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朵梅花

安徽賽區 安徽財經大學 學生作品

小說作者:陌上

小木門壞了,“吱呀”一聲響,老蕎躡手掩上門,裹好大衣,推著破三輪從巷子里出來,清晨的霧跟米湯似的濃厚。老蕎的嘴凍得像吃了桑葚,好在大把胡子遮住了下巴,小水滴簇擁上來,胡須尾巴上結起了冰晶。

“這天可真好!”老蕎念叨著,胡子縫里躥出一股熱氣來。

巷口亮堂起來,羅溪中學南門的一盞小橘燈亮著,讓人覺著祥和,不似旁邊那盞,燈罩都黑了,像著了眼疾的瞳孔。

老蕎把車停下來,擺好木板,架好鍋,開始生火。

老蕎四十多歲才有了春生,娃兒娘走得早。去年春生奶奶過世了,老蕎辭了廣東那邊工地的活兒,回來照應春生,娃用功,考上了縣里的羅溪一中。老蕎沒啥手藝,在羅溪門口擺攤賣南瓜粥,因為一大把胡子,來買粥的孩子都喊他胡子叔,聽進耳朵里順溜,索性蓄著了。

蜂窩煤一點點兒著了,天開始透點兒光,在月亮的視線里,老蕎像根燃著的火柴。水在冰鐵鍋里咕嚕打起滾來,老蕎添了瓢冷水,擱了小把桂圓下去,鍋里的水和老蕎都冒著熱氣。

老蕎低頭削著南瓜皮,現削的南瓜不黑瓤,煮的粥味兒才正,隔夜削的南瓜,就跟那盞壞掉的燈似的。

忙活半晌,學校的晨鈴響了,五點四十。春生揉了揉眼睛,掙扎起身,匆忙洗漱過后抱著書去晨讀,每天這時候春生都要和父親打一個照面,他往常都起得較早,趁人少去老蕎那兒裝杯南瓜粥。

“春毛,起晚了吧,爹起得早,不好喊你,杯子給我。”老蕎見周邊沒人,喊春生過來。

“爹,在校邊上不要喊我春毛,你老是不長記性!”

“……哦,我看沒人才……”

“萬一要有人呢?”

“好啦好啦,緊著上課吧!” 老蕎攪著鍋里的粥,又浮起了一顆桂圓。

“哎,等等,漏了一顆呢!”

老蕎把春生喊回來,擰開杯蓋,把那顆桂圓舀了進去,擰好,遞給春生。

“胡子叔,來碗南瓜粥!”一個學生走過來,眼睛還是半瞇著的。

“哎,春生,你也買粥,好巧!”他突然跟春生打起招呼來,春生回過頭,是班里的麥冬,麥冬是春生隔壁鎮上的,兩個人比較熟絡,不過老蕎不認識。

“啊……嗯……買粥呢,天冷,喝碗粥暖和!”

春生捋不直舌頭,慌忙把手塞進兜里,摸出兩個五毛的硬幣,扔進了鍋邊裝錢的碗里,哐當一聲。

“湯甜不貴,好喝再來啊!”

老蕎客氣地把粥遞給春生同學,低頭忙著活,不敢瞧春生的眼睛。他看春生的眼神總是父親看兒子的眼神,裝不來旁的。

春生和麥冬談笑著進了校門,老蕎松了一口氣,低頭時胡子老是戳脖子,刺撓得心慌。

走讀的學生踩著鐘點上課,老蕎在木板上鋪開一排藍米碗,均勻地舀好粥,買粥的學生自己倒一碗進杯子,擱一塊錢在鐵碗里。

在一堆硬幣中,夾著兩枚老舊的梅花硬幣,老蕎揀出來揣進兜里,像揣著兩塊冰。鐵碗里的硬幣像極了漁夫冬天里捕到的魚。

六點半,門衛關上大門,橘燈也滅了。許多小商販陸續來了,老蕎收拾攤子,趕忙離開。七點半后,學生也能出來買點吃的,不過那個攤位要交錢,老蕎做不起那個生意,他每天早上六點半就歇了,城管都沒起床。

老蕎的鼻子凍得像根剛拔的胡蘿卜,天太冷了,不過這幾天生意倒好了不少,比往日總能多掙幾個錢。

“這天可真好!”

再這么冷幾天,說不定可以給春生換件棉襖,孩子穿得太單薄了。

回到小木房里,老蕎把那兩個梅花紋的五毛錢放進了春生的抽屜里,那是春生的寶貝。

清點一下掙了四十多塊錢,老蕎很滿足,尋思趴著打會盹。小房子鄰著學校的操場,課間操的大喇叭把老蕎喊醒時,已經九點鐘了。老蕎洗過鍋碗,舀了一大盆水,漂洗干凈早上剖的南瓜籽,搭個梯子,在屋頂上架上木板,鋪上廢報紙,晾好。老蕎把卸下來的窗紗蓋在上面,冬天的麻雀實在是太多了。

陽光很好,老蕎在屋頂上坐下來,看學校里的孩子們做操,想從里面找找春生。春生小學暑假去過一次老蕎工地,有次工地歇工老蕎帶著他去游泳,一群小子光著腚,老蕎一眼就能找著春生。他的屁股上有一塊紫紅色的胎記,算命先生說他是文曲星下凡,老蕎對此深信不疑,春生這名字還是特地去請廟里的和尚給起的。

老蕎瞅了幾眼,都穿著校服,又都穿著褲子,實在是找不到!老蕎揉了揉眼睛,估摸著也是老了,看啥都囫圇。

從屋頂下來,驚飛了門前樹上蹲著的一群肥麻雀,老蕎鎖上門,背著個青布袋,里頭裝著前幾日曬的南瓜籽,去菜市撞撞生意。買菜的多是老頭老嬸,牙齒半成不大好,南瓜籽又比葵花籽容易嗑得動,碰到那些牙不大好的好出手。

老蕎蹲在菜市場口,瞧見買菜的人和攤主討價還價就仔細瞧,這時候買菜的人總是不吝口舌,容易瞧見一個人的牙口。老蕎年輕販牛的時候總帶幾袋鹽水浸脹的黃豆,牛吃豆子的時候最容易瞧見牛的牙口,揣度牛犢的長勢。

城里人不愛扯閑話,這些天又冷,出門大多帶著口罩。好容易逮著一個不依不饒的老頭,為一瓣生姜跟菜主吵了起來,老蕎趕緊盯著他的嘴里瞧,可惜老蕎眼睛有些花了,瞧不真切,壯著膽子走近了,哎呀,牙齒長得跟桂林的山似的。

“嘿,老蕎,你怎么來城里啦!”那人突然跟老蕎打起了招呼!

“你是……哎呀,老石!我這出門不帶眼珠子,還沒認出來你。”

“哈哈,好多年沒見了,都老了!”

“都說老哥在城里混得風光,我也是小子在羅溪念書,才在邊上擺個小攤。”

“風光啥呀,給人看門都看老了。”

“瞅不出來,老樣子!”

“上我那兒吃飯去,剛好買了魚。”

“這怎么好意思!”

“我倆誰跟誰,走走走!”

“哎喲,您這風光貴人別落給錢呀,魚還短塊錢呢,放著想賴,還順我一塊姜!”

老石拉著老蕎轉身就走,賣菜的老板娘喝住了老石。

“給你給你,誰想賴呀,我這是碰著老朋友給樂的!”

老石掏出兩枚五毛的硬幣,扔進了老板娘的鐵盒子里,哐當一聲,老蕎今天聽見這聲音格外覺著刺耳。

老蕎瞧得仔細,是兩枚梅花花紋的硬幣,趕忙從兜里掏出一塊錢跟老板娘換了那兩個硬幣。

“我家小子喜歡這個。”

老石是羅溪中學的門衛,在學校里分了套小房子,前年剛退休。妻子叫玉蘭,也是老蕎村里人,在學校北門開了家網吧,家里還擺了個小麻將桌,整天邀一些人打牌,老石給她們做飯,來打牌的一頓收十塊錢。

老蕎跟她們一塊吃中飯,像個啞巴一樣,手肘僵得跟筷子似的,筷子又軟得像根面條,好幾次從魚碗里夾出來的都是根魚刺。玉蘭倒也熱情,囑咐老蕎不用拘束。

飯后玉蘭張羅著重新操持起來,有個打扮最為光鮮的倉促離開了,說是老公上課時突然暈倒了,得去趟醫院。

一桌人少了個伴,上午又都贏了些錢,都推辭下午有事離開了,玉蘭送到了門外,帶上門也沒見進來。

“上旁處打牌去了,”老石收拾著碗筷說道。

“哦,嫂子好興致。”老蕎敷衍著。

老蕎也準備回去,在這里拘束得緊,跟只鴨待在雞窩里似的,不巧外面下起了雨。

“老蕎,我給你介紹個工作怎么樣,我這兩天一直在物色人,碰著你也是巧了,我就覺著你合適。”

“俺是個老實人,沒文化,嘴也笨,賣賣南瓜粥也挺好的,一天能掙五六十塊呢!”

“這活能讓你掙兩三倍,還不受罪!”

“有這好事?”老蕎忍不住問了聲。

“我前年剛退休,北門現在那個門衛心眼死,不開竅,我就中意你,想讓你來,再說你陪你兒子也方便嘛。”

“呀,那太好了,我說今天出門怎么門口有喜鵲呢。”

“不過嘛,有點小事得找你幫忙,這事不好攤開說。”

“俺老蕎看個門你還是可以寬心的。你都這么幫襯我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兒,我你還信不過?”

“那哥就不客套啦,你嫂子在北門有個網吧。”

“話縫里聽嫂子提起過。”

“北門外是學校的舊址,有一個校史館,所以學校開了這個北門,平日學生都不經過,除了晚上出來照顧你嫂子生意的。”

“這樣啊?”

“我沒退休還行,可現在那個一根筋死活打點不通,北門的生意都快垮了,老蕎,兄弟這忙你得幫呀!”

“……這……對了,我得回去了,晚上還要擺攤……我包里還有幾斤南瓜籽,送嫂子了……”老蕎覺得誤上了賊船,說話也東一磚,西一瓦的。

“巧著我這兒打牌的幾位都愛嗑,我厚臉收下了……這事我也不難為你,你考慮考慮嘛。”

老石把南瓜籽都取了出來,放在了麻將桌上,隨后拿一把傘送到了門外。

“老蕎,話我也就一說,這事你自己掂量著,要成,這傘你就給我送回來,要是真覺著為難,這傘也就送你了。”

老蕎回來天都快黑了,插了好幾次鑰匙才開開門。天又下著雨,晚上也就不去擺攤了。老蕎上屋頂把南瓜籽給收了,全都淋濕了,天晴了得再曬曬。

窗紗被風吹開了些,那一塊的籽全給麻雀吃了,真是哪里有吃的,哪里就有嘴。

老蕎把房里重新收拾了下,這木板房實在是太小了,只能放下一張床,除了春生書桌那塊是敞亮的,其余的地方都擠得要死。老蕎在春生床底鋪了幾塊木板,墊上老家帶過來的棉被,每晚就在春生床底將就著,日里就是在床底下睡得不知醒。日子雖然酸點兒,好在春生爭氣,在班上當班長,成績也一直前幾,老蕎的盼頭就是春生考所像樣的大學。

老蕎找出錘子,把門板重新釘了,每早起來開門時門軸都“吱呀呀”作響,好幾次把春生給吵醒了。老蕎反復檢查了幾次,確認沒有聲音之后才安心地把門掩上了。老蕎燒水泡了個熱水腳,把兜里兩枚五毛錢放進了春生的抽屜里,覺得有些疲憊,還是支撐著身體給春生做了夜宵。

十點半,春生回來了。其實學校十點就放學了,春生不想讓同學看見他跟老蕎住在一起,每次都拖到教室熄燈才出來。春生很抗拒別人知道南門賣南瓜粥的是他父親。

老蕎在春生小時候犯了點錯誤,在里面蹲了幾年,春生是跟著奶奶長大的。春生關于父親的印象極為模糊,至于父親經常提起的什么帶他去游泳的事情他也覺得是父親杜撰的。每當同學問起春生父親時,春生就說父親在海上當船員,很久都不上岸。

“春毛,門口的鍋里給你熱了碗面,你趁熱吃吧。”

“我不餓,爹,你吃吧。”春生在臺燈下開始做功課。

老蕎有些失落,鉆到床底下。春生擱下筆,過來把床簾拉上,臺燈有光,人上了年紀睡覺變得艱難。

“爹,改天我睡床底下吧,我年紀小,能扛。”

“地上濕氣重,你們娃兒哪受得了!對了,跟你商量個事兒啊,爹興許會找份新活兒,我是說興許啊,那樣就沒工夫照顧你,你改天搬回學校住吧。”

老蕎心里也沒想好應不應老石那份差,但他覺著每天這樣跟春生處著心里難受。

“其實我不是嫌棄你賣南瓜粥,本本分分掙錢挺好的。”

“爹知道,可明年你就讀高三了,以后還得上大學,花錢的地方多著呢,抽空搬吧,寫完功課早點睡!”

老蕎剛落聲就開始打呼了,春生覺得貼著紙的小拇指凍得厲害,塞進棉衣里,放在肚皮上暖一會兒。

功課不是特別多,明天周六也不用早起。最近班上有幾篇小說傳得非常火,課間同學們聊得沸沸揚揚,春生好不容易借到了前幾章。班上的同學都比較拮據,書是幾個城里的孩子湊錢買的,按章節撕開了,還包上了物理輔導講義的封皮,在班上傳著看。

春生聽著老蕎的鼾聲,想象著自己杜撰的當船員的父親,仿佛聽到了海浪的聲音,床底下的這個人真的是上年紀了。從抽屜里拿小說時,春生看到了抽屜角的四枚五毛錢硬幣,心里涌起了一陣熱,他覺得這幾朵梅花真好看,把梅花刻在硬幣上的人一定是個詩人!春生想著又把抽屜輕輕合上了,這種東西忍住了第一章也就忍住了全文。

春生把窗戶開了一點點縫兒,外面還下著小雨,濕潤的空氣里糅著似有似無的香氣,好聞得很。該睡了,墻縫里的蟋蟀都睡了。

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春生起來刷牙時,老蕎已經在門口煮面,房子小,老蕎的小三輪就是爺倆的廚房。

“春毛,面熟啦!”

春生有些疲倦地坐過來,雨敲了一宿窗子,睡得不大安穩。

“爹,我們班主任昨天在課堂上暈倒了,我吃過去醫院看看他。”

“沒大礙吧?”

“還好吧,聽班上同學說他晚上比較忙,可能累著了。”

老蕎突然想起了昨天在老石家倉促離開的那個女人。

“鐵碗里拿點錢,買點水果。”

“有班費,同學一起,正好下午喊他們過來幫著搬東西,你把三輪推遠點,你的那些東西先收拾一下放在床底吧,中午吃過你出去溜溜。”

“嗯。”老蕎知道春生的心思。

春生背著書包走了,老蕎把昨晚春生沒吃的面熱著吃了,收拾好碗筷,回房里抽出床底下的被子,掛在屋東頭的樹腰上,昨宿下了雨,被子潮潮的,老蕎心里也跟這棉被似的,一擠能滴出水來。

太陽從操場那邊的建筑上升了起來,老蕎拍打著被子,灰塵在陽光里飛舞,很好看。樹梢掛著幾個花苞,俯視著老蕎,老蕎莫名覺得幸福,有些荒謬又無比真實。

老蕎想起了每天早上嘴巴里冒出的熱氣,和這太陽一樣溫暖。

老蕎把自己的物什裝在編織袋里,塞到床底下,爬上屋頂把南瓜籽給曬了。回屋檢查了一下,木門背上還系著個青布包,有個東西鼓囊著,摸出來一看是枚“東風”的麻將子。老蕎掩上門,上鎖時鎖芯一上膛就彈出來,好好的怎么就壞了呢,都用了十幾年了。

老蕎推著三輪,停到了東頭的樹下,回頭拿上傘,往菜市場走。他記不清老石家的房在哪兒,城里的屋都板著一樣的臉。

春生搬回了宿舍,過了幾天麥冬也搬了回來。

“回來住也好,咱倆做個伴。”春生幫著麥冬鋪床。

“我爹在北門干門衛,好好的教幫野畜生給打了,辭工跟著村里人上山東找生計去了,我心里亂得很。”

“哎,老伯也一大把年紀了。”

“北門估計要發‘洪水’了。”

“哎……對了,你想考哪兒?”

“復旦,這名字像早晨,你呢?”

“不知道,我想去看海。”

學校北門里邊在建樓,周圍給隔起來了。

老蕎把胡子給刮了,當門衛得掛證件牌兒,拍照的人說老蕎的胡子太深了,面相兇。老蕎除了看門,晚上還幫著建筑公司看鋼材,一個月能掙往常小半年那么多,晚上北門有動靜他只管睡覺就是了。老蕎一直沒告訴春生他在干嘛,他害怕。

過完年春生高二下學期了,開學穿了一件厚實的新棉襖,班上同學都說很精神。

老蕎背著家里的臘肉去老石家拜年,兩個人就著餃子喝上了兩口。

“老石呀,去年虧你照應呀。”

“哪里話,我還得接著借您的‘東風’不是,你莫看門衛小角色,掙錢的門道多著呢。”

“俺過得去就行,就想著安安穩穩地供娃讀完書。”

“還得娶媳婦抱孫子不是?錢多了還燙手!”

“這么想還有個休歇?”

“不扯犢子了,吃餃子,皮不破呀這餡就香!”

老石叮囑老蕎在門衛室的窗子上放個鐵碗,晚上聽見動靜就咳兩聲,有回聲就接著睡,沒聲就亮亮燈。

剛好有個收粥錢的碗,老蕎夜里將信將疑地放在了窗外,晚上總聽見叮叮咚咚的聲音。第二天早上老蕎開窗一看驚著了,半碗硬幣,草草一數,有四十來個。老蕎想呀,以前自己起早貪黑,辛辛苦苦一天也就收六十多個硬幣,咋抵不上在這睡個覺。

老蕎不知道北門不成文的規矩,學生夜里進出各交一塊錢,門衛就得夜不相擾,日不上報。說到討人歡喜呀,啞巴能氣死花舌,畫眉唱不過八哥!

往后每天夜里老蕎都聽到“叮叮咚咚”的聲音,這“叮咚”聲不像往常聽到的“哐當”聲,這聲音很悅耳,跟風鈴一樣,跟春生的笑聲一樣。

老蕎每個周末都帶春生去飯店吃頓飯,兩人約好,老蕎在飯店等,春生自己過來,他還是抗拒老蕎去學校找他。

“學習可緊張?”

“還行。”

“爹在外面做點小生意,缺什么就知會一聲,家里眼下不短錢用了。”

“我不缺啥,也不怎么花錢,你自己在意身體。”

老蕎每周末都給春生一大把硬幣,說是小生意,收到的都是這個,也來不及換,讓春生將就著用,春生也不多想。

老蕎閑來沒事也會刮刮胡子,刮干凈年輕些。那年臘月二十八,在東莞跟著工友要賬,脖子根上著了人一刀,后來事情鬧大了,在牢里蹲了半年,出來后就一直蓄著胡子。老蕎把保安服最頂上的扣子扣緊,剛好能遮住,日子還是有盼頭的。

轉眼春生讀高三,老蕎窗口的“叮咚”聲反而更加滂沱泛濫。羅溪大約有六千多個學生,多的時候碗里有一百多個硬幣,加上門衛的工資和老石給他的分紅,老蕎一天掙的,比羅溪那些老師的工資還要高。老蕎在喝了六十多年的白米粥后,第一次嘗到了肉湯的鮮。

可是有時候湯里也有那么一兩粒老鼠屎,一天早上老蕎收到了兩個五毛錢硬幣,總起數來不是偶數。哪個娃兒進出只放了五毛錢,老蕎有些生氣,那個小孩不但不守學校的規矩,也不守北門的規矩!翻看硬幣的另一面,老蕎驚喜地發現兩枚都是梅花紋的硬幣,市面上已經少見了。

春生小時候的五毛錢上面都是梅花,一枚硬幣上有六朵盛開的梅花,春生是個念舊的孩子,喜歡收藏這個。小時候他娘給過他兩枚,讓他買冰棍吃,春生沒舍得花,在小學的日記里,他說母親送了他十二朵梅花,他要一直留著。

老蕎頓時開心起來,后來每周他都能收到兩個梅花紋的五角硬幣,然后在周末吃飯的時候送給春生,春生會對老蕎笑笑。

日子安穩過著,老石偶爾過來坐坐,跟老蕎掰扯些彎彎道兒,比如到學生樓接開水不用水費呀,到食堂可以打到最便宜的米飯呀……老蕎有時候會莫名覺得不屑,但是那些“叮咚”聲會讓他平靜下來。

老蕎就像是一棵被藤纏死的樹,選擇成為藤的載體,自然少不了隨之而來的束縛。陽光和金錢都促使著某些東西暗自生長,人的欲望和樹一樣會分岔。

北門的建筑還在施工,春生讀高三下學期了,老蕎會偷偷去看模考的榜,春生可以排到中上等,在羅溪中學這樣的名次上大學是不成問題的。考第一的娃名字里有個“冬”字,老蕎認不全。

清明老蕎請了假,回村里給春生他娘上墳,青布袋里背了串葡萄,給春生娘嘗嘗鮮。這個布袋還是他娘在的時候親手縫的,都洗得發白了。

“春毛爭氣著哩,你可得保佑娃兒!”

老蕎在老家的屋前后撒了些南瓜籽,這東西不用搭理,春生這孩子,這么些年長起來也跟南瓜似的。

清明回來高考已經進入最后沖刺階段了,春生越來越瘦,這娃小時候沒吃到油鹽,這些天總是病殃殃的,老蕎瞧著有些心疼。

老是下雨,老蕎有風濕,總睡不安生。他想好了,等春生上大學了,這活兒就不干了,還是賣粥去,他總覺得不踏實,有些糟踐了那些不懂事的娃兒。

一天夜里,老蕎夢到了南門的那盞小橘燈,第二天早上醒過來,他覺得自己是夢到了菩薩。

“好兆頭呀!”

六月的太陽變得毒辣,汞一樣傾瀉著。

春生高考過后,老蕎去老石那兒辭了工,老石也沒留他。

老蕎接春生回了村子,兩個人都閑了下來,也不談論高考的事情,春生平日里弦崩得緊,老蕎每次想問,話都從喉嚨里咽了回去。

老蕎覺得春生是個書呆子,都放假了,他還常抱著書,也不知道出來走動,不過也挺好,不用操心。老蕎時常下地看看南瓜的長勢,等春生上大學了自己還是賣粥去。

七月二十四,天特別熱,春生去隔壁嬸子家打電話查成績,老蕎在家里不停地晃著扇子,屋檐上的麻雀嘰嘰喳喳的。

正午春生回來了,老蕎的背心都濕透了,手心里也全是汗,春生好久不說話,老蕎的心擠在嗓子眼上。

“爹,我……可能得……復讀……”

“復讀,復讀是啥個意思?”

“沒考上……”

“咋沒考上呢,你唬我呢!”

“沒唬你……沒考上……”春生抱著老蕎哭了起來。

老蕎仿佛聽到心里傳出來一根脆黃瓜掰斷的聲音,那天特別漫長。一個夏天老蕎都不相信這件事情,帶著春生在復讀班報了名,老蕎還是不相信。

胡子一根根從頰邊扎出來,把老蕎的盼頭扎得千瘡百孔,一個夏天,老蕎的胡子又長得極為茂盛。

那年冬天,老蕎跟春生又住進了那個小木屋里,春生的同學都走了,麥冬去了復旦。

老蕎還推著他的破三輪在南門賣南瓜粥,羅溪的孩子還喊他胡子叔。冬天的霧濃得跟米湯似的,巷口的燈都修好了,老蕎還是清早起來削南瓜皮。

春生插班復讀,成績爬到了年級前幾,老蕎后來覺著春生頭年沒考上興許是好事情。

深夜父子倆都在床上躺著,春生睡底下。

“春毛,我早上賣粥又收到了兩個五毛的硬幣,上頭有梅花的那種,塞你枕頭下了。”

“爹……想跟你說說話……”春生摸出了枕頭下的五毛錢,攥在手心里。

“啥呀,你打小不愛跟我說心事!”

“學校有個北門你知道嗎?”

“北門呀……不曉得,我賣粥一直在南門呢。”老蕎留心應著。

“我們應屆那個班主任愛搓麻將,心思不在教書上,高三我們班一團糟,有段時間我透不過氣來,跟著室友染上了網癮,夜里常從北門跑出去打游戲。擱一塊錢在北門的鐵碗里,門衛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以前麥冬他爹在的時候管得還緊些,后來換了個人,全松動了。你給我的那些梅花硬幣,也全讓我花在上面了。”

“……”老蕎像一塊石頭一樣僵住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五指山下的孫悟空,背上壓著不知道多少東西,他仿佛要碎掉了。

“想想那時候你給了我好多梅花硬幣,我要是都留著多好!”

“春毛,夢里會有菩薩,也會有妖怪對不對?”老蕎覺得一切就像一個漫長的夢。

“都哪跟哪呀!對了,我們學校的校史館搬到北門里了,就新蓋的那棟樓,北門前幾天封了,就是麥冬他爹封的,聽說從外面回來,當了支建筑隊的包工頭!”

“……”老蕎沒應了,過了一會兒老蕎說起了夢話,不時念叨著“妖怪”啥的,聽不真切,也不知道是夢見啥了。

春生起身把硬幣放在了抽屜里的鐵盒子里,隨手把窗子開了一點點縫兒,一陣清香抱了春生一個滿懷。春生合上窗子,該睡了,墻縫里的蟋蟀都睡了。

臘月十九,月在木屋的東頭掛著,今年暖和,屋角的梅花,剛好開了一十二朵。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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