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很暖。路邊燈光映著漫天的雪,在一幢幢平房之間發出溫暖的光來。
01
“我叫林松,是你的老伴。”
這是林松第68次跟徐穎介紹他自己。
徐穎老年癡呆已經有兩個月了,每天總是凌晨三點多,就披上外套到樓下路燈旁邊的椅子上坐著。
有一天早晨,林松醒了,發現屋子里空蕩蕩的,徐穎也不知道去了哪。
外套也沒來得及穿,他趿拉著棉拖,顫顫巍巍打開門走下臺階。
“穎子!穎子!...”
四處都是冬雪,一地潔白。很安靜,只有林松急促而慌張的聲音在雪中回蕩著。
路燈還沒熄滅,發出闌珊的光,不細看是看不到的。在長椅旁邊,燈光映著地下的積雪,徐穎花白的頭發上,也發出好看的光來。
林松遠遠看到那個孤零零坐著的徐穎,就一邊脫毛衣,一邊往長椅那兒跑。
他把毛衣蓋到徐穎身上,說:
“大早晨的,怎么來這兒了?”
語氣帶著抱怨,卻從嘴里呼出長長的一口氣,在空氣里凝成暖暖的霧。
徐穎沒說話,咳了幾聲,像個孩子一樣依偎在林松身上,臉上的表情帶著狡黠。
“認得我是誰了?”林松摸著她的頭。
“不認得。”徐穎小聲說,“但我知道你對我好。”
那天晚上,林松一夜沒睡,守著徐穎,怕她又跑出去。
后來林松漸漸發現,她每天凌晨都會出去,并且很準時,都在三點鈴聲打響的時候。
林松就悄悄在徐穎后頭跟著她,看她要去哪兒。卻發現,她只是到那個長椅上坐著,一坐,就坐好幾個小時。
林松問她,來這兒做什么。徐穎不說話,再問,就說不知道。
每天凌晨時候,路燈都會發出光亮,照著長椅上兩個相依偎的老人。
02
真想給你寫封信,告訴你,我在夢里和你度過了美好的一生。才不會做愛和接吻,我只是靜靜靠在你懷里,聽著你均勻的呼吸。
你的手輕輕落在我腰間,就像我們生來便是一對。一剎那我忘記了你所有的不好,腦子里凈浮現你溫暖的地方來。
兩個不可能的人,卻光明正大,攜手在燒烤攤前相擁,道別時甜甜說一句“明天見”,那些曾有的眼淚都融化掉了。
我笑,就像余生可以與你共度一般。
夢醒了,我才發現,我既沒法給你寫信,也沒法輕輕觸碰你。你冷淡的面孔還是在那個遙遠的地方和他人寒暄,我孱弱的軀殼還是孤悄無聞的自我反芻寂寞。
很久沒做過這么長的夢了,即使在夢里,我也知道這是個夢。但是我,一遍遍在心中希冀,千萬不要醒來,千萬不要醒來。
或是永恒,或是時間,永遠在這一刻停留。
那一刻,我已過完了我的一生。
1976年,林松在筆記本上寫下這些話。寫完之后,他又劃掉。
“真肉麻。”他喃喃自語。
那年徐穎剛十八,正是鎮子里所有男人追求的對象,林松也是那眾多追求者之一。
“人家是地主的閨女,你個窮酸的文青,還是放棄吧。”隔壁的劉柱拍著林松的肩。
“你不懂。我和那些人不一樣,我是真的喜歡她。”林松低頭在筆記本上繼續劃拉些什么,連頭也沒抬。
“嘁,可別裝了,要是那徐妹兒是個丑八怪,你還不得躲得遠遠的?”
這一次,林松沒說話。
他覺得沒人懂他,沒人懂徐穎在他心里的地位。
1968年,正是文革鬧得兇的時候。
徐穎家被批斗,一個不過十歲出頭的女孩子 ,被剃光了頭,滿大街招搖示眾。
“救救我...”
滿是人潮的街道上,徐穎看著路邊那個一臉茫然的男孩子,伸出了手。
林松一怔。
那雙大大的黑色眼睛映入他眼簾。
他跑上前,抓住徐穎的手,穿過密密的人群,瘋狗似的往前跑。
“快跑!他們要追上來了!”林松把徐穎的手拽得通紅,兩腿飛快的跑著。
“好了,沒事了。”跑到一個胡同里,林松放開了徐穎的手。
徐穎揉著手腕,輕輕說了聲謝謝。
林松有點窘迫,在原地撓著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時候,突然后面帶著紅色袖章的人追了上來,一把揪住徐穎,狠狠瞪了林松一眼。
徐穎開始哭,林松伸手想抓住她,卻被一腳踹開。
林松躺在冰涼的地上,看著徐穎那雙含著熱淚的眼睛,那張臉,從此烙印在他的心上。
“下一次...我一定會緊緊抓住你的手。”他在心里說著。
這年是1976,文革剛結束。徐穎早被放了出來,不過性情卻變得寡淡冷酷。
林松在筆記本上重新寫了一張,看上去體面些,就撕了下來,塞到兜里。他騎著自行車,在徐穎家門口,把那張紙放到了門手旁邊的袋子里。
“喂,你怎么今天又來了。”
身后穿來女子的聲音。林松回頭。
“這都幾天了啊,總是往我家塞紙條,可真有耐心的。”徐穎慢慢走上前,把那張林松塞到袋子里的紙條拿出來,打開看了幾眼,她嘴角浮現出微笑。
林松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徐穎朝他一笑。
“傻小子。”她說。
二十歲的林松和十八歲的徐穎在這年冬天結了婚。
“我沒法生孩子。”徐穎說。
“沒關系。”林松說,“以后我掙了錢,就帶你去城里買棟房子住,不讓他們笑話你。”
徐穎點點頭,靠在林松懷里。
03
徐穎的記憶力一天不如一天了,走到樓下的步伐也越來越慢了。
每天凌晨,她還是會到樓下長椅上坐著,即使空中下著雪。林松在她身邊坐著,她時不時會問林松,“你是誰啊?”
林松總會一遍遍介紹自己,不厭其煩。
“我叫林松,是你的老伴。”
“你騙人。我老伴...不像你這么老。”徐穎推開林松。
“好好好,我不是,不是。”林松給徐穎圍上圍巾,輕輕摸著她的白發。
“你是誰啊?”徐穎又問。
“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講啥子故事?”
“我給你講個美麗的老婆婆的故事。”
漫天雪花被燈光打得似乎會發光一樣,輕輕落到林松和徐穎白色的頭發上,然后融化,在寒冷的冬天里暖意四橫。
“從前有對夫妻,一個叫林松,一個叫徐穎。他們結婚十年了,徐穎卻總是生不出孩子。鄰居都指指點點,說她一定是不守婦道,才遭報應。
徐穎經常以淚洗面,這流言吶,真的能殺死一個人。徐穎越來越憔悴,林松沒辦法,只能拼命工作,掙錢在城里買房子,帶徐穎離開這兒。
后來林松勞累過度病倒了,徐穎每天都守在床邊照顧他。林松一病就是三年,這樣的生活也過了三年。徐穎織毛衣賣錢,林松好了以后也接著去打工。徐穎四十歲的時候,終于在城里買了房。
因為過度的勞累,只有四十左右的他們已經有了很多白發。在城里的一間小樓里,他們種花養狗,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林松慢慢講著,徐穎在旁邊靜靜聽著。
“講完了?”徐穎問。
林松點點頭。
“這是啥破故事呀,就是哄小孩子的童話。”徐穎嘟起了嘴。
林松嘿嘿直笑,就這么看著徐穎。
04
冬日的暖陽灑在雪地上,林松摟住徐穎,輕輕拾級而上。
長椅上覆蓋了薄薄的一層雪,野貓輕手輕腳地在雪地里跑過。路燈熄滅了,樓下是白色的一片。
“外面下雪啦。”
林松小聲對徐穎說。
進了屋,老花鏡上結了一層霧,林松笑著幫徐穎擦去。
“你是誰啊?”徐穎又問。
“我是..一個永遠會陪著你的人。”林松說。
“你這老頭,老不正經。”徐穎撇撇嘴,對林松說。
05
徐穎和林松剛搬到城里那年,窮的叮當響,實際上,并不像林松講的那樣,就這么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因為錢,徐穎和林松常常吵架, 每次吵完以后,林松也會主動去哄徐穎。后來徐穎找到了工作,去給人當保姆,林松呢,就去給幼兒園做保安。
日子雖然苦,但也就這么過來了。
有一次他們做完愛之后,林松抱著徐穎。徐穎問他,“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能有孩子嗎?”
林松說,不知道。
“文革的時候,他們一直踹我肚子。有一次踹暈了,我爹帶我去找大夫。后來開了中藥,好是好了,不過以后卻沒法懷孕了。”
徐穎說著,聲音里帶著哽咽。
林松抱著徐穎,抱的更緊了。
“沒事,不要孩子也挺好的。”
“等我老了,你會不會不要我?”徐穎靠在林松的肩上,對著他的耳朵說。
“我會一直陪著你。”林松撫摸著徐穎的背。
06
一天凌晨,地上的積雪沒過腳踝。
溫柔的燈光一直亮著,在絲絲纏亂的電線之中灑下一地柔和。長椅旁映著兩個老人的影子,身軀佝僂,相依相偎。
“穎子啊,這么冷了,咱回去吧。”林松把徐穎的手放在懷里搓了搓,又哈了口氣。
“不回,不回。”徐穎直搖頭。
“穎子啊,為啥每天天還不亮,就要下來坐著啊?”林松凍得發抖,微弱的嗓音從顫抖的牙齒里發出。
“我在等我老伴。”徐穎說。
“他說過,會陪我一輩子的。”
“那咱們去屋里等,好不好?”林松又問。
“不好。他一把年紀了,身體不好,我怕他爬樓梯摔著。”
徐穎一字一句的說,臉上掛著擔憂。
“你說,我那個老頭子,還會不會來啊?”徐穎問林松。
“會來的。會來的。”林松用袖子擦著眼淚,緊緊把徐穎抱在懷里。
我忘記了一切,但我還記著,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