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并不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仰望星空的人。
現代的城市，街燈明亮，還有高樓上閃閃發光的logo……哦，一些城市已經開始拆了，不過拆一半留一半，更是炫目……很多城市還有夜晚閃閃發亮的LED屏幕，還有漂浮在我們頭上、籠罩著我們全身心的霧霾，所以別說銀河了，連星星你都不一定看見……別說星星了，連月亮你都不一定能看見，除非CCTV播放新聞告訴你我們有登月了，或者到了中秋節的晚上要吃甜膩膩的月餅，你才會偶爾想起天上還有些亮閃閃的東西。
但是在梵高的時代，雖然十年前愛迪生已經發明了電燈，但是此時此刻，電燈還沒有普及到法國鄉村，所以夜晚里看著天上，依然能看到很明亮的星星。而如果你的視力不那么好，也會看到星星周圍，有一團一團的光圈。
在梵高之前，沒什么畫家去畫星空。最有名的一幅關于星星的油畫大概是這個：
丁托列托《銀河的誕生》
在這幅描繪宙斯、赫拉和海格力斯童年故事的油畫里，畫家表現了Milk Way的起源。銀河是天后赫拉乳汁所化，飛濺天空，變成點點繁星。天是藍的、星星是金色的，但是你也說不清這是白晝還是黑夜。
2 ?夜晚是什么顏色？
對于油畫家，尤其是寫實主義的油畫家來說，畫星星是一個非常非常冒險的嘗試。不僅僅是畫星星，連畫夜晚都是非常冒險的嘗試。對于印象派畫家來說，這更是個問題。
夜晚的天空是什么顏色的？
黑色？
真的畫成黑色你就發現自己的錯誤了，夜晚并不是黑色，它是有顏色傾向的。夜晚中的一切物體，顏色雖然和白晝不同，但一樣也是有顏色傾向和顏色變化的，如果你有一雙受過訓練的敏感的眼睛，你會在夜晚發現很豐富、細膩的顏色。
那么天是什么顏色的？
藍色？
不對，夜晚的天也不是藍色的。
作為一個以寫生為主要研究方式的畫家來說，準確表現夜晚的顏色是非常非常困難的一件事。尤其對于一位印象派的畫家來說。對于印象派畫家，可以沒有形體的精準和質感的細膩，但是色彩的準確生動確實必須的。當然梵高是所謂印象派之后，或曰后印象派，他有自己的追求，但本質上他的主要追求仍然與色彩、真實感、主觀情緒表達有關。梵高的繪畫不脫離真實世界。
所以夜晚是什么顏色的，在梵高那個時代的畫家，是很不容易回答的一個問題。
另外一個困難是，對于油畫家來說，你只能用手頭表現力有限的顏料，來描繪你所見的東西。顏料或者說介質本身的局限，限制了你的表現手段和表現能力。一種黑夜一樣的黑？你根本沒有那種顏料。
梵高的調色板，能推測出梵高繪畫的方法
那么天空的星星，在畫面上該是什么樣的呢？
仰望星空的時候，看的時間久了，你會覺得那些星星好亮好亮。然后你還會覺得天空仿佛也沒有那么黑暗了，仿佛有一種透明感。
其實，只是因為你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在黑暗中你的瞳孔會擴大，會放進更多的光，然后你就會在很暗很暗的地方看到物體和光線。
光線強的時候，你的瞳孔會縮小，光線弱的時候，你的瞳孔會放大。
但其實，天上所有的星星，還都沒有你眼前的一支蠟燭明亮。
所以在一幅表達真實的光線明暗關系的油畫里，星星都只是隱在黑夜里的暗點。在黑色襯托下，會有一些亮，但是可能還沒有你面前樹葉反射的月光那么亮。
而如果你把星光畫的很亮，它們就會從畫面上跳出來，脫離了空間關系，變得怪異。
在這幅畫里，梵高想表現的是一個小山村的夜晚。畫面要包括天空、遠山、農田、村舍、樹木。
那株樹，是構圖上的一個關鍵。
遠處的山巒和近處的柏樹，構成一個傾斜的十字，將畫面分割。
這一分割解決了畫面視覺均衡和構圖的問題。
空間上，天空和群星是在最后面的，山在前面，樹叢和教堂再往前，再往前是那株樹和最前景的小屋。那么色彩上這些層次怎么處理？
梵高的辦法是用線條、色彩來調整處理層次關系，進行遠近位置的暗示。
在上面這張右側中部的局部截圖中，你能看到天空、遠處的山、近處的山這三層關系，遠通過這三層色彩的差異，給你空間層次的暗示。
而近處這棵樹，之所以讓你感覺到更近，也是因為他背景明亮，帶來這種逆光的物體的近距離的感覺：
當然，梵高不僅僅靠光線和色彩來解決空間層次的關系，線條也是非常重要的手段。在線條空間關系上，總是前面的線條可以遮擋后面的線條，后面的線無法分割前面的物體。梵高在這幅畫里大量使用線條穿插關系來強行給你空間上的暗示，以使得他表現了非常明亮的星星月亮，卻不至于讓你覺得背景上的東西搶到前面來，線條的作用功不可沒：
所以山前的樹、小教堂、近處的房屋，這些都不是可有可無的東西，這些線條一層一層地刻畫了空間。
于是一個夜晚山村，星光明亮，柏樹森森，空間遼闊的畫面就這樣在你面前展開。
梵高用了藍色來表現夜晚。
藍色是一種正確的選擇。藍色是冷色，本身就有刻畫空間的效果。即使在白晝，你瞭望遠方，也只會看到最遠處的山是一片朦朧的藍色。用藍色來表現夜晚，這夜晚就會空曠悠遠。其實更正確的方法是這樣的：
東山魁夷作品
藍色，或明或暗的藍色，就可以讓夜晚變得富于層次。
但是梵高沒有這么謹慎保守處理這些，而是用了群青、靛青、紫色這些顏色，用自己的線條和短筆觸來表現了空間關系。大致鋪出天空和山巒、地面，然后就開始渲染明月和星光……
梵高的這個星月之夜是主觀的。
色彩、光線不僅僅是自然的色彩關系和光線關系，更有那種燦爛的、運動的氣氛。
月亮周圍，就要一圈一圈、一層一層地發光。
星星周圍，就要一圈一圈，一層一層的發光。
這還不夠，還不夠燦爛……
在山巒和天空之劍，要有一層層朦朦朧朧升起的光芒……
這還不夠，還不夠燦爛……
那……
就索性讓天空中的光線扭動起來！盤旋卷曲！
于是就有了整個藝術史上最綺麗詭異的一個表現。
這一切光看起來是那么真實，又看起來是那么奇異……
在藝術領域，創新是一個特別重要的事情。
畫前人所未有，并不簡單。當你看遍了美術史，看遍了博物館，當你在畫室受了一年又一年教育，這個時候，讓你畫一個夜晚的星空，你會怎樣做？更多的不是創新，而是因循一位又一位前輩的方法，畫一幅似曾相識的作品。真的要畫出與眾不同的東西，你自己都會承受巨大的壓力。
當梵高開始創作這幅畫的時候，真正表現出來的，不是想象力，而是勇氣。
看到夜晚星空燦爛，于是畫下來，留住這個瞬間，告訴你我眼中的星光是多么燦爛！
讓我們忘記分析，還是回到原作旁，靜靜地看看這幅畫，膜拜這個在沒有電燈、沒有延時攝影時代的偉大畫家吧……
梵高《星月夜》現存美國現代藝術博物館。去那里的時候，請一定要看一看原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