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云《六州歌頭》

題取自宋代賀鑄詞《六州歌頭》。

獵妖師信x蛇妖云。

注意避雷

(放心正文里云妹不會像毒蛇一樣狡詐又陰險的...蛇妖只是一個設定...)

六州歌頭 [宋]賀鑄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聞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壹·


“韓信將酒壺朝身后樹上一拋,頭也未回便進了城。后來他被仇家陰了一道,幾把長劍已抵在他頸上了,卻不知哪來的石頭生生砸來,敲到那為首仇家的額角上,敲出那人一聲慘叫。石頭上的酒味奇濃,韓信一嗅,竟是那壺回香酒的味道。

還未回頭,清朗的少年聲便意氣風發地來了,聽著還很得意:‘大膽小賊,識相的就把劍放下!’

韓信聽著聲音耳熟,眉尖抽了抽,收回已在袖口的匕首,神色有點無奈。

‘你來干什么?’

少年還是很得意,額前的藍發帶扎得不穩,歪斜的一角迎風揚著,襯得他整個人像極了樹梢上拂過的春風。

‘喝你的酒,報你的仇。’”



陽春三月,新雨早芽皆嫩,薄風翠樹復醒。

韓信頭枕雙臂倚在樹下,未被手臂壓住的長發同微風稍揚,熾紅一抹影神似赤色翎羽的雁,低低掩于枝梢疊葉之間,卻是抑不住的顯眼。

綠影襯著紅霞,個中有酒香縈繞。醇味緲緲,驚得幾里外的白蝶也打顫。那于他腰間縛著酒壺的穗子已解了,失了酒壺的陪同,倒顯得飛揚灑脫。

韓信高揚首,壺中酒便漫傾入口,偶有幾滴匯聚為流,沿他的臉頰蜿蜒而下,將他起伏的喉結也勾勒出形條。那酒烈而不濁,教人易入癡迷卻不易醉得糊涂,酒質澄澈似醴泉,教人靈臺清明。

好酒作襯,連山間百獸也被染得風雅,仿佛翠草野芳也活了起來,嚷嚷著要分上一口來啜。

韓信闔了眼,回香酒的辣味頗刺舌頭,他心中所想也愈發清晰。

由東門入城,穿過鬧市引人,帶到僻靜之處便動手。為保勝算便先退讓一步,匕首備在袖間注了靈氣,屆時出袖便基本能穩穩致勝。

那一幫人不仁不義,說是同韓信所在的獵妖門中人聯手除一群妖異,卻見了功便反悔,突然便要拆伙,撿了油水就跑不說,竟還殺了幾名韓信被挾持的門友。這樣的恥辱韓信無法忍,更不能辜負了門友的性命。

處理完這一檔事,便可回門派負責帶新弟子了。如今妖類猖獗,橫行四海,不知何時才能解決個干凈。

“——酒這樣香,你若不喝我便要了。”

驀然在韓信頭頂上響起一陌生的聲音,聽著分明出自一少年,音質清朗干凈,像極了春日草坡上紋石之間泠泠而下的泉水。

韓信仍閉著眼,握酒壺的手卻一緊。果然下一刻便有力道也攥了酒壺作勢要搶,那少年人雖年輕,力氣卻不算小。韓信起了點興致,終于睜開雙眼起了身,折下一根帶葉的樹枝,手腕起力朝頭頂扔去。

那頭頂的身影卻不躲,只堪堪揮掌施力,又將樹枝拍向地面。韓信閃身,不忘將酒壺放低些,躲開那少年趁虛而入的搶奪。

極短暫的一串動作后,少年終于安靜下來。他依然立在樹枝上,朗聲朝樹下的韓信開了口。

“打架連眼睛都不睜,你也太不尊重我了。你剛才在走神想什么呢?”

韓信抬頭,隔著被樹影網得細碎的陽光,那樹上少年本就白凈的膚色顯得更通透了些。他著一身青色衣衫,佩藍色發帶,看著瘦弱卻骨架穩實,又能立在枝上而不弄出聲音,顯然有兩分功夫。

“我閉著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走神?”韓信問。

樹枝上的少年抱臂昂首,樹頂被驚落的葉駐留在他鬢角,于他眉梢點染上一星新綠。

“太明顯了,像直接寫在你臉上一樣。”少年顯然未以此為奇,又將話題繞回正路:“我接了你的招,答了你的問題,現在可不可以喝你的酒?”

韓信瞥了那少年一眼,語氣有些敷衍:“小孩子喝什么酒,不怕醉了誤事?”

少年面上不惱,語氣卻起了倔勁兒:“你也有事要做,不也在這兒喝酒嗎?說明這酒喝了不誤事。”

韓信聞言,這才對這少年另眼相看。少年看著稚嫩,原來心思這樣縝密,精明得像能剝了萬物的外皮看血肉一般。

韓信朝少年抬抬下巴算是招呼,旋即轉身封了壺蓋,拍拍身上的灰塵向東城門走去。走前了幾步,他便將酒壺向身后樹上一拋,連頭也未回。

酒壺落地的聲音未響,開壺蓋的聲音旋即傳來。那少年似乎暢飲了幾大口,聲調都被潤得有濕氣:“酒果然不差。我喝過了,現在和你是朋友。我不欠朋友的東西,壺還給你!”

韓信沒忍住嗤笑出了聲。他本不在意一個小小酒壺,但擔心那少年再與他糾纏會耽誤時間,便頓下腳步伸了手。少年的壺擲得極準,恰越過韓信頭頂落在他手上,韓信順勢將壺在腰間一系,對樹上的身影告別。

“我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韓信。”

“我叫趙云。云從龍的云。”

韓信心中念了一念那名字,握緊袖中匕首走向東城門。

直至他身影徹底離開樹林一段時間,林中才開始傳來怪異的窸窣聲。

那原本立在樹枝上的身影已不在,只見一條通體青色的長蛇身纏樹枝,緩緩挪移而下。



鮫州城,北巷口空地。

零星幾棵樹,稀疏歪斜,頹然而立,似乎來一陣大風便能倒得一棵不剩。

韓信要除掉的共有十一人,如今已被他盡數引到這偏僻之處,接下來的處理便簡單得多。

那十一個賊眉鼠目之徒欲搶先機,長劍并出,直接抵在韓信頸上,于日光下泛著寒芒。韓信呵出輕蔑的笑聲,故作處于劣勢卻仍不肯低頭的姿態,袖中的匕首則早已待命。

十一人中身量最弱的已被他盯住。韓信故意朝那矮個子的方向挪了挪袖子,匕首的刃尖已將其對準——

突然不知哪來的石頭生生砸來,敲到那為首仇家的額角之上,直敲出他一聲慘叫,劍也顫了三顫!

情勢來得突兀,扔石頭的人又悄無聲息,一伙人正全神盯著韓信,故個個卸了防備。韓信看那石頭的力道與準頭,便確定來者是為幫助他而來,雖反倒亂了他的計劃,但也不算拖了后腿。

石頭上的酒味奇濃,韓信一嗅,竟是那壺回香酒的味道。他便不自覺尋向那寥寥幾棵樹,果然其間就夾著青衣烏發的影子。那身影移動極快,霎時便又停在他背后的樹上。

還未回頭,清朗的少年聲便意氣風發地來了,聽著還很得意:“大膽小賊,識相的就把劍放下!”

韓信眉尖抽了抽,收回已在袖口的匕首,神色有點無奈。

“你來干什么?”

趙云還是很得意,額前的藍發帶扎得不穩,歪斜的一角迎風揚著,襯得他整個人像極了樹梢上拂過的春風。

“喝你的酒,報你的仇。”

說時遲那時快,匕首飛出袖中,直劃過那身量最瘦弱者的心口。韓信大步上前,奪下那人手中長劍,劈砍刺劃,片頃便將一圈人擊倒。那石頭也來勢愈兇,一砸一準且招招直奔命穴,同韓信的劍一并讓殘余的幾人手忙腳亂,最終逐一倒下。

眼見著最后一人也倒了,韓信將劍隨意一扔,拍掉手心被劍柄蹭上的塵土。

“走咯。”

韓信本欲開口,趙云卻干干脆脆甩下二字,旋即便遁了蹤影。

只剩那地面的石頭上濃郁的酒香,擾得足下黃土也要發顫。

陽春三月,總歸是萬物的開端。


·貳·


“梧桐樹旁有座戲臺,陳設確是古舊了,站在上面表演的人卻一年比一年新。

韓信坐在看戲的人堆里,今日的戲是斬妖除魔的神話故事。他作為真的內行人,看看這三分真實七分夸張的奇譚故事,倒覺得津津有味。

看至興頭上他側頭想同身邊的人聊聊,那青年卻神色凝重。韓信分明看見他將拳攥得極緊,眉心本已緊蹙,看見‘妖魔’被刺殺的一幕又蹙得更緊。

韓信終于忍不住問:‘你怎么了?’

趙云起了身,抓起韓信的手臂,聲調微顫,尾音也蒼涼。

‘我們走吧,這戲還是別看了。’”



幾年時間飛逝,門派的獵妖戰果卓著,獲世人的器重愈高,斬除妖異的野心便愈大。

門派近日看中了常活動于鮫州以北的一群妖。鮫州北面多山,地勢崎嶇難行,陰氣又頗重,滋養的妖異不少;且此處妖類混雜,修為低者以草植走獸之態生存,修為高些的化作人形。他們擅長偽裝,多年來始終活得隱蔽,才一直被除妖道派所忽略。

若能將其一舉鏟除,門派的名聲地位或可徹底穩固。

門派里的意思明確,先派一批人到鮫州附近的海邊城鎮住著,伺機去那妖山勘察情況。門派則根據外出弟子的反饋,增派人手協同除妖。

他們暫居之處便叫海城,這地方名字簡單,住著的人也簡單,仿若住近了水的地方,人的心也往往是干凈的。

韓信不大喜歡同那一群滿口濟世為懷的同門待在一起,利祿引誘之下的偽善若用大義遮掩,有時難免玷污了道義的本值。

他偶乘孤舟,隨行隨停,飄飄搖搖竟也近了鮫州。有時他坐在船頭定定看著水畔的叢樹連山,便忍不住想起許久前在此地碰見的少年。

他閱人眾多,卻從未見過那般直率灑脫的。仿佛他眼中的萬物都至簡,喜歡便開口,虧欠便補償,有意便跟隨,事畢又離去。處萬事皆似飛鴻踏雪,半點影跡不留,簡單得干干凈凈。

于是他便于城外偶爾繞繞,卻也奉命不接近那臨山的一面。韓信總覺得周遭縈著熟悉的氣息,卻又難察其跡。

是日,派中前往海城的諸人喬裝布衣,扮作一伙俠客友人,到了距那妖山不遠處的山內打獵。這一帶野獸眾多,他們借的是打獵的由頭,目的則是在于探視山中情形。

派中愛出頭者打馬在前,韓信依地位本應排在首列,卻不愿爭這無端風頭,只持了弓駕馬隨于旁側,觀察四周情況。

妖山就在前方不遠之處,山外走獸頗多,卻不露妖氣,顯然都是平常走獸。而那妖山的妖息也掩得極好,表面上不過是有云霧繚于山頂,唯通曉之人細察才可發覺異樣。當初韓信走城東入城,竟也未察覺城北山中的異象。

為首之人率先聲張,提弓出箭,勢頭直奔樹梢枝杈間掠過的烏羽闊翼鳥。那鳥體態不小,身形卻極靈敏,低身繞地回旋一圈,又驟然高飛,堪堪躲過箭雨。

許是興致有起,許是不甘示弱,一隊人皆摩拳擦掌,似要以鳥為憑彼此較量。那鳥卻機敏,拼力飛離眾人視線之外,直沖入山深之處、樹影之間的縹緲霧靄中去,徒留頸間一倏而逝如白羽閃過的光點,及長翅揚風而去的呼聲。

一隊人登時興致衰微,放下手中弓箭。缺了不會被妖異懷疑的理由,再入深處難免過于招搖。

——于眾人皆神思卸去戒備之時,那鳥卻驟然自暮靄中飛回,利喙直朝韓信而來,扯下他腰間長穗便又疾飛回薄霧之中!

韓信被襲得措手不及,應對速度卻極快。他立刻躍身下馬,執弓便朝深林中飛奔。

他行得大抵還未遠,只是霧氣蔭蔭,遮了他身遭可辨遠近的知覺。那灰鳥遁形片頃,又驟然露出一邊羽翼。

韓信持弓欲擊,卻驀有箭羽劃破薄風的利聲傳來,尖刃入骨的刺聲暈開血腥味傳入韓信耳畔,一瞬撕裂林中的靜寂。

韓信扔持有警惕,環視四周卻不見人影,便緩步前踱,低身欲圖查看鳥尸。

卻驟有聲音自背后傳來,恰響在韓信頸后不遠處。

“在找這個?”

極清朗的男聲,澈如林中石溪。

韓信直起了身回首,那身影正立在他身后。身形瘦削,高挑頎長。那青年著一身白衣,短發烏漆,眉宇有鋒。最為引目則是束于他額上的頭帶,深藍色絲線縫制而成,同他與天一色的瞳孔共爍于暮靄層疊之中,一時教視者恍惚如遇謫仙。

“你.....趙云?”

韓信的神思便如那支穿透潮霧的箭,直直釘在他經久而未忘的記憶中。

眼前的青年未直接應答,只是揚起嘴角一笑,繞于指上的穗子一揚,“多年前你便用它系酒壺。如今在系什么?”

韓信上前幾步,趙云的眉目便清晰許多。多年未見,他眉眼已成熟不少,較之從前更平添些從容。韓信一時不知該作何言,只接過穗子頷首作謝,回答趙云的問題。

“現在只是隨意掛著。”

“來打獵?”趙云又問。

韓信看著眼前人的五官仍覺恍惚,總歸有些陌生與不適。不知是否是錯覺,他總覺得趙云雖看著更氣定神閑,眉間卻隱透凝色,似是歷了不尋常之事才存了陰影于心。

“嗯。剛才的鳥是你射中的?”

“是。你大概無心在那鳥身上邀功,沖進來不過是為了你的東西吧。”

韓信聽了不覺意外。趙云的許多話聽著像是臆測 ,卻又句句屬實而有理據,這般聰明他很早便有所見識。

他笑應:“你倒比樹林外的人更懂我。”

趙云沒有否定韓信的贊許。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開了口:“和外面的人可還有安排?如果你空得出時間,我請你喝酒。”

“好。我和他們說一聲,稍后便隨你來。”

韓信倒非貪那幾杯酒,只是和同那些門友待在一起相比,和趙云待在一塊總歸自在些。

出樹林后門友一并簇擁而上,纏問韓信可射中了那獵物,韓信只答沒有。對于林中所見聞,韓信則將與趙云相關之事一并抹去,只稱進深林后徒見鳥尸,他便取了鳥銜著的穗子,見林中不宜久留,未加細查便走出了。

門友往復商榷,都覺得林中蹊蹺,不如暫時遠離為上。韓信則借機尋了借口離開,直入海城朝趙云所提之處尋去。



趙云說是請酒,其實則是請韓信看戲,原是因為海城之內唯有戲坊賣回香酒。

戲臺便搭在梧桐樹旁。臺上的花紋仍是前些年時興的樣式,邊角已擦不出干凈顏色,陳設顯然作舊。據趙云說,這戲臺已舊了,上面表演的人卻彌新,所演的內容也常有變化。加之此處的酒罕見,為酒而來的人也不少,此處便常年熱鬧著。

韓信倒對趙云講這話時的神色更感興趣。聽著趙云的話,韓信手拄下顎,目光直入趙云雙眼。

“原來你對看戲飲酒一類的事感興趣?”

“沒什么興趣。”趙云移開雙眼,鬢邊的發短碎,襯得他膚色頗白。“我幾乎不來此處,都是聽巷中長者說的。”

韓信點了點頭。他早知道趙云武藝出眾,若說他醉心這一類街坊小娛,韓信反倒會覺費解。

話語間酒已上了桌。回香酒醇息如舊,安盛于壺內蘊著香氣,是十足十的上品。

韓信斟了一杯入口,嘆這滋味未變。他本是近乎不飲酒的人,多年前也不過經過那賣酒的棧子時順手買了一壺,卻也未曾想到自己竟會因這一壺酒交了個這樣特別的朋友。

“今天這酒就當我回報你當初的那一壺了。”趙云小啜一口杯中酒,唇瓣被酒液染作櫻紅。

“當初你不是出手收拾了那群人,幫我報仇還了人情嗎?”韓信一笑,心說趙云還是從前一板一眼的樣子。

趙云有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當時是我自以為是。后來我對...巷子里的長輩講了這事,他們都說我是胡亂插手,反倒干擾你了。”

韓信一笑,揉了揉趙云的頭:“無妨。反正我最后也辦完了想辦的事。”

“——?”

趙云被韓信突然的動作驚得一怔。韓信的指節駐在趙云發間,烏絲便柔柔穿過他指腹,貼于他指紋之上。

韓信忙抽回手去,沒再看趙云的表情。不知是否為錯覺,他總覺得有些悶熱在沿著空氣絲縷爬升。韓信不由得咬咬唇暗罵自己,人家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怎么還用撫慰孩子的姿態對待他?

“抱歉...。”韓信先出言試圖緩解窘境。

“...........”

趙云沒有回應。韓信瞥了旁側一眼,只見那身旁坐著的青年耳根稍紅,唇抿得頗緊。他假裝在認真看戲,微顫不止的眼睫卻又暴露了他的分神。韓信便忍不住嗤出笑聲,搖了搖頭未再多言,也一同看臺上的戲。

第一出演的是太平盛世。炊煙灶火裊裊,鄉鄰親朋情深,此出戲便著眼于煙火人情。韓信自幼在門派中長大,與親人接觸不多,看了倒無甚感觸。他偶爾偏頭一看,卻發現趙云正看得投入,神色專注,似是感觸良多。

“先前聽你的話,你住的巷子里的老者和你感情很深厚吧。”韓信道。

趙云似是一怔,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緩了一緩才說:“不止老人,那里的所有人都很好。我從小在那里長大,他們都視我如己出。”

韓信只是點點頭,一時見趙云隱帶笑意,心中便生出些艷羨。這樣的情誼他終究是沒有體驗過的。

“他們不僅待我好,也教我許多東西。那些老人常說,六道眾生平等,即便生而不同也不必自輕自賤——”趙云被那戲里的氛圍感觸得頗深,言至一半又似想起什么一般,頓住了語言。

“眾生平等...”韓信喃喃著重復。

“你好像很有感觸?”趙云問。

韓信啞然一笑:“是。我自幼便被長輩傳授眾生不平的道理。可我偶爾也會猶疑,不知世人所堅持的想法是否正確...”

趙云聞言蹙緊了眉,似是起了心緒:“當然是錯的。生而為人值得自傲,生為他物難道就配不得尊重嗎?”

——生而為人值得自傲,生為他物難道就配不得尊重嗎?

韓信未再應聲,趙云難得激烈些的反應令他微詫。

“...是我失言。抱歉。”趙云意識到不妥,闔眼輕輕一嘆。

轉眼便到了第二出戲。這一出戲的主角是山中道人,演的自然是斬妖除魔。

諸如獵妖驅鬼一類的行門,世人接觸不多,又往往心向往之,便愛臆測猜想個中內容。韓信作為真的本行人,看看這三分真七分假的奇譚故事,倒也覺得十分有趣。

看至興頭,韓信側頭想同趙云聊聊,卻見他神色凝重,神情同往日寵辱不驚的鎮定又不同。

韓信分明看見他將拳攥得極緊,眉心本已緊蹙,看見“妖魔”被刺殺的一幕又蹙得更緊。

韓信終于忍不住問:“你怎么了?”

趙云起了身,抓起韓信的手臂,聲調微顫,尾音也蒼涼。

“我們走吧,這戲還是別看了。”


·叁·


“笙歌悅耳,如春水盈了滿屋,內里還映著歌女眼底一泓秋波。

那歌女緋衣翠袖,身段盈盈。眉是江頭月中柳,眼是香徑樹間桃。伊人輕挪蓮步,以薄紗遮了一半面頰,至那束了藍色發帶的青年面前頓步。

美人將那面上薄紗除下,起舞似地將紗料一揚,那綢料便落在趙云頸側。癢意傳至脖頸,女子的嬌息旋即落在他耳畔。

‘公子......’

‘他沒空。’

趙云正要婉拒,沉穩的男聲便攜著幾分火藥味,重重擲在那歌女耳邊,激得她一顫,步子也退后幾步。

韓信朝趙云的方向走來,不顧他驚詫的神色,攬過他肩頭便扯了他起來。

‘走吧。’

趙云還未開口,韓信便又先發制人道。”

歌坊內人跡絡繹,聲音也熙攘。內里陳設堂皇,燈火徹夜通明。

韓信原本從不光顧此類場所。只是幾位門友將他強拉至此,他實在尋不到由頭推拒,便只好隨同而來。

席上幾人所談的無非是此次降妖一事的進展。經他們連日勘察,妖山之上陰譎之氣不算濃郁,故只叫派中遣來一支人馬援助。那一支人馬偽裝成商隊,取道鮫州,至近北山的客棧便停。

計劃趨近完善,不出半月便近可事成。

談及此行必將凱旋而歸,派中同門都抑不住極喜悅的神色。韓信執杯躊躇,卻是擠也擠不出半分笑顏。

一是數日前趙云的眾生平等之論仍駐在他腦中久久不散,二是...此行一結,怕是再難有機會見一見趙云了。

有許多個同趙云待在一起的瞬間,韓信都覺得就這樣下去也是不錯的。趙云像朗月下的清風,也像春塘里的荷角,自內到外都無半分不潔不撤的虛偽,他是韓信從前未見過的一類人。

思忖至此,韓信心中到底有些郁郁。好在他不是積郁在心獨自惆悵的一類人,他懂得排遣心結。

尋了個透風的借口,韓信出了房間,走到長廊內散步。身處廊內,樓下的景觀也可一覽無余。一樓皆是散桌零戶,聲音自也嘈雜許多。那臺上正懷抱琵琶且彈且唱的歌女似是名頭頗響,桃目一送秋波,臺下便怪聲嘈叫一陣,一排富貴公子打扮的人捂著心口故作夸張。

韓信向來鄙夷此類俗物。只是那歌女一曲罷了,放下琵琶下臺走向的人引了他注目。

即便隔得遠些,辨不清五官,可那身量衣著及額上的一抹湛藍,卻樣樣昭示他是誰。

有些坊間歌女曲后總要選一位如意郎君相邀,趙云坐在后排不起眼的地方,那歌女卻仍能一眼看中他,不知是早有情約還是一見鐘情?

可趙云在韓信眼中始終是正人君子。雖男子有七情六欲實屬常事,可韓信仍不知哪里來的心頭火氣,生生燒滅他三分氣量。

笙歌悅耳,如春水盈了滿屋,內里還映著歌女眼底一泓秋波。

那歌女緋衣翠袖,身段盈盈。眉是江頭月中柳,眼是香徑樹間桃。伊人輕挪蓮步,以薄紗遮了一半面頰,至那束了藍色發帶的青年面前頓步。

美人將那面上薄紗除下,起舞似地將紗料一揚,那綢料便落在趙云頸側。癢意傳至脖頸,女子的嬌息旋即落在他耳畔。

“公子......”

“他沒空。”

趙云正要婉拒,沉穩的男聲便攜著幾分火藥味,重重擲在那歌女耳邊,激得她一顫,步子也退后幾步。

韓信朝趙云的方向走來,不顧他驚詫的神色,攬過他肩頭便扯了他起來。

“走吧。”

趙云還未開口,韓信便又先發制人道。

趙云被韓信近乎是拽著走到了二樓長廊。韓信雖未多言,趙云卻仍那覺出他有些惱。他不大明白韓信哪來的怒火,也不確定他的怒火是否來自那位歌女...莫非韓信早已對那位歌女有所垂青?可趙云無心爭搶,更不信韓信會狹隘至此,便暗自消了這念頭。

“陪我出去走走。我和他們招呼一聲,你等我片刻。”韓信兀自對趙云下令般地發了話,趙云隨在其后來不及回應,韓信便開門進了房間,只聽得內里頗喧鬧的一聲“師兄”,門便又關得嚴實。

韓信很快便尋好了由頭,出了門便朝坊外走。趙云很是聽話,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地低了頭跟隨在后,韓信到了門外,回頭便看見趙云那副樣子,登時便忍俊不禁。

“可是生氣了?怪我誤了你和那姑娘的好事?”

趙云聞言微詫,他本沒有那番意思。他剛張口想要解釋,便意識到韓信這話里實在有調侃他的意思,便轉了念頭,順著韓信的話作出惋惜之相:“韓兄英明。”

韓信終于徹底忍不住笑聲,心頭積著的無名之火散了個干凈。他拍了拍趙云的肩膀,引他同自己在街上走走。

“你平日便住在這一帶嗎?”韓信問。

“不一定。若有變故,我大抵會搬去別的地方。”趙云道。似是想起什么,他又問:“你可是要走了?”

“......什么都瞞不住你。你這次是怎么知道的?”韓信不覺得驚訝,也不再掩飾。

“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趙云答得磊落。

“旁人未必知曉,你卻一定看得出。”韓信苦笑,“或許兩日后...就要走。”

“那就在你走之前,把時間給我吧。”趙云看著韓信低垂的眼瞼。

“什么?”

“今晚海城有煙火。”趙云應答,朝韓信淺淺一笑。

“那便和我共賞吧。”韓信也報以笑容,面上的郁色一瞬淡去許多。


·肆·


“孤舟乘風,似殘葉于海上飄蕩。

煙火近停了,僅余下存著幾星流光,偶有幾點明在船頂月下,共月華一并映亮船內的光景。

他們狠狠交纏,拼力融合,似要用了畢生力氣,轟烈而坦蕩地將心思表個明白。”



火霞被夜風抹得干凈。那夜風是蘸了墨的狼毫,再一筆而下,便繪來滿天滿樹的夜色。

韓信的孤舟還在。系在岸邊飄搖幾日,被繩所系未飄得多遠;又未經風浪,周身仍完好無缺,僅存了些許海風沾的濕氣。

他邀趙云上了船。船內陳設頗簡單,僅板上鋪了一毯,毯旁置一小桌,一壺回香酒在中,兩小杯置于旁側。船口掩得不實,透過小窗便可見一方皎月,玉似地明亮了遍岸的草樹連枝。

“我見過的人不少,當屬你最特別。”韓信的長發被風拂得揚起,他定定望著沾了夜露般柔亮的發梢,不受控似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怎樣特別?”趙云聽了倒鎮定,稍歪了頭,直直盯著韓信的眼睛等候答案。

分明置身浩海之中,那樣一剎,韓信卻覺得那渺渺汪洋皆空若無物,能入他眼的不過一泓湛藍的湖,湖底映著蒼天,糅入云浪的明澈及飛鷗的不拘,盡數涌入趙云眼底。

韓信湊近了趙云些許。那城鎮內的煙花也時襯,燃著的一霎便直奔明月而去,于潺潺銀河中成簇而綻,映亮一隅夜空,也映亮趙云眼中的湖水。

他勾起趙云頸上似是銀質的項鏈。趙云含笑將那項鏈掩回衣內,手指卻錮住韓信的指腹。

煙火的光耀在船頭,也耀在趙云臉上。他的眼睫于盛光中垂下蝶翼似的陰影,那樣攜著微顫的翕動,引著韓信想起看戲之時羞赧的他。

趙云沒有推拒。韓信又湊近幾分,親吻趙云的眼睫。

又是一輪華光。

煙火綻作百種奇花的形色,綻得天地間百花惶惶,似一霎便被奪去芳暉。煙花的聲音將趙云的話聲擾得極淺,趙云湊近韓信的耳際,聲音也縹緲迷離。

“我見過的人不多,也只和你待在一起才覺得開心。”

趙云在一倏而燃的萬千煙火中粲然一笑。于是天地間煙火惶惶,仿若一剎被奪去顏色。

韓信的神思被這一言一笑灼得迷蒙。他片刻躊躇也不留,就著滿船縈繞的酒香,扼住眼前人的肩頭,用力攫取他若即若離的氣息。

他們忘我廝吻,百般清醒都被撕得迷離。他們不剩下分毫時間來嘆息,韶光化作了飛蛾羽翼上的火,融了情愛便愈燒愈旺,愈燒愈急。顧不得是否會更早凋零,也顧不得萬般的束縛顧慮。

他們彼此隱瞞,他們又絕對赤誠。他們還有荏苒光陰,他們又只剩下今夜。

孤舟乘風,似殘葉于海上飄蕩。

煙火近停了,僅余下存著幾星流光,偶有幾點明在船頂月下,共月華一并映亮船內的光景。

他們狠狠交纏,拼力融合,似要用了畢生力氣,轟烈而坦蕩地將心思表個明白。

趙云拼力抑著喘息的聲音。他抓緊了身底的毯子,因脫力而微蜷身軀。他的唇瓣被咬得鮮血淋漓,又被韓信過于熾熱的愛情灼為火紅。

天地顛倒之間,韓信只看見趙云眼角的水光。

那水光映著天邊皎月,瑩澈似白露。


·伍·


“一行人馬扮作旅人,沿山路而上,轉眼已至妖山深處。

為首的韓信卻驀地勒馬,嘶聲響徹了重山,于死寂中稍顯突兀。

他回過頭,像在遙望極遠的地方。

‘發現什么異常了嗎?’隨后的門友發了問。

‘沒有。只是...有些想家。’”



陰云滾滾,掩盡殘陽的余暉。

山路本就崎嶇,經了雨滌便愈加難行。青泥盤亙山上,每一步路便都走得縈折漫長。

這場雨是兩日前下的。山上高樹繁茂,常年蔽日,陰潮才積了許久不散。

兩日前的那一場雨下得極大,不知何時所起,韓信只知清晨時勢頭更烈,雨珠敲打船板的聲音密麻響亮,擾醒韓信的睡眠。

他醒時,朦著眼想去探枕邊人的身形,卻手中空空。

趙云不知何時已離開了,連半分影子也未留下,干凈得像極了一場幻夢。

韓信發了瘋似地將海城尋了個遍,自歌坊到街市,一路尋到戲坊之中,卻只看到葉上垂著雨線的梧桐,孤清著孑立的身影,于泛著寒煙的雨中深眠。

后來韓信頹在樹下,怔至雨近停了,才蹣跚著步伐回了門派暫訂的客棧。

殘缺的青石板上積了水坑,馬蹄踏于其上,漾出零星的水花。

今日事畢之后,妖山被血洗之事便會聲噪一時,門派中人也可立功而歸。

一行人馬摩拳擦掌,行進得十分迅速。他們扮作旅人,沿山路而上,轉眼已至妖山深處。

為首的韓信卻驀地勒馬,嘶聲響徹了重山,于一方死寂中稍顯突兀。

他回過頭,像在遙望極遠的地方。

“發現什么異常了嗎?”隨后的門友發了問。

“沒有。只是...有些想家。”

許是想到將要凱旋而歸,隨行的門徒心情大好,揚著聲調接了韓信的話:“說起來,我們還不知道師兄的家在哪呢?”

另一人搶了話,聲音里也是捺不住的喜色:“不急不急,等打完勝仗,我們有的是時間去各位門友的老家探望。”

韓信聽了他們的低聲議論,低了頭笑笑,沒有應言。

他的家早已不知去向了。

只短暫停歇了一刻不到,一行人便又繼續向山中行去。只是他們愈發深入妖山內部,愈覺其中氣氛有異。

——妖邪之氣的確存在,可為何細若游絲,覺不絲毫妖物聚集之地該有的樣子?

風已愈漸呼嘯了,零星幾滴雨點砸入亂草之中。妖雨邪風未現,又穿過一林,他們甚至未見到鳥獸野禽的影子,只看見平地之上、樹蔭之下幾幢安然佇立的木屋。

眾門徒下馬,亮出掛于腰間的門派令牌,眾人圍排為陣,將木屋圍得水泄不通。

為首者負責勘察。他提長劍在手,口中暗念道法術訣,深吸一口氣,驟然推開房門!

只有吱呀一聲悠悠響來,是木門開啟的聲音。房屋內相當干凈,顯然有人常住,內里陳設卻空空蕩蕩,顯然是居住者剛剛搬走。

“可惡——這些妖魔如此狡詐,竟提前逃走了?”

韓信未露出絲毫異色,只舒氣般地輕嘆。

門徒滿懷一腔熱血,如今卻被熄個干凈,難免個個心中有火。他們有人對此地的妖類痛罵不止,有人則干脆施法砸起房子,將四周的草樹房屋砸為廢墟。

電光驟現,驚雷隨起,急雨霎時以難擋之勢襲來,似要催折殆盡這天地萬物。濃霧自泥土中緩緩上升,不知是何物的低吼隔著雨幕傳來,至陰的妖氣涌了滿山。

——“有妖孽!”門徒的高喊之聲傳來。雨勢漸大乃至雨聲喧噪,不僅障目以致難以視物,更將人聲掩得失真。

金色法光自半空中現形,如亂劍之勢肆意砍劈,似要借著一眾門徒的怒火將這座空山碾為灰燼。驟雨瓢潑而下,于泥土間擊出的白煙同妖霧相融,一草一木皆是殺氣。

天雷滾涌之際,一位老人的身形驀然現于人墻之中。那老人赤目藏血光,邪風涌骨血,顯然是處于極度憤怒之中方會現出的妖態。

千萬把光劍一齊指向老者。老者迸出通身妖力,將光劍擊為齏粉。他因盛怒而凌厲的眼環視周遭,視線于立于前排的韓信身上停駐。

他仿佛憶起什么一般,動作滯了一滯。

只是這電光火石間的一滯,他身后的人類門徒霎時抓住機會,布出劍陣,萬千金芒融為巨刃,以疾如雷電之勢劈碎雨簾,折砍百草,徑直朝老者后腦襲去——

那光刃即將嵌入老者的血肉,卻忽見他背后涌起海潮般的藍色光暈。光暈之間藏有一妖氣更盛的身形,于雨幕中驟然展出輪廓,正是一條妖氣極盛的長蛇!

那妖蛇顯然已盡力張開力量保護身后的老者,但光刃速度過快,它未來得及出招將其攔下,只得以以身相擋。

金藍二色的強光乍溢,內里迸出血光。陣中的韓信卻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發瘋一般地向蛇妖沖去,揮槍出刃,拼力將那出劍的一排門徒狠力擊退。

那蛇妖的雙目上橫亙刀痕,痕跡被淋漓血色涂滿。它落入韓信懷中的一剎,湛藍色的光暉又現,擁他變回人身。

那是個身材頎長、膚色白皙的男人。他額上的頭帶已然歪斜,一角覆在他被光刃劃過的眼上,已被鮮血浸出羅蘭般的紫色。自他眼角流下的汩汩鮮血沿順發帶,匯于韓信顫抖的五指之間。

雨聲分明未停,天地卻仿佛于剎那間歸寂。

雨水淋透韓信的眉眼,長發散下幾綹遮了他的雙眼,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聲嘶力竭的吼聲近要驚徹一半山巒。

法光如火,撕破雨簾的重重阻隔,燃盡全部力量朝圍成一圈的人類襲去。老者配合施出妖法,邪霧再升,同那自韓信身上爆發的法光如瀚海,一并覆向已陷入倉皇的獵妖門徒。

門徒齊齊釋出周身力量,夜天一瞬間明如白晝。

雨忽停了,霧也于一瞬間散去。老者漸收的黑色妖光如簾,韓信自那簾中步步走出,懷中抱著已奄奄一息的男人。

凜風入骨,刺醒了趙云已模糊的神經。雙眼撕裂般的劇痛不住傳著死亡的信號,他卻再也流不出淚。

他只是忍著近可要了命的痛楚,蒼白的指腹撫著韓信沾了血的面頰,于他的皮膚上寸寸顫抖。

趙云周身的光輝散盡。那湛藍如海洋的光點徹底散入冷風的最后一剎,韓信只聽見懷中人輕如蟬翼的一點笑聲。


·陸·


早春三月,正值萬物復蘇的好光陰。柳樹冒芽的速度似乎快得可以憑雙眼證明,春日的風是蔥翠而和暖的,吹得我相當舒服。

我坐在木屋外,石椅透了雨,總是分外光滑,坐著也不覺寒涼。

我抬頭看了看木屋旁的梧桐樹,那樹栽了多年,如今已近乎長成。那樹里青色的影子仿佛感覺到我的視線,沿著樹干蜿蜒而下,又攀到我腿上,找了塊舒適地方盤伏。

我不允這小蛇酣睡,當然我也不知他是否在酣睡——他如今看不見了。說來可惜,從前山中百妖最喜歡的就是他那雙眼睛。他們中有的去過海邊,說他眼睛里是海的顏色。

說起來,海這東西的存在啊,還是小蛇從前講給我們聽的。那時他修為不錯,化作了人形,常為我們講他在各處碰見的人間景色。前些年有一個獵妖門派想要鏟除我們,還是他告訴我們那一門派何時要來,有何打算,并囑咐我們提前逃走的。

本來我和小蛇墊后,是要護著山里的妖先走,我們再尾隨著走的。只是誰知那一幫人竟砸了我們的木屋,我本想現身將他們懲戒一番,誰知又遭了暗算。小蛇本已經要走了,見我有難又突然沖出來,自此便沒了一雙眼睛。

我敲敲小蛇的頭,“后悔嗎?”

他不言,現在自然也是不能說話了。他又挪到石桌上,身體環著我給他的那條項鏈,做了要睡覺的姿勢。

我知道他是不后悔。我只是不知道,當初給他那東西,是否算是給對了。

那項鏈可掩蓋妖氣,即便施些小法術也不會露出妖息。那群人類上山的前幾天,他說他正是憑那條項鏈暗自施法,偷聽得他們的計劃的。那一天他冒著大雨回來,渾身濕得通透,坐在木屋里直打寒噤。我問他為何徹夜不歸,他也不回答,只對我提了一個要求。

這孩子平日從不提什么事情,僅提了這一句要求還奇怪得很。

他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爺爺,如果我們真的要和那一群人類起爭執,您千萬別殺里面一個紅頭發的男人。”

我沒有過問原因,我只是應允了。

那紅頭發的男人活到了最后。我和他都沒有殺那些人類門徒,我只是以妖法封了他們的記憶,將他們送出山去了。他扔了腰間的門派令牌,想要將小蛇帶走。我見他那半死不活的樣子,終究沒有應允,只讓他帶走了頭帶。

他將體內凝結畢生修為的金丹給了我,沒等我謝絕便走了。他下山時口中似乎在喃喃著什么,似乎在念叨什么眾生平等,反復說著像在重復誰的話。

關于那紅發男人,我便不再知道什么了。

后來我用他的修為救醒了小蛇,他一切平安,只是眼睛里的海枯竭了,且近乎沒了修回人形的可能。

山上的妖又回來了。那人類男人為這地方設了法障,我們又用妖力加封,終于換回安穩日子。一切又恢復了原樣,只是我有時候看著小蛇安睡的樣子,心中難免疑惑。

我總覺得他終于過得快活了,卻又好像終于過得沒奔頭了。他的歲數算我的孫輩,我卻覺得自己經歷的遠不如他身為人形時的短短幾年經歷的更多。

他初化作人形時,有個名字叫趙云。他剛剛修煉為人形時還是少年樣子,那一天他傍晚才回來,衣衫有些臟亂了,眉眼卻飛揚得像沾透了春風。

那時他蹦跳著回來,滿袖都是濃郁的酒香。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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