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


囡囡去周公河邊的街上抓了些藥,囡囡去那塊塌了房子又變回地的田里拔了些藕,囡囡推開被空氣浸得已經長出綠苔的木門,囡囡看到屋里火盆邊坐著三個穿著厚襖、呆鵝樣的男人。

“囡囡,囡囡。”躺在炕上的梅奶奶喊著,穿了身褪色碎花襖的囡囡埋著頭,一瓢一瓢地往槽里潑豬食。

梅奶奶不叫了,那三個男人瞅了瞅豬圈邊的囡囡,脖子縮進領子里走了。

囡囡坐在火盆邊煮著藥,火炭映得臉通紅通紅,眸子明亮明亮的。

梅奶奶對著囡囡久久地咳,把一身紅棉襖放到炕邊。

囡囡立在灶邊,明亮的眸子映著窗外飄進的雪,灶臺上的碗升騰起股股藥味。

囡囡十三歲。六歲死了爹爹,母親那年臘月砍斷追債人的腳,坐牢了。帶著傻子大哥失蹤了的二哥如果還活著,應該十七了。

鄉上扎花紙的梅奶奶見她可憐,養她在身邊。


囡囡穿著紅棉襖,跟在那三個男人后面,走出了院子。

小巷被鋪成一條彎彎扭扭的白帶兒,站在雪地里的囡囡扭頭見梅奶奶倚在木門邊,提腿,撲到門邊抱住梅奶奶,一陣嚎哭。


過了三四個山頭,有兩個男人走了。

風在雪上嚎著,剩下那個男的埋頭一聲不吭地走著。

囡囡喘著白氣,看了看這個包在一身黑棉衣里的男人,跟在后面。

半個太陽掛在山頭,映紅了遍山的雪。

囡囡見山腰上有戶人家。

男的回頭說:“囡囡,以后我就是你爹。”

囡囡見一個頭發半白、臉黑黃的婦女靠在門邊。

女的看到男人身后的囡囡,臉上的皺紋里溢滿了笑。

男人說:“這是你娘。”


男人做飯去了,臉上掛著淚的女人拉囡囡到懷里,布滿繭的手撫著囡囡的頭。

一個小伙子扛柴拐灶屋去了。

“囡囡,那是二哥。”女人說。

天黑時,又有個小伙子拎著只山雞拐灶屋去了。

“囡囡,你大哥回來了。”

囡囡在火邊都快睡著了。

女人一直給懷里的囡囡夾菜,看著囡囡吃。

囡囡見長得一樣的大哥、二哥吃著飯,一聲不吭。


“囡囡,這就是你家。”女人說。

“我沒家,我爹娘全死了。”囡囡坐在火邊,低著頭。

二哥過來,一拳打在囡囡鼻子上。囡囡鼻子一酸,眼淚涌了出來。

女人罵了二哥,二哥一聲不吭,出去了。


囡囡一個睡在隔壁屋里,聽著被雪壓斷的樹枝發出的咔嚓聲。

困意卷上頭時,囡囡觸到有個人躺在自己邊上。

那人打起鼾后,囡囡見又有個人躺在自己另一邊。

那個人轉身一把抱住囡囡,手緊緊地捏著囡囡小而圓的奶子,什么東西鼓鼓地頂著囡囡的腿。

囡囡疼,囡囡不敢吱聲。

天蒙蒙亮,囡囡看了看躺在自己邊上的大哥、二哥,渾身發抖。


積雪下的枝椏冒出了花蕾,囡囡挺著小肚子騎在一根長板凳上給娘煎藥。

過了個年,娘的頭發全掉光了。

有天夜里,娘難受,死死抓著囡囡的手哭了一夜。


山頭的花快謝盡時,娘死了。囡囡成了這個山頭唯一的女人。

囡囡經常頭痛、盜汗。二哥去山上,四天后背回來一只野羊。

野羊賣了錢,兄弟兩背著囡囡去鄉上尋醫生。


老醫生拉縣上住院了,兄弟兩坐在醫生家門口不知咋辦。

有個男的瞅了瞅渾身冒汗的囡囡,說:“這會死人的。”

兄弟兩一聽,跑進去問醫生家的女人讓他們怎么辦。

那個男的說:“這要送縣上。”

兄弟兩半張著嘴,看著那男的,不知咋辦。

男的說:“這不,我剛要去縣上,拖拉機拉你們一程。”

兄弟兩看看那男的,又看看路邊的拖拉機。


拖拉機轟轟轟地上路了,二哥和囡囡蜷在車廂里,大哥回家給爹爹商量去了。

拖拉機停在半路,那男的叫二哥起來尿尿。

半醒不醒的二哥立在路邊,那個男的一石頭把二哥掄暈了。

醒來的囡囡瞪大了眼睛叫,被那男的撲倒在車廂里。


一個頭發黏成一塊、皴裂了臉的小孩從亮著燈的布棚子里跑出來,在一個塌了墻的豬圈邊尿尿。

蜷在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的棉襖里的男女老少眼珠子死死盯著臺上那個嘴上吊著個女娃正爬刀梯的紅鼻子男人。

小孩他爹一個勁兒瞅著那女娃的屁股蛋,嘴里咽著唾沫。

從外面跑來的小孩皺著眉,使勁往外拽著他爹。

他爹瞧得正興頭上,顧不上理他。

小孩撅著嘴,趁他爹不注意,一把脫光了他爹的褲子,邊上的人看著他爹那玩意兒笑得前撲后仰,臺上的男人被冷落在了刀梯上。


男的提著褲子,臉火辣辣地出來了。

他走到豬圈邊,一股熱尿嘩嘩嘩敲在石頭上。

有聲音從圈棚里傳來,男的豎著耳朵,立在那兒,忘了提褲子。

男的取了手電,朝圈棚里照來照去,見一雙眼睛明晃晃地在圈棚里閃。


衣服被撕爛的囡囡那雙被眼淚潤濕的眼睛向棚外圍緊了的大大小小的人投去了顫抖木訥的眼神。


六月的天沒在了傍晚蚊子的嗡嗡聲中,臺上蒙著眼睛的男人把短刀向七八米外綁在轉盤上的囡囡扔去,臺下的人屏著呼吸。


看客散場了,蓬著頭的囡囡手里抱著裝有嬰兒尸體的玻璃瓶向車廂走去,渾身顫抖。

戲團里的老六伯攔住她的路,勾著背,滿臉堆笑地蹦跳著向她逼近。眼窩深陷的她靠在車廂邊,剛干的褲子又尿濕了。

老板娘的兒子不知從哪里竄出,一把揪起老六伯的領子,朝那張眼睛瞇成一條縫的臉就是一拳。


八月十五的月亮很圓,老板娘說囡囡也像那月亮一樣豐滿起來了。

囡囡看了一夜的月亮,摸著自己的臉頰。


九月的陰雨早早地在北方布起了寒氣。

一天早上,囡囡坐在棚子外生火,頭上戴著老板娘兒子送的發卡。

一個穿了身黑色風衣的年輕人看了看埋頭生火的囡囡,鉆進老板住的布棚里去了。

囡囡把鍋子掛在火上,柴在鍋子下噼里啪啦地響著。

老板披著外套跟那年輕人站在棚子的門口,看著火邊的囡囡細聲說著什么。


吃了早飯,有人把囡囡領進老板住的棚子里了。

囡囡立在門口,看著棚子里的老板一家和那個年輕人,不停地摳著自己的指甲。

“囡囡,你過來。”老板娘微皺著眉。

囡囡瞅了瞅拳頭放在膝蓋上的老板娘的兒子,往前挪了幾步。

“囡囡,這個人是你哥。你認得不?”老板看了眼邊上的年輕人問道。

摳著手的囡囡怯怯地看了看那個穿著風衣、戴著手表的年輕人,搖了搖頭。

年輕人見囡囡搖頭,起身說道:“囡囡,是我啊!我啊,阿來啊!”

囡囡后退了一步,手緊緊握在一起,頭微微抬起,目光上揚,看了眼年輕人。

年輕人挽起袖子,走到囡囡跟前:“這你總該記得吧!”

老板的兒子站起看著走向囡囡的同齡人。

挨到年輕人的囡囡后退了幾步,抬頭看著年輕人伸過來的胳膊。

她看看年輕人胳膊上奇怪的疤痕,看看面前的年輕人,突然撲到年輕人懷里嗚嗚哭了起來。


梅奶奶看著屋子里的囡囡和阿來,啊啊地哭著,拳頭直打自己的膝蓋。

囡囡的大哥、二哥來帶囡囡了,阿來打了那兄弟倆,兄弟倆被叫回去了。


鞭炮在雪地里炸開一片片嫣紅,冬日的風蜷在屋檐下的燈籠里。

囡囡早早地坐在灶前,霧氣從屋子的縫里四散著溢出。

阿來今天要帶傻子哥哥一起來過年。


梅奶奶催囡囡時,阿來和傻子大哥來了,后面跟著個三十來歲的男人。

“囡囡,囡囡。”胖得像個墩子的傻子大哥看著囡囡,呵呵呵地笑。

吃了飯,那男的說:“囡囡,過了年就跟你嫂子去南方。”

囡囡看看阿來,看看那男的,埋頭往嘴里塞著飯。

“囡囡,囡囡。”邊上的傻子大哥揪著囡囡的衣襟,呵呵呵地笑。


囡囡正月十四生的。

生日那天,囡囡手里攥著裝了身衣裳的布袋,抬頭看著高高的廠門。

囡囡跟帶她來的女人住一間屋子,女人白班,她夜班。


囡囡把整箱整箱凸起個嘴兒,卷成圈兒大硬幣一點的的軟環兒倒進油池里。

囡囡捏住凸起的嘴兒,把油膩的環兒塞進包裝袋,囡囡一晚上裝一千多個。

能把環兒吹成氣球的胖嬸說,囡囡真能干,囡囡一晚上能干一千多個。


囡囡差不多干了三萬多個時,帶她來的女人給她了50塊錢工資。

囡囡把50塊錢舉在太陽下,嘴半天合不攏。

囡囡去廠房的小攤上買了個發卡,配著那件抽出些棉花的粉紅襖。


囡囡來廠子前,梅奶奶的相好給囡囡了串數字,說自家閨女在南方做生意。

囡囡捏著那串數字,眼撲棱著排到電話室外的人串兒。


領班的說囡囡能干,把囡囡分到配料室。

“把袋兒里的膠倒進機口,別斷料。”囡囡看看碼得快挨到屋頂的貨料帶,心里想著。

囡囡咬緊了牙關,貨帶一動不動。

囡囡撅著屁股,一把一把地拉。

還沒拉到,領班的來罵道:“怎么搞的?一分鐘都沒到就斷料!”

囡囡立在那兒,呼哧著,看著眉間皺成拳頭的領班。


囡囡找了個盆,一盆接著一盆地端。

換班時,囡囡渾身濕透,癱坐在地上。

領班的臉上笑開了花,說,囡囡真能干。


囡囡病了,躺在床上渾身酸痛,話都沒勁兒說。

囡囡昏昏沉沉,餓得翻身都困難。


月光灑在囡囡睡的上鋪,囡囡讓門口的聒噪聲吵醒了。

囡囡聽到阿嫂笑著罵著推門進來了,跟著一個男的說話了。

囡囡抿了抿干裂的嘴,嗓子痛。

囡囡感到床顫了下,阿嫂和男人摸黑倒在下鋪。

囡囡聞到一股酒味,聽到阿嫂粗粗的喘氣聲。

囡囡嘗試著起來,手沒有一點氣力。

囡囡聽到阿嫂在啊啊地叫,床晃得厲害。

囡囡抓著邊上的扶手,用盡了力,側到床邊。

“阿嫂……阿嫂……”囡囡臉上流淌著豆大的汗珠。

床不顫了,囡囡聽到阿嫂罵咧著。

囡囡見阿嫂側出身子向上鋪看,月光下,阿嫂赤裸的身子泛著淡淡的白光。


肩頭披的毛毯半掩著酥白的胸,白花花的腿交叉著靠在桌邊,指間的香煙在耳畔燃出縷縷薄煙,半斂的眼懶懶地看著坐在椅子上的囡囡,燙了短卷的阿嫂長長吁了口氣,煙氣從嘴里飄出四散開來。

囡囡兩腿抖著,斜眼看了看阿嫂露在外面的毛發,又瞅了瞅陽臺上赤裸的男人的背部,低頭,感覺臉和脖子都紅漲起來。

“要不,我和你倆一塊玩兒?”男的扭頭看著屋里笑道。

囡囡掃了眼男人那渾圓的屁股,手揪成了拳頭。

阿嫂看了眼陽臺上的男人,啖了口唾沫,看著囡囡說:“滾!”


囡囡驚得立起,忍著身上的疼痛快步向門外跑去。

她跑到樓梯口,靠在欄桿邊,回頭看著后面,喘著粗氣。

“砰”的一聲,門被甩上了。

囡囡心臟一顫,立直了,又快步向樓下跑去。


天下起了雨,囡囡埋頭用盡力氣向前跑。

雨水落下,同慘白的燈光一起打在囡囡身上。

雨慢慢大了,囡囡喘著氣,抬頭望天,腳步漸漸緩了下來。

囡囡回頭看燈光昏暗的樓梯口,眼瞼顫了顫,水珠從眼簾墜下。

囡囡身子晃動著向屋檐下走去,蜷在角落,盯著地上的雨水匯成細流。


陽光射進小巷,晃痛了囡囡的眼。

囡囡瞇著眼,瞄著街上,見塵土懸在空中,鍍上了太陽的顏色。

囡囡倚墻站起,渾身輕飄飄的,有些眩暈惡心。

囡囡靠著墻,閉眼,咽了咽唾沫,搖搖晃晃地向街上走去。


老頭反復瞅著手中朽成塊兒的紙條,斷斷續續地按著數字。

囡囡盯著老頭跟前的電話,額頭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電話嘟嘟地響,老頭摸出一支煙。

“喂?”電話里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囡囡身子顫了下,心嗵嗵地響。

老頭把電話遞給囡囡。

囡囡雙手握緊電話,把電話緊緊貼在嘴巴和耳朵邊。

“喂?誰?說話!”那邊的女人有些不耐煩。

“喂……喂……”囡囡眼睛游移在柜臺上。

“你誰?”女人問。

“阿……阿紅姐,是我。”囡囡慘白的臉瞬間紅撲撲的。

“你誰?”女人吼道。

“我……我是囡囡。”囡囡聲音沙啞著結巴道。


囡囡見對面的女人趴在大瓷碗邊,用筷子把面條卷緊,一吸溜,進入大紅唇的面條就像塞進料機的配料眨眼就不見了。

囡囡看看擺在自己面前的湯面,咽了咽唾沫,也大口吃起來。

吃了飯,囡囡覺得渾身熱和起來了。


囡囡跟著阿紅姐繞了幾個彎,走進一條有著許多黑白顏色燈箱的巷子。

有幾家的燈箱旋轉著,囡囡覺得好看。

阿紅姐領著囡囡走到巷子盡頭的屋子,屋子的院墻外開著一樹櫻花,正燦爛。


囡囡跟阿紅姐進屋里,見墻上掛了塊鏡子,鏡前的皮椅上堆了些假發和卡子。

“姐,你這里真好。”囡囡看著阿紅姐,說道。

在倒水的阿紅姐看了看囡囡,撲哧一聲,笑了,說:“好?哪里好?”

囡囡接住阿紅姐遞來的水,低頭坐到桌子邊。

囡囡喝著水,看著桌子上的相片。

“這是阿嫂!”囡囡看到照片里有阿嫂。

阿紅姐挪過來,看了眼,嘆息道:“什么阿嫂?那是有錢人。”


阿紅姐給囡囡另尋了廠子,做玩具零件的。

囡囡分了個貼標簽的活,一個模型六個零件,分開貼,分開裝。

一個月后,車間主任把囡囡叫到辦公室,給了囡囡200塊錢,說是這個月的工資。

囡囡第一次見一百塊,還兩張,瞪大了眼,腦子里嗡嗡地響。

主任說囡囡踏實,能干。


囡囡花三塊七毛錢給自己買了身熱天的衣服,剩余的錢全縫在那身棉襖里。

不多久,囡囡就被分進第一車間,干更繁瑣的活了。

囡囡和一個十七八的男娃搭伙,男娃搭料、拆模型,囡囡用刀刮平零件的斷口。

機器轟轟地響,囡囡一見零件開始堆起來,心里就擰起了麻花。

一天下來,囡囡感到吃的飯不抵餓了。

幾天過去,囡囡覺得零件不夠削了。

囡囡削完堆起的零件,就幫忙拆模型。

男娃紅著臉,沒和囡囡說一句話。


有天夜班,男娃沒來。

囡囡拆著模型,刮著零件。

不多會兒,男娃呼哧著跑來了。

男娃立在囡囡跟前,低著頭,說:“我要回去讀書了。”

囡囡手里拿著零件,咕嚕著眼睛,看著男娃。

男娃看了看囡囡,紅著臉,把一盒小熊餅干塞到囡囡手上,轉身往車間外跑去。

囡囡看了眼男娃的背影,把小熊餅干放在桌上,埋頭拆著模型,刮著零件。


囡囡又發工資了,囡囡去看阿紅姐。

囡囡帶阿紅姐到上次去的面館,說:“這次我請客。”

阿紅姐給囡囡一個電話號碼,說梅奶奶給的。

見阿紅姐趴在大瓷碗邊,用筷子把面條卷緊,一吸溜,進入大紅唇的面條就像塞進料機的配料眨眼就不見了,囡囡也大口吸起面條來。


囡囡接起電話,那邊是阿來。

阿來說,大哥病了,需要很多錢。

囡囡坐在石階上,呆呆地看著黃昏下拉得很長很長的影子。


囡囡拆開棉襖,找出里面的三百八十來塊錢,實實地包在塑料袋里。

寄了錢后,囡囡天天埋著頭,一聲不吭地干著活。

囡囡在食堂找了洗碗的活,洗次碗賺一塊五毛錢。


一星期都還不到,傳達室喊囡囡接電話。

阿來說,沒錢了。

囡囡瞪大了眼,三百八十六塊多幾天就沒了!

囡囡想,很多錢是多少啊。


囡囡去找車間主任,要領這個月十天班的工資。

主任看了看囡囡,說,是不是遇到啥事了。

囡囡低著頭,說,大哥病了,要很多錢。

主任低頭想了想,給了囡囡三百塊錢。


過了幾天,主任找到囡囡,塞給囡囡一個信封,說工友們捐的。

囡囡捏著信封,看著主任,說:“主任,我會還的!”

主任搖手說:“差的,你再想著去借借。”

囡囡反復數著一千一百多塊錢,心咚咚地跳快了。


半個月過去了,阿來沒打電話。

囡囡剛攢了二十幾塊洗碗錢,阿來電話又來了。

阿來說:“你我都再想辦法找找,大哥正是要命時期。”

囡囡咕嚕著眼睛,掃視著空空的宿舍。


囡囡想到了阿紅姐。

囡囡看著剛爬出地面的太陽掛在墻外櫻樹的梢上,等阿紅姐開門。

阿紅探出頭,頭發蓬亂,皺眉看著囡囡:“啥事?”

“大哥病了,要很多錢。”囡囡看著阿紅姐說。

屋里傳出陣陣男人的咳嗽聲。

阿紅出來,合上門,說:“要多少錢?”

囡囡愣了幾秒,說:“都花了一千九百多塊了。”

“你等下。”門在阿紅身后合上了。

囡囡立在院子里,兩手攪著衣襟。

過了幾分鐘,阿紅姐出來了,說:“我就這兩千塊錢,全借你了。”

囡囡攥緊阿紅姐遞來的錢,說:“姐,我會還的!”

阿紅看了看囡囡,嘴角笑了下說:“快去打錢吧!”


又過去一個多月,阿來說大哥不住院了,在家打針吃藥。

囡囡用領到的二百多塊先還了十幾個工友的錢,有些死活不要,囡囡也放了錢就走。

囡囡洗完碗,靠在池邊,捏著酸疼的腰,風吹過,耳邊的頭發廝磨著臉龐。

囡囡看著西邊的太陽,想:洗一天碗,干一天活,才掙10塊錢,我還借著三千多塊錢。


囡囡又帶阿紅姐到上次去的面館。

見阿紅姐趴在大瓷碗邊,用筷子把面條卷緊,一吸溜,進入大紅唇的面條就像塞進料機的配料眨眼就不見了。

囡囡說:“姐,我想跟你干。”

面條耷拉在阿紅嘴上,阿紅瞪著囡囡,咕噥道:“干啥?”

“跟你賺錢。”

面條掉在碗里,阿紅看了眼囡囡,看著桌面冷笑了一下,抬頭左右失神了幾秒,嘆了口氣,正視著囡囡說:“你知道我干啥的不?”

囡囡眨巴著眼睛,瞪著阿紅姐說:“理頭發。”

阿紅嘴動了動,低頭使勁吸著面條。


阿來又要錢了,囡囡把身上僅有的一百多塊錢寄了回去。

在廠里上夜班,為了多掙錢,白天除了洗碗的活,囡囡又找了廠里裝貨的活。

囡囡背顫著和工友抬著袋子,整個腦袋暈嗡嗡的。

貨裝完了,囡囡倚墻坐在地上,遠處的樹霧蒙蒙的。

囡囡見一個人模糊地朝自己走來,走近了,見是阿紅姐。


從澡堂出來穿了身裙子的囡囡跟著阿紅姐立在海邊,阿紅姐一聲不吭地抽著煙,一群馴鴿飛過,溫潤的太陽淹進海里,天上留下幾抹云彩。

燈火蘇醒時,囡囡跟著阿紅姐拐進巷子里。

白藍相間的燈箱亮著眸子,在夜里伴著笑聲歌聲轉了一圈又一圈。

到了屋里,囡囡腦海里依舊浮現著剛才在巷子里看到的各色女人,有立在門口發呆的,有坐在屋子里翹起白花花的長腿吐著煙圈的,有在巷子里和男人笑著打罵的……囡囡覺得像做夢一樣,感覺整個世界突然就只剩這條巷子里的人了。


阿紅出去不多會兒,帶回來一個戴著眼鏡、穿著西裝的男的。

阿紅給那男的點了點頭就出去了,三十多歲的男的看了眼怯怯地站在屋子里的囡囡,說:“進來吧。”

囡囡扭頭看了看門口,見阿紅姐倚在門邊抽煙。

男的瞇著眼看著囡囡說:“我是醫生,把衣服脫了。”

囡囡眼睛上揚看了看男的,慢慢地拉裙子的拉鏈。

囡囡按照男人的話赤裸著剛躺到床上,男人就光著膀子撲了過來。

囡囡嚇得喊:“姐!姐!”


囡囡蜷在床上,眼淚沾濕了頭發。

男人又摸了摸囡囡顫抖的身子,把錢塞在囡囡背下,穿著衣服說:“你的報酬。”

臉上掛著淚痕的囡囡抬頭見男人不見了,歪頭看了看背后,拿起錢,躺在床上,抽泣著把錢展平。

囡囡瞪大了眼,抹了抹臉上的淚,瞅著手中的50塊錢,慢慢地停止了抽泣,嘴巴半張著,呆在那兒。


不到半個月,囡囡掙了三百多塊錢。

囡囡把錢寄給阿來,阿來打電話說過幾天要帶大哥去復查了。

又過了半個月,囡囡給阿來寄了五百塊錢,阿來說大哥的病快痊愈了。

囡囡第一次笑,笑得很開心。

阿紅把房子租給了囡囡,自己去街道上開了家理發店。

囡囡望著墻外的櫻樹,心想,總有一天自己也能像阿紅姐一樣開一個理發店。


還有半個月就中秋了,囡囡想梅奶奶。

有天,阿來來電話說準備帶著大哥過來看她。

囡囡就天天望著夜空,尋著月亮,數著日子。

八月十四那天阿來來了,傻子大哥依舊看著囡囡呵呵的笑,依舊“囡囡,囡囡”叫個不停。

囡囡挺著個小肚子,倚在門邊,看到大哥和二哥走來,笑得很開心。


阿來看了看屋子里,問:“囡囡,你還差別人多少錢。”

囡囡說:“還差阿紅姐一千四百多。”

“其他都還了?”

“都還了。”

阿來接過囡囡倒的水,瞅到囡囡的小肚子,說:“囡囡有男朋友了。”

囡囡紅著臉,低著頭,輕輕地說:“沒。”

阿來看著囡囡,皺起眉頭,端著水的手停在半空。“那孩子爹是誰?”

囡囡看了眼阿來,臉上的笑消失了,結巴地說:“不知……不知道。”

“你哪來那么多錢?”阿來瞪著囡囡問。

囡囡看了眼阿來,低著頭,紅著臉,扯著衣角,輕輕地說:“陪……陪……”

“陪別人睡?”阿來看著囡囡,輕笑著。

囡囡抬頭看了眼阿來,見阿來的臉在顫抖。

一杯熱水潑在囡囡臉上,囡囡愣在那里,腦子一片空白。


阿來說了些什么,她記不清了;阿來什么時候走的,她也記不清了。她只記得,阿來不認她了。

她盯著墻外頂著綠油油的葉子的櫻樹,嗚嗚地哭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囡囡找阿紅姐去了那家面館。

見阿紅姐趴在大瓷碗邊,用筷子把面條卷緊,一吸溜,進入大紅唇的面條就像塞進料機的配料眨眼就不見了,囡囡說:“姐,我想回去。”

“回去?回哪兒?”阿紅看著囡囡,面條掉在碗里。

“回周公寨。”囡囡睜大了眼睛,聲音清脆地說。

阿紅姐瞪著飄著油水的碗,冷笑了聲:“哼,周公寨在哪兒?”說罷,又埋頭大口地吸著面條。


囡囡穿著那身舊了些的大紅襖子,挺著肚子,耷拉著腿站在布滿褐色苔蘚的木門外。北方的大地和天空白成了一片,狗聲在巷子里的冷雪上顯得沉悶單調。

頭發花白蓬亂的梅奶奶駝著背,瞇著眼,在門邊問:“誰啊?”

囡囡看到奶奶,眼淚奪眶而出,笑著說:“奶奶,是我。”

梅奶奶瞅了會兒,手摸著門挪著腳,聲音顫抖著:“囡囡,囡囡!”

囡囡拉住梅奶奶,哭成一團。


不久,山上下來人找囡囡,囡囡穿著紅棉襖,挺著肚子,跟在二哥后面,走出了院子。

小巷被鋪成一條彎彎扭扭的白帶兒,站在雪地里的囡囡扭頭見梅奶奶倚在木門邊。


積雪下的枝椏冒出了花蕾,囡囡挺著大肚子騎在一根長板凳上收拾著要到爹娘和大哥墳上獻的飯菜。

一只喜鵲落在墻垣上,叫得嘰嘰喳喳。囡囡抬頭瞧著雀子,看得出神。

在院子里編著草繩的二哥抬頭看到囡囡眨動著水靈靈的大眼睛,低頭憨憨地笑了。

清明節后的一天晚上,囡囡生下了兩個壯壯的男孩兒。二哥看著囡囡和孩子,笑臉上泛著淚花。囡囡看著二哥黝黑的臉,嘿嘿地笑了。

從此以后,她成為整個山頭唯一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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