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生

1758 英格蘭

一間農(nóng)家小屋里，一位婦人正在生產(chǎn)。

“天哪，天哪，上帝保佑，親愛的。”產(chǎn)婆說，“使勁，看，孩子的小腦袋已經(jīng)露出來了。哎，對······”產(chǎn)婆輕輕扶住嬰兒的腦袋，小心翼翼以免傷到嬰兒脆弱的頸骨，一點一點慢慢地將嬰兒整個身子拉了出來。

“很好，很好。”產(chǎn)婆一邊幫孩子洗凈渾身的黏液和血跡，一邊欣喜地說，“是個健康的女孩。”女嬰咳喘了兩下，爆發(fā)出一陣響亮的哭聲，回蕩在破舊的小屋里。

滿是補丁的床單上，裹著破布被子的女人精疲力竭地倒回了爛棉絮填充的枕頭上，大口喘息著。蹲坐在屋角的男人滿臉頹喪的表情，悶悶不樂地嚼著煙草，絲毫沒有為新生命的降生感到喜悅。他旁邊坐著四個惴惴不安的孩子，兩個是男孩，兩個是女孩，都穿著打滿補丁的麻布衣服，臉上帶著饑餓的神色。

“天哪，我的上帝啊！”男人抱著頭，痛苦地說，“又來了一個，我該拿什么來養(yǎng)啊？”

女嬰被包裹在了洗凈的破布爛絮中，放在母親身邊。她的出生只是為一貧如洗的家徒增了愁緒，歪斜開裂的窗框外，夕陽正在落下，殘余的光亮將屋里的一切情景照得更加哀愁凄涼：光禿禿的地板，兩張鋪著單薄被單的木床、一張沾滿洗刷不掉的油污的笨重木桌和一個黏土砌成的冬天生不起火的爐灶是僅有的家具，幾個草籃裝著少得可憐的粗劣食物，墻壁上沒有任何掛件且破舊漏風(fēng)，紙糊的窗戶斑斑駁駁。

“唉，唉。”男人不停地嘆息著，把身邊的四個孩子嚇得連氣也不敢出。終于，他站起來，一口吐掉嘴里的煙葉，搖著頭，拖著沉重的步伐向熟睡的妻子和女兒走去。

“爸爸，你抱著妹妹去哪里？”大女兒說。

他沙啞著嗓子回答：“啊······去找牧師，商量一下洗禮的事兒。”

“唉唉，我又有什么辦法呢？”男人抱著熟睡的女嬰往林子里走去，不停地安慰著自己，好使喚得動不停地把他往后扯的腿腳，“根本就不該生她的。我們已經(jīng)有四個孩子，簡直都養(yǎng)不活了，再來一個，全家都得去要飯了——還準(zhǔn)會被抓進監(jiān)獄，唉！唉！”

男人一邊咒罵著不公平的世道，一邊踏著灑下的月光向一片林間空地走去，把女嬰放在一棵樹下，猛地一甩頭就走，根本不敢回頭再看一眼。

“我又有什么辦法？”男人感覺自己就像被生活打倒了似的，整個人疲憊不堪、毫無斗志，“村里的人一樣窮，沒人會養(yǎng)她。扔到城里？不行，城里大街小巷已經(jīng)滿是棄嬰了，甚至連排水溝里都全是棄嬰的尸體。送到孤兒院？算了，誰都知道這年月的孤兒院是個什么德性。與其讓這孩子跟一大堆小孩擠在一起餓死，或是在孤兒院里被人打死，倒不如······倒不如讓她在樹林清清靜靜地死去，就是被野獸吃掉，也死得痛快些······”男人感到臉上一片濕熱，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流了滿臉的淚水。他就像被鬼魂追趕著似的，急匆匆地回了家。

家中一片凄涼，大女兒正在費力地做飯，細(xì)瘦的手上滿是灼傷。大兒子泄憤似的劈砍著所剩無幾的柴火。二女兒蹲在灶前，被爐膛里冒出的煙霧嗆得直咳嗽。小兒子哭聲震天，一個勁地喊著肚子餓。床上的女人剛剛醒轉(zhuǎn)過來，隨著床單的颯颯響聲，她用手臂支著身體坐了起來，見身邊空無一物，她驚慌地叫出了聲：“孩子呢？”

“扔啦。”男人陰沉著臉回答。

“扔了？！”女人頓時哭號起來，“扔到哪里去了？你為什么要扔掉她？！”她透過淚眼看著她的丈夫，后者的眼睛里寫滿了沉痛的無奈。

“我們根本就不應(yīng)該要她，她的出生是個意外！”男人吼道，“放在家里也是餓死，倒不如扔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根本養(yǎng)不起孩子了！我們有四個孩子，已經(jīng)快去討飯吃了，再來第五個，會把全家都給拖垮！”小兒子“哇”的一聲，哭得更厲害了。

“我不管！”女人嘶啞著嗓子喊道，她當(dāng)然知道丈夫說的是實情，但是作為孩子的母親，她不甘心就這樣放棄自己的孩子。“我不管！我要我的孩子！說，你把她扔到哪里去了？”

“樹林里。”男人別過臉，搶過大女兒手里的棒子，發(fā)瘋似的攪拌起了一鍋清淡如水的野菜湯，“你要是找得回來，以后就隨你吧。”

女人掀開被子，把雙腳甩到地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傷口撕裂般的疼痛讓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她的赤腳踩在地上，跌跌撞撞地朝屋外奔去。

“唉，唉！”男人看著妻子的背影，再次嘆息起來。

“孩子！你在哪里？”女人哭喊著，拖著疲憊的身子前進，她的聲音驚嚇到了貓頭鷹，它們撲棱著翅膀飛過，留下一串串凄厲的嚎叫。“你在哪？”她又累又餓，頭一陣陣地痛，雙腿

疲軟得仿佛再也邁不出一步。一雙光腳被尖利的石子劃破了，在路上留下斑斑的血跡。樹林的暗影在她身旁掠動，像無數(shù)的鬼魅。

突然間，一陣微弱的哭聲回答了她。“我的孩子！”她叫道，抬起沉重如鉛的雙腳循聲跑去。嬰兒的哭聲仿佛給她注入了無窮的力量。進入那片林間空地，頭頂上頓時豁然開朗了似的。在柔和的月光下，女人看見一個小小的襁褓躺在樹下。

心里的石頭頓時落下了。她沖過去，一把抱起啼哭的嬰兒，緊緊摟在懷里。她蒼白的臉貼著女嬰紅紅皺皺的小臉，自己也落下了淚珠。月光如水，將一切照得如在水中一般清澈柔和。“感謝阿忒彌斯【1】！”女人抬起頭，望著月亮喊道。“就叫阿特米西亞【2】吧。”她的嘴唇湊在嬰兒的耳邊，輕輕說出了這個名字：“阿特米西亞。頑強的蒿草。被拔起，被扔掉，但還是活著。”

【1】阿忒彌斯Artemis，又稱狄安娜，希臘神話中的月亮與狩獵女神。

【2】Artemisia，意為艾蒿，蒿草。同時也是西方第一位女畫家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