們早藏在了屋檐下。我一個人坐在那里,這里還是一樣,又好像不一樣。時間真的好殘忍,曾經漫不經心的歲月,都成為往后回不去的黃金時代。
回到馬群,每次我買菜經過、和我要肉吃的大黃狗還睡在同一個石板,好像還記得我,對我搖尾巴。習慣性地跑到菜場,拎了一袋子菜上樓。“夏總”說:這才像你嗎。
每個月我都會回去,南京雖然不是我的故鄉,卻成了我心心念念的地方,無論我走到哪里,走多遠,都止不住地想。
2
今年年初,遭遇橫禍,被120拉進了醫院,麻醉過了之后,疼了一夜,我看見同一個護士,在我眼前來回走動了20次之后,天就亮了。一個人躺在病床上,窗外下起了雪,我裹著病號服去化驗,像獨臂一樣,甩著空空的袖子。
出院后,我一個人回了上海,右手打著石膏,每天用一只手生活。洗澡的時候,我用嘴咬著淋浴頭,沒受傷的左手拿洗發水;拖地的時候,一只手擰拖把挺費勁的……不方便,也還好,畢竟,不用麻煩別人。在世間沒有一種情感不千瘡百孔、所有人性與美好都崩塌瓦解的年代,無依無靠,也便無牽無掛。一個人很孤獨,卻也很好。
上海的冬天沒有南京冷,無法工作的那個月,每天黃昏,溫柔的斜陽灑在我身上,我站在富錦路的天橋,紫色的云霞在天空織著云錦。天橋下人來車往,天橋上孑然一人。
石膏板一拆掉,我跑去了南京,在仙林大學城走了一個下午,夜色降臨的時候,我站在了玄武湖的水邊。還記得4年前的夏日午后,我們坐在玄武湖的柳樹下,荷花田田、清水漣漣,紅色金魚游過來的時候,你笑得很好看。
“你繼續在北上廣飄著呀?不回南京了嗎?”
“會的,不過不是現在啦……”
傷疤穩定,我趕緊上班去了。每天下班到家洗漱完,就半夜了,沒有時間胡思亂想,好像不孤獨了。但,南京,有時間,還是會去的。
去年冬天開始,我喜歡在寶安公路買鮮花。
春天過去、夏天已至,天橋上賣百合花的老人,也沒有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