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fù)。
引:
伊人月下戴紅妝
不知伊人為誰傷
青水湖
水中央
年年如是
斷人腸……
一:
西湖的水,是姐姐的眼淚。
那我呢,我有什么?
也許命中注定,我永遠(yuǎn)要活在姐姐的榮光之下。
五百年后,雷峰塔倒。
二:
我是一只妖,五百年的蛇妖。
我不會放棄姐姐,于是我一千歲了,我沒有去成仙,為了成全那對神仙眷侶。
我用了法力,給許仙續(xù)命,讓他做了金山寺最好看的一個有頭發(fā)的和尚。
我想姐姐會感謝我。
“我轟倒了雷峰塔,殺光了寺里所有的人,焚了法海的墓,抽了他千年不化的骨?!蔽腋嬖V眼前白衣勝雪的女子,我看不出她是一只妖。
“青兒……”她的眉間似有不快,又是那種欲語不言的神情,我看著不舒服,我轉(zhuǎn)身離開。“姐姐,他囚禁了你五百年,他該。”
許仙站在她身邊,好看的眉梢微微皺著。
如今你有如花美眷伴身邊,我卻只能孤身一人走四方。
既然如此,你憑何管我。
三:
我離開了姐姐,我怕她傷心,所以我必須狠心。
為了毀掉那座法海用盡一生力氣罩護的牢籠,我的道行險些用盡,所以走火入魔讓那里成為血海。我沒有說假話,我知我有罪。
我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想回到棲身五百年修行的譚穴,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僅有的法力甚至破不開自己離開前設(shè)下的陣法。我知道,我完了。
我挨不過這一千歲的天劫,結(jié)局只有一個,就是死。
妖也會死,我活了一千年,還沒有遇見一個能傷我心的人,我不甘心。
可是,我又能有什么辦法。
我站在陣法旁邊,無可奈何,不知所措。
我算得很準(zhǔn),夜半時分,鐘聲響起,我的命中劫如約而至,那是沒有妖可以打破的法則。
我跳入湖中想暫時躲避一下,但是似乎一點也不管用,那些神雷天火全都準(zhǔn)確無誤地朝向我,一旦被擊中,就是萬劫不復(fù)。
我無處可躲,難過得想要哭起來,我沒有告訴姐姐我的神劫,我不想連累她去保護我,可我卻無意中害了更多的人。
湖里的水被擊得攪動翻騰,水里燒起了火,那種火,是沒有妖可以承受的。
我看著湖里的無數(shù)生靈慘叫哀嚎,我知道,是我毀了他們的一世修行,讓他們跟著無處安身。
我決定不再躲。
一道光劈向我時,我伏在地上,落下一滴淚來。
但很奇怪,我沒有感覺到徹骨的痛楚,我沒有灰飛煙滅,我還活著。
我在這一天遇見了墨盡和漸離。
火光徹夜不息,周圍猶如白晝。他們救了我。
一個長袍玉帶,一個墨發(fā)黑衣,只手撐起了能截住天雷的光罩。白衣男子挑起眉來,眼神冰冷帶著殺意:“你這只妖怪,攪得水底好生不得安寧?!?/p>
我早已被迫現(xiàn)出原形。
“小青姑娘,我有一個救你的方法,你可愿意?“墨盡笑著沖我呵出一句,似乎只手遮雷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他們帶我下到水底,然后我點頭表示答應(yīng)。
墨盡和漸離是守護這水域的兩條魚精,他們說這里名為青水湖,是東海龍王的游樂之地,太子迎親選中了這塊地方,此等喜事,卻遇上了我這個掃把星,實在有些委屈。
于是,我成為太子的新娘。
我以為這是好事,因為墨盡告訴我,若成為未來龍王之妻,他可上報天庭免我天劫,甚至助我修行易如反掌??晌以跬巳ハ?,這種好事如何能落我頭上。
我中了圈套。
給我添紅妝的丫環(huán)似乎終于不忍心我做出傻事,她湊到我耳邊,指著鏡子里我的臉,她說這里很漂亮,她說不值得。
我不明白。
“誰人不知東海太子相貌奇丑,龍鳳族的聯(lián)姻早在太子出生定貌后便已取消,為此早就鬧過天翻地覆,哪還有什么大婚之喜。姑娘,你真的是中計了。”丫環(huán)幽幽地嘆了口氣,停下了挽發(fā)的手,“不瞞你說,姑娘已經(jīng)是第五百個太子妃了?!?/p>
我的腦袋一陣轟鳴。
我聽到唯一一個聲音告訴我,要活下來。
我捻起桌上紅紙,輕輕在唇上一抹,淡淡地呵出一口氣,“給我,梳妝?!?/p>
四:
我被帶到洞房的時候遮著霞披,所以我沒有親眼看見那個泄密的丫環(huán)被拉出去處死,所以,我忍住了沒有哭。
沒有人的時候我掀開了霞披,丫環(huán)說的果然沒有錯:一座水牢,一地尸骸,唯我孤身一人,著紅裝立于中央。
也許,我也要成為尸骨,那樣就不會顯得畫面詭異了。
我害死了那個好心的女子,我不想再把自己害死。
至少,這里沒有神劫。
我蜷縮在了一個角落,身邊一地尸骨陪我寂寞。
一待三天。
身形修長的男子出現(xiàn)在水牢外時,我連爬起來質(zhì)問他都做不到。
“你,是小青姑娘?”男子瞇起的眼眸中帶著些微的驚奇。
我沒有點頭,我知道他并沒有詢問的意思。身為夫君,他一身榮光,而我卻連口水都喝不上??此┲才?,大概是要見上他的未婚妻一面吧。我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踱步過去,慢慢地隔著水牢跪在他面前:“放了我,好不好?”
男子的唇抿起來,黑色的面具讓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也不會知道,他又究竟有多丑。
一片沉默。
我已知道我的下場。
“你起來。”男子輕輕地?fù)u頭,背過身去,“我名龍淵,他日……”
“他日?呵呵。”我打斷他,微微仰起螓首,牽出一絲嘲諷的笑意,“我已將死,記你名字,又有何用?!?/p>
他抬步離開。
“龍淵!你究竟想做什么!無論你是什么模樣,我做你妃子便可?!蔽业臏I水再一次漫了上來,落在地上又瞬間消散,“你為何要關(guān)我,為何要害我!你這般折磨我,為什么又要救我,這樣,讓我死在天劫里又有何區(qū)別!”
龍淵腳步一頓,停了下來。“姑娘,你太天真了?!?/p>
無論我聲音多嘶啞哽咽,他都沒有再回頭。
我跪在地上,幾縷青絲飄散開來拂過冰柱圈成的水牢,剎那就化成灰燼了。
他叫我姑娘,那小青,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五:
我喜歡墨盡,是因為他說要救我。
我恨墨盡,是因為他現(xiàn)在要殺我。
“你為什么要騙我?!?/p>
一白一黑兩個人,像是地獄勾魂的惡鬼。厲鬼勾魂,無常索命,他們來了,索命來了。白的叫漸離,黑的叫墨盡。
“你為什么要殺我。”
他們緩步走來,身后拖著長長的鐵索,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淖矒袈暋?/p>
“你到底,是魚,還是鬼?!?/p>
“我們是神?!?/p>
我驚詫地跌坐在地。
“蛇妖,你血洗金山寺,毀掉多少生靈,不思悔改,執(zhí)迷不悟!”漸離走至我身前,揚起的手似乎很快就會要了我的命。如果我沒有看錯,他們越進水牢,輕而易舉,而我若是踏出半步,灰飛煙滅。
我不想掙扎,也沒有能力去掙扎,我把什么都看得太簡單。我突然相信了龍淵說的話了,他告訴我,這個,叫天真。
“慢著?!蹦M飛身截住了他幾乎已經(jīng)落在我脖子上的手。
“漸離,你今日過了頭了?!蹦M牽出身后束上了咒語的鎖鏈,好看的臉籠上一層陰云,“這不是你該做的事?!?/p>
白衣男子霎時沉默。
鎖鏈綁在了我的身上,我被牽著帶出了水牢,像二郎神牽在身后的那只永遠(yuǎn)忠貞的狗一樣。
我不夠聰明,我沒有發(fā)現(xiàn)墨盡在救我,我恨他。
六:
姐姐重出雷峰塔的那一天,我一千歲,馬上,就要死了。
青水湖,青水青水,本是我的出生之地。墨盡牽著我浮出水面時,我想起了一些往事。
但現(xiàn)在,它卻要毀掉我了。
“你要帶我去何處?!蔽移戳柍鰜淼臅r候,已經(jīng)頭昏腦漲,每走一步好像踩在針尖之上,“我早已沒有了法力,你要殺我,用不著這么麻煩?!?/p>
“我知道?!蹦M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許惋惜的意味,他停下腳步,伸出手,一粒銅色丹藥浮現(xiàn)在掌心,然后,在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上面隱約的字跡時,它直直地飛過來,撞上我的眉心,瞬間便融了進去。
“你在做什么?!睗u離頓時從老遠(yuǎn)的地方回過頭來,聲線冷漠如霜,“你,該死?!?/p>
“天庭已經(jīng)答應(yīng)把她交給白素貞,你掛什么心。”白衣男子快步走來,衣襟飛揚帶起冷冷的殺氣,千年不變的幽暗眸底竟燒得通紅,“你,該死?!?/p>
我做了什么?我驚恐地看著突然對峙起來的兩個人,甚至還來不及思考要不要趁機跑掉,體內(nèi)就被丹藥攪得天翻地覆,頭中劇痛直接昏倒下去。其實,我是該去幫墨盡的,因為我恨他,沒有愛,就沒有恨。闔上眼簾前我想起了漸離最后怒氣沉沉的話:
“你,竟對妖動情?!?/p>
但我,也竟不明白這是何意。
我做了一個無止境的夢,夢里一片空白,滿地尸骸,我穿戴鐐銬,為它們跳舞,白色的裙裾張開像一朵花,寒涼,絕望,我大約,是在賠罪吧。
醒來時如漸離所說,我躺在姐姐身邊,沒有死。
姐姐被困雷峰塔五百年,早已羽化登仙,又是她,原諒了我的過錯。
又是她,輕易地掌控了一切,輕易地掌控了我的生命。
我爬起來,輕聲出門,院里夜曇盛開香氣四溢,這是我和姐姐曾停留過的地方,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我明白姐姐那句“青兒”何意,她命漸離墨盡借口救我于天劫,又狠心將我關(guān)在水牢內(nèi)絕食三日以示懲戒殺生之禍,可我真的有錯嗎?
“青兒,過來。”
水漫至我腰間時,姐姐已有察覺。
人喜歡生時想著死,死時又要求生,妖又何嘗不是。
我又不想要這沒有意義的生命了,所以我要去死了。從花苑走到石岸邊,再一步步踏入蓮花池到深處,我一共走了一百步,然后姐姐的素絹一裹,把一切都拉回原點。
我撐在地上艱難地喘氣,水從我的鼻子嘴巴里流出來,異常難受,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會蠢到想淹死自己,然而這一天,來得這樣不可預(yù)料。姐姐立在我身前,清冷的目光帶著讓人揪心的疼:“青兒,你求死,可對得起姐姐?!?/p>
“姐姐,生又如何,生原無愛,孤寂欲死,死又如何,死仍無愛,孤寂欲生,愛又如何,愛在彼岸,彼岸縹緲。生不得,死不得,愛不得,姐姐,是你告訴我的呀?!蔽姨痤^來,看著眼前白衣勝雪的仙人,“姐姐,你被許仙傷過的時候,不是這樣和青兒說的嗎?”
“你讓誰傷過了?!苯憬阄⑽澫卵嫖也寥ヮa邊的水滴,如瀑的墨色長發(fā)拂過我的鼻尖。她總是這樣淡然,總是這樣寵辱不驚。偏偏,我不喜歡。
我揮開她的手,“青兒沒有,只是生與死又有何分別,青兒已經(jīng)分不清了。”
“青兒。”姐姐終于蹲下身來與我平視,她眸中盛裝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
“姐姐,我想要離開你,你不要再管我了,好不好。”
我擁住她,低低啜泣起來。
滿苑的夜曇香氣,縈在我們周身,更深入心肺。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七:
姐姐送我三支花簪,她說可保我救命之用,然后她放我走。
我回過頭來最后看看這個院子,夜曇合盡,片片凋零。
許仙從院中出來,靜靜地看了看我,然后又走過來將我抱上馬。我不知他何時變得如此沉默不出一言,但我碰到他的手,死一般冰涼。
揚起的馬鞭落下時我用余光看著姐姐,她的臉上沒有半分我能猜透的表情。無論是許仙抱住我,還是走回去牽她回房。
白馬嘶鳴一聲,揚塵而去。
我沒有聽姐姐的話,停下來休息時便將花簪全拿了出來。拿起一個喊了聲姐姐,花簪上白光乍現(xiàn),姐姐的影像浮了起來:“青兒,你這般急躁,還是隨姐姐回去?!?/p>
我嚇得大叫一聲,簪子扔出去老遠(yuǎn)。
我急忙上馬,很快地逃離這些有姐姐氣息的地方。
那白光晃眼。
再一次見到墨盡,他滿身是血。
他成了青水湖的一尾魚,一尾真正的魚,在岸邊垂死掙扎,遍體鱗傷。
魚缺了水,還活得下去嗎?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眼認(rèn)出這個神仙的,但我要救他,就像他當(dāng)初做的那樣。
我輕輕地觸碰了他一下,血沾到了我的手指。我突然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怕自己什么都不會,無意中又將一個神仙害死。我很快想到了花簪,便再一次喚出了姐姐的幻象。
第二支花簪也沒能幫到我。
姐姐的聲音輕而不容置疑,“你自己可以?!?/p>
姐姐分明不愿幫我。
我嘆了口氣,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試試能不能打開自己譚穴的陣法,好找出什么東西來把墨盡帶走。
再次回到青水湖邊時,天已黑了大半,我拿著一個玉罐子,盛著青色的湖水,小心地把墨盡放了進去。還好他氣息尚存。我拭去頭上的汗,捧著用法術(shù)凝成的玉罐回我的譚穴。
我知道又是姐姐暗中助我,我的道行,恢復(fù)如前。
一千年。
我這只犯下了彌天大錯的妖,終于也可以成仙了呢。
只是,又是因為姐姐。
八:
洞外下起了雨,雨絲像簾幕一樣掛在洞口,淅淅瀝瀝,滴滴答答。
時光倒退,一如從前,我曾喜歡過青水湖。
那時候我還有娘親,還不會被小蝦小魚扔石子兒罵作野種。
娘親吃掉了爹爹,然后生下了我。爹爹是人,而我是妖。
很多年前龍王來到了這片水域,娘親就死在了那時。因為天規(guī),因為戒律。人妖怎可相戀,縱使往事塵封多年,也終究落了個被滅族的下場。
我奔跑在逃亡的路上,無處藏身,是姐姐救了我,所以我曾許諾一生為仆。
我恨龍王,所以我接近龍?zhí)?,所以我妄想憑一己之力殺了他,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一個太子迎親無人相嫁的故事,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欺瞞我的謊言。
所以,我也恨你。
告訴墨盡這些的時候,我曾想過他會幫我。只要我有辦法救他。因為他是神仙。然而他只是浮在水里,一動不動,流出的血已經(jīng)將青水湖染紅。
我還未反應(yīng)過來,便也讓人打暈。
我又看到一地尸骸,我又看到自己立于中央,戴著鐐銬跳舞。
但是我的腦中充斥著一個更狂妄的叫聲:殺龍王,殺龍王,殺了他!
我甚至開始覺得自己有這個能力。
“天庭之神,竟淪落到與妖為伍的地步,墨盡將軍好生凄慘啊?!比嗣娅F身的精怪伏在洞中,輕蔑道,“太子念在你尋人有功,已向玉帝求了情,可放你一條生路,不然,你以為你能逃到哪兒?犯下大錯,死不足惜啊。”
“臣……”黑衣男子單膝跪地,帶著滿身的傷,微微頷首,“……謝玉帝,開恩。”
九:
我開始在很多個寂寞的夜里,向一條魚說起我的故事。
“我不喜歡姐姐,因為她比我漂亮,比我聰明,比我強大,比我讓人心安,她處處都勝過我,于是我就處處都不喜歡她。我有那樣多的嫉妒,有那么多的理由去嫉妒,可是姐姐連我的嫉妒都根本不在乎……”
“其實許仙喜歡我,因為我給他續(xù)了命,不過只是我猜測?!?/p>
“你為什么會變成一條魚,你不是神仙嗎?”
“你以后要記得報答我,是我救了你。”
那條奄奄一息的魚突然好了起來,在我的蛇血飼養(yǎng)下。
我渴望著會有那么一天,他重新變成那個一手遮雷的,讓我心安的男子,然后我想帶著他,毀掉青水湖。
我不知他是否答應(yīng),但我心意已決,縱使放棄成仙,萬劫不復(fù)。
我突然變得有些兇殘了。
墨盡遲遲沒有恢復(fù)原形,我已不想再等。
我站在青水湖岸還沒有下手時,一個美麗的女子立在湖中心的礁石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你又來做什么,害得我們還不夠?”
那是一只一千年的蚌精,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她生活安逸,而我卻輾轉(zhuǎn)奔波。我很快就開始變得不喜歡她,于是我沉下聲音,“血口噴人,我何時害過你?”
揚起的指間涌起一股青綠色的光,我竟輕易地將那蚌精打回原形捏了過來,抓在掌心里,沒有留給她一點開口的時間。
我嚇壞了。
“你這個野種,歷天劫時刻意將雷引過來要害死我們,現(xiàn)在這是要滅我整個青水湖嗎?!”
我一時語塞。
一個個的氣泡從湖底涌了上來,我被包圍在一片黑壓壓的兇殺之氣中。
“你這畜生!你娘,那本就是她活該!你卻遷怒于我們,你比她還要該死!”
“劣畜,未曾想你到頭來還是不肯放下這些事,當(dāng)初早該收了你!”
“你以為憑你一己之力,就想在青水湖翻天了嗎?!”
我……我沒有,不,我沒有,不是這樣的,姐姐……姐姐明明可以愛著許仙,難道娘親就要低人一等嗎?我……我又有什么錯,我只是想……我只是想……我的腦中一片混亂,我簡直快要不能控制自己。攥著蚌姑娘的手越收越緊,好像要把她殺掉。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想……只是想……
我竟找不到借口。
大雨傾瀉如注。
我嗚嗚得哭著,卻將蚌殼揪成了粉碎,碎片扎進我的手心,有些血肉模糊。
天啊,我干了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
不要……不要,不要這樣好不好,不要!
我的指甲瘋長起來,雙手不受控制地捏出一個個法訣,陌生的咒語倉惶從嘴中溢出。我竟然在滅我同族,可沒由來的怨恨在我腦中摧毀了一切。
大雨滂沱。
十:
我叫白小青,青是青水湖的青,白是姐姐賜我的姓。我是一只善良的妖,我隨同姐姐潛行修行,渴望著有一天了卻紅塵,做一個神仙。
然而,我終有逃不開的劫。
青水湖成為一片血海。
短短一瞬間。
我拖著發(fā)顫的腳走到湖邊,血紅的湖水里倒映著我陰慘的容顏,倒映著我的臉,它沾滿了血,它看起來那么恐怖,它不是那張白小青的臉,絕對不是!我一掌揮向眼前的人影,然后血水迸濺迷了我的眼睛。我終于意識到,我全身上下,只剩了骯臟。
墨盡從身后環(huán)住我時,我正哭得要昏過去。
他附在我耳邊說這不怪你。盡管身邊都是妖的尸體。
我回過身去抱住他。我第一次這樣閉上眼睛去信任一個人,在我渾身冰冷的時候,不顧一切地去尋找哪怕一點點的溫暖。
下一秒,短刃穿胸而過。
墨盡告訴我,很抱歉讓我在獲得如此強大的法力以后空歡喜一場,然后他要將我變回原來那個白小青,那個廢物一般天真的白小青。
我吸收的丹藥,是青水湖的心。
一顆沾染了血腥與殺戮的心。
所以,即使我覆滅青水湖,也不怪我。
“錯就錯在當(dāng)初我的惻隱之心,救了你,差點害死我自己。”
“因為你,我被剔除仙骨,判出神籍,因為你,我受天庭重重追殺,連小妖都可將我捉弄于股掌。”
“白小青,你這個喪門星,果真是害人害己?!?/p>
墨盡的嘴角嗜上殘忍的笑意,他抽出短刃在手中把玩,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小青姑娘,你要把本該屬于我的東西,還給我?!?/p>
“為什么……”
我知道,墨盡,他要開膛剖心了。
我跪在地上,不想動彈。
短刃再一次抵上我的胸口,輕輕一劃便又是一道傷疤。
我慢慢地收攏了抓著第三支花簪的沾滿血的手,微微仰起臉來,“墨盡,你當(dāng)真喜歡過我?對妖動情嗎?”
“小青姑娘,你太高看自己了吧。”墨盡的手撫上我的臉,像姐姐那般溫柔地替我拭去淚水,嘴角卻是輕蔑,“你以為白素貞有那么大的本事嗎?”
“青兒糊涂?!蔽逸p輕搖頭,微微合上沉重的雙眼,“不過以后,定不再犯了。”
第三支花簪上,是血光萬丈,用來殺掉我想要救的人。
青水湖心在我胸膛里跳動,我又怎可讓你拿走。
“姐姐,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東西傷過了?!蔽覍χ⒆樱亓飨聹I來。墨盡的刃劃開我的皮肉,笑著呵來一句,“青兒姑娘當(dāng)真是傻,對著一支花簪叫姐姐。”
“這樣沒用的一只妖,是該要人保護著的吧。”
“可惜,我不行了?!?/p>
我抱著墨盡逐漸冰涼的身體,終于慟哭出聲。
我有一顆青水湖的心,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
十一:
沒有殺戮,就沒有救贖。
青水湖,千百年來的爭斗充斥著它,因為湖妖有一顆超越六界的心。然后龍王來了,以情愛騙取了湖妖的信任,殺湖妖,取湖心,執(zhí)掌水域,同時,屠殺了我的娘親。
青水湖見證了我的無助,唯有它愛的殺戮,才能讓我知曉這一切。
我做到了。
就像當(dāng)初的龍王一樣,殘忍地陷入自私的泥潭。
盡管我知道姐姐沒有那個本事,盡管我知道是墨盡將我送入水牢,盡管我知道了自稱龍淵的那個家伙,從來都是殺我娘親的幫兇,盡管我知道,他叫漸離。盡管,我?guī)缀蹩煲酪磺小?/p>
一曲斷人腸。
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殺龍王。
姐姐趕來見我時,我已經(jīng)將墨盡封入了冰棺之中。姐姐撫著棺上秀紋,喃喃地念著,“青兒,他是喜歡你的。”
“我知道?!?/p>
“青兒,跟姐姐回去罷?!?/p>
“我不要。”我淡淡地別過臉去,想要離開。我不知道該如何向姐姐解釋這一切,所能做的,唯有逃離。姐姐沒有追我,聲音依舊那樣風(fēng)輕云淡,“許仙,他走了。”
我終于還是停下了腳步,卻不忍回頭。因為我不忍心看到姐姐淡漠的表情,那會傷害一個在雷峰塔下守候五百年的凡人。
回到花苑時,許仙已經(jīng)再睜不開墨色的眼。
“青兒,你空留住他的身形,三魂七魄卻早已不知何處,姐姐破了你的咒法,才讓他得以安寧。”姐姐閉著眼睛,讓我無法去看她眸里的悲喜,“五百年來,作為一具枯骨,他也只認(rèn)了你做主人而已?!?/p>
姐姐早已知曉吧,所以從來都寵辱不驚。我輕笑起來,眉間卻染上不可抑制的哀傷,為了許仙,為了他用如此殘忍的方式告訴我,人妖殊途。
姐姐還是趁機將我關(guān)了起來,鎖是雷峰塔內(nèi)千年不壞的封門鎖。
她在門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青兒,姐姐本不該讓你出去。”
姐姐如此殘忍。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十二:
月光從窗中灑進來,斑駁了一地的光陰。
如果不是墨盡,我也許活不到現(xiàn)在,可以迎著光,去看見自己蒼白的臉。
龍王之子相貌極丑以致千百年來從未間斷的龍鳳婚約掀起大波,龍王取湖心鬧上天庭,才得以求得易容之法。青水湖底集日月精華鋪就的水牢,可以吸食相貌姣好的女子精氣,上千,則可修得恢復(fù)容貌之術(shù)。玉帝一紙之約,要的,卻是上千個女子的性命。
叫我如何甘心。
引我入水牢,是墨盡的職責(zé)。
被鎖三天,我本該死,又是他救了我。
龍王信任墨盡,將湖心交予他打造水牢,為救下將死的我,他將它給我。
而后遭個誅神的下場。
盡管我知道他若取心,定可再度恢復(fù)千年之力,神之身,定可再做回他的墨盡將軍,定可再有一世的資格對任何人動情。
但我不肯。
我說過,我不甘心。
我不想再被任何人擺布,包括姐姐,包括龍王,包括天庭。
我擁有湖心,我知曉一切,我已沒有后路。
我站在姐姐的床頭,靜靜地看著她姣好的睡顏。我知道她想救我,我知道她該難過,我都知道。
但我不得不。
我將封門鎖原封不動地放回她枕邊,一滴清淚莫名地滑落姐姐的眼角。
姐姐可以水漫金山寺,我也可以血染天上人間。
青水湖邊仍然是一片死寂,白色的身影立于岸邊,血紅色的湖水漫上他的錦靴卻絲毫不被在意。他回過頭,冰冷地笑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笑,戴著人皮,用一副許仙的笑容。
我們之間似乎隔了千山萬水,而又只是寸步之遙。
“他日龍淵,別來無恙?!蔽乙部┛┑匦ζ饋恚瑵嵃椎难例X里擠出許多嘲諷,“我該稱你龍淵,漸離,還是許仙?”
“你該叫恩人?!睗u離挑眉,眉目間卻又沾染了笑意,“劣畜?!?/p>
如果沒有他,墨盡不能將我?guī)С鏊巍?/p>
如果沒有他,墨盡逃不過天庭的追殺。
如果沒有他,墨盡再也回不來。
我所喜歡的墨盡。
我跪下來,磕了三個頭,就好像我還是那個跪在水牢里被吸了精氣沉沉欲死的小妖一樣,無助地磕頭。岸邊的泥沾上我的額頭,一片血紅。
漸離伸手摁住我的頭,讓我長跪不得起,他跟我說他曾想要殺我,因為我囚禁了許仙的魂,也讓他容貌不整。
漸離是許仙的轉(zhuǎn)世,是姐姐心愛之人,我不想傷他,所以我沒有拂開他的手,假裝這樣可以謝罪,假裝有人能赦免我曾經(jīng)的過錯。姐姐的如花美眷,從來都是我的心頭之禍,我從羨慕到嫉妒,從扶助到扼殺,一步步,去拆散一對璧人,去滿足自己一時的彷徨無助,去讓自己解脫。
“不過,我也感謝你,沒有本屬于我的臉,也就沒有那虛偽的聯(lián)姻。”漸離撫著我的發(fā),瞇起墨色的眼眸,“小青,你猜我喜歡白素貞嗎?”
我有些恍惚,似乎看見了曾經(jīng)的許仙,他站在我身邊,好看的墨眉微微皺起。
“小青,本殿似乎不討厭那白蛇?!?/p>
“所以,我決定要幫你?!?/p>
我咯咯地笑起來。
“用龍王的性命,許你一個愛恨纏綿一千年的女子,你可愿意?”
笑聲漸漸融在了空氣里,漸離負(fù)手而立,縹緲孤寂,“愿意與否,又有何重要?!?/p>
我站起來,然后撲過去抱住了他。男子身形微微一顫,遂而又恢復(fù)如常,笑聲染上苦澀,“蛇妖,他等這個擁抱,怕是已經(jīng)很久了?!?/p>
我緊緊地?fù)碜∷?,臉貼在他的后背,溫暖濕熱的氣息。
許仙,我也是。
“謝謝你告訴我,我的心,沒有血?!?/p>
是的,謝謝。
十三:
震碎水牢時我的心底有隱隱的痛,不僅是因為它是我的心打造的,更因為那許許多多的亡靈,氣盡而死不得安寧。我回過頭去,漸離的紫黑色面具微微閃著光,我摁住自己的心口,笑容苦澀,“既然魂魄已齊,面容已歸,放了她們又有何妨?!?/p>
“在龍王手中?!?/p>
我若沒有聽錯,他叫龍王,而不是父王。我的心微微一顫,忽然覺得這個男子冰冷的眸中藏盡了無奈與傷痛。僅僅因為一張面孔,他可以失去親兄,可以失去母后,也可以失去自己一生所愛,被那個所謂為他好的龍王,掌控了所有的情緒,成為犧牲品。
就像我一樣。
莫名心慌,無處藏身。
水晶球里囚了四百九十九個被抽干了精氣的靈魂,她們本該是好看的平生尋歡的女子,而又因精氣不齊不得入輪回,永遠(yuǎn)困在這個小小的水晶球。
我喊漸離去拿,漸離唇角一抿,表示不肯。
水晶球放在高高的龍柱上,蝦兵蟹將都已被打昏,我不知里頭有什么陣法,正思索著不敢輕舉妄動,那水晶球卻自己浮了起來,落在我手中。
我回頭看著漸離,他搖了搖頭,揚起衣擺沖著不遠(yuǎn)處出現(xiàn)的人影單膝跪下,“孩兒拜見父王?!?/p>
心底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坍塌。
“你……”我捧著水晶球,它正咔咔作響地碎裂。
“妖女,你以為有了湖心,就是萬能了嗎?”龍王的須子張揚輕蔑,活了不知道幾千幾萬年的氣魄老道生冷,只手抓住我的衣領(lǐng)將我提起,冰冷的目光好像能射穿我的身體,“這世上最難揣測的,便是人心?!?/p>
是,是我妄想了。我仰起臉來側(cè)目去看那個下跪著的人影,他卻遲遲不再抬頭。我干笑幾聲,“那這也是假的了?!?/p>
手一揚將水晶球砸落在地,玉碎飛濺彈射在漸離的面具上,他抿著唇不出一言,看著碎片又再度飛遠(yuǎn)。
如一朵寂寞的亡靈之花。
我微微合上眼瞼,告訴自己,還好,我的心,沒有血。
可以在殺掉心愛之人后不知羞恥地復(fù)蘇,也可以在背叛中死去,千百回。
“來人,帶下去?!饼埻跏栈啬抗猓κ直銓⑽襾G開,“送入冥府。”
鎮(zhèn)守水域的精兵黑壓壓地涌了出來。
叫我去死,不可能。
我握緊了胸前衣襟,目光再一次望向漸離,四目相對,他勾起一絲輕蔑的笑意。這一望,竟真是遙不可及。
青水湖底沒有血腥味,這一次,我要讓它流盡我的血了。
十四:
湖底火光滔天。
漸離所謂的幫我,就是這般引我入深淵,而又不與我作對而已嗎。
天庭的兵將也已等候多時了。
這一次,只剩我一人。
我在姐姐的房里放了迷香,我不想她再管我。我知道我等不到她來救我,等不到墨盡從冰棺里爬出來,等不到任何人再為我求情,恐怕,也等不到一個人來為我送行,與收尸了。
唯有一戰(zhàn)。
翻手成云覆手雨,青水湖心引出我的血,熄滅這天劫之火,也生生地澆滅我踏入湖水前心底的執(zhí)念。我渴望著我不會辜負(fù)任何人的期望,誅神重整人間,然后安靜地把心挖出來還給墨盡,再安靜地死去。盡管我知道,我該還的,是一只妖的癡情。
我知道墨盡為了幫我,為了讓我狠心,為了逼我下手,用盡了心機受盡了痛苦,到了讓我親手殺他的地步。
我心已死,無力回天。
下一次的火樹銀花,人間繁華,不知能不能看到了。
漸離站在遠(yuǎn)處,透過血雨皺眉看我。
不知他的心緒,是否如當(dāng)年的許仙。
湖心對他來說是有多大威脅,讓他不惜利用許仙之貌,利用姐姐之情,利用我對墨盡的愧疚,來欺騙我。龍王之位對他來說又是有多重要,他要的,果真不是姐姐,而是權(quán)勢嗎?是嗎?
所以假手于人,是最好的選擇。
如他所料,我滿足他。毀心弒父,報我之仇。
再一次落入圈套,我已沒有掙扎的氣力。
青色的光隱隱從心間透了出來,周圍黑壓壓仍是一片殺意,我拿著青色的滴血長劍,被籠罩在無盡的血雨里,滿臉蒼白,滿目凄涼,指尖顫抖,直到再也動不了。
血劍刺穿我的心,一顆一千年又一千年等候的心,終于傷成了千瘡百孔。
青水湖里濤聲大作,一片狼藉。
我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再見了姐姐,謝謝你給了我這五百年的光陰,給我這個教訓(xùn),我被傷透了心。
再見了墨盡,盡管從未說過歡喜,我想告訴你,我喜歡黑夜,喜歡你衣袍的顏色,第一次見你一襲黑衣站在夜里對我笑,所以,我也喜歡你。
再見了漸離,我滿足你了,你可否對姐姐好一點。
還有,謝謝你讓我知道,湖心,真的沒有血。
十五: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我從未想過,竟還能再睜開眼睛。
那是一面幻鏡,鏡中冰棺里的男子睡顏歡喜,他的心是我給的,那里只有我一人,就夠了。
天下盡毀,我的愛還在,就夠了。
我咯咯輕笑起來。
漸離白衣玉帶,成為新的東海之王。他說你這蛇妖,觸犯天條,執(zhí)迷不悟,死不悔改。
但他笑了。
他到底是許仙,還是法海。
我被鎮(zhèn)壓在青水湖底,期限是一萬年,比姐姐要慘一些。
我的心是一面幻鏡,鏡里只有一個喚我小青姑娘的男子好看的笑顏,我是為了把心給他才這么做的,我只為了他,才會這么做。
我在等他醒來。
和一個遲到的相擁。
十六:
“小青姑娘,我有一個救你的方法,你可愿意?”
“小青姑娘,我對你動情,這也不怪你?!?/p>
“小青姑娘,你要把本該屬于我的東西,還給我?!?/p>
“小青姑娘這樣沒用,是該要人保護著的吧。”
“小青姑娘,可惜,我不行了……”
我的心,也是為了留給你的。
尾:
我終于明白,我不會再比姐姐差。
青水湖的心,是白小青所有的光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