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驟然降下的溫度總是讓人措不及防,不似南方的濕冷氣候,也不像北方躲進房間打開地暖就能忽略外界冷冽的寒風。
靠近秦嶺、淮河南北分界線的中部地區,冬天來臨時往往只能靠著厚重臃腫的棉衣才能度過。
許玖拖著行李箱,踏著七公分的高跟鞋歪歪扭扭地走在石板鋪就的小巷中。
精致的妝容,艷麗的紅唇,復古的宮廷連衣裙與這里以及此時的季節格格不入,就像一抹濃艷的油彩突然跑進水墨畫中。
她看了看手中那張寫著地址的紙張,仔細描畫過的雙眉此刻正緊蹙著。寒風吹來,單薄的身軀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小巷兩邊時不時有人好奇地打量著這個衣著靚麗的外鄉人,暗暗猜測著她來此的目的。
就在這些好奇打量的目光中,許玖看到一位年邁的婆婆坐在一張竹子編織的靠椅上,懷中抱著一只花黃的老貓,望著巷口的方向。
她瞥了眼用木板圍成的墻上釘著的門牌,再低頭看手里的那張紙,緊蹙的眉頭略微緩解。
幾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老人面前,她撇了撇嘴,叫了一聲:“阿婆。”老人似乎沒有反應過來,奇怪地盯著許玖看了半晌。
在她快要不耐煩地發起火時,老人驀地瞪大了眼睛,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你……你,你是小玖?”
見對方認出自己,許玖不再客氣,點點頭就拎起行李進了屋子,也不管老人佝僂的身軀,不便的腿腳。
長年不見陽光的房間里只拉亮了一盞昏黃的燈,她瞇起眼睛,待雙眼適應這光亮后,便開始打量這間并不算寬敞的房屋。
左邊臨近門的地方放著一個老舊的洗臉架,上面搭兩條毛巾,下面還摞了幾個空盆。
最里面靠墻壁的地方擺著一張由石頭做支撐的木板床,床頭有一個矮柜,上面堆滿了瓶瓶罐罐的藥物以及一個半新的電話,床尾安置著一架早已褪色的衣柜。
門對面搭起一張兩層的木臺子,鍋具碗筷整齊的擺著,墻上釘了幾個釘子,用來掛鏟勺。而在進門后右邊的這面墻邊則堆滿了蜂窩煤,旁邊擺著一個煤爐。
唯獨中間區域放著一張明顯沒用過幾次的折疊桌,對應著四邊的彩凳。
不用一一確認,許玖就知道這間規格不大包含了臥室廚房洗漱的房屋里哪些東西是剛入不久的。比如掛在架子上的毛巾,擺在臺子上的碗筷,鋪在床上的棉被。
在許玖跟隨父母離開這座城市后,每年寒假阿婆都會添置些新的物品期待他們的歸來,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她與父母逐漸減少了回家的次數,如今只有阿婆一人留著以前的習慣孤獨的度過每一年的春節。
她轉過身,看著那位佝僂著身子一手抱著貓咪,一手拄著拐棍顫巍巍走進來的老人,心底泛起一絲淡淡的愧疚。
然而她只是把屋外的靠椅搬了進來,站在一旁不發一言。
不知是不是尚未從巨大“驚喜”中緩過勁,阿婆坐在床邊不停地撫著懷中花貓的毛發,喃喃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過了一會兒,像是突然從夢境中驚醒一樣,老人看著許玖單薄的身子,急道,“怎么穿這么少?這么冷的天凍壞了怎么辦?”
許玖抿了抿嘴,沒有說話,寒冷的空氣早已凍僵了她的肢體,知覺已經麻木到猶如一個機器人。在未接收到“主人”指令時,只會保持待機狀態。
直到阿婆從衣柜中翻出厚重的棉衣披在她身上,濃郁的樟腦味充斥在她的鼻腔。她厭惡地皺了皺眉,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卻也沒有扯掉那件供她保暖的衣服。
不知是不是阿婆的動作太過溫柔,許玖不自然地放柔了語氣:“怎么不去新屋住?”
所謂的“新屋”其實也并不比這里新多少,只不過是父母結婚時買下的一個小院。
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就跟父母住在那里,不過后來父母去了外地,阿婆為了方便照顧便把她接了過來,再后來她跟父母一起離開,只剩下阿婆一個人。
老人握著她如冰渣一樣的手,努力地想要捂熱,聽到這句問就回道:“老了,挪不動了。住這里也挺好,街坊鄰居都熟。”
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沉默了會兒,許玖開口道:“我回來住段時間,他們如果打電話過來問的話,你不要告訴他們我在這兒。”
似乎是提到了連訴諸于口都讓自己厭惡的話題,她的聲音再次冷硬起來,雙手也從阿婆的手里抽了出來。
老人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嘆息。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殘缺了多年的親情,一方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關懷,另一方不知如何接納,生疏自言語與動作中顯示出來。
吃過晚飯,洗過手腳,許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這無盡的黑暗,耳側傳來阿婆沉穩的呼吸聲,終究是年紀大了,躺在床上不消片刻便已沉睡,不似年輕人那般耐熬。
約莫等了片刻,見阿婆沒有任何動靜,許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從行李箱中翻出那個自離開之后一直沒有使用過的手機,然后一個人披著大衣出了門。
寒冷的冬季,人們總是耐不住嚴寒早早地收攤關鋪,回家休息。寂靜的小巷中沒有了白日周邊住戶窺探的目光,只余清冷的月光灑在小路上。
許玖打開手機,頁面顯示多個未接來電以及數十條短信。大致翻看了下,皆是父母詢問她的下落,從一開始的責罵到后來的擔心。
心似乎也隨著這季節的溫度冷硬如冰了。她并沒有一一打開便全部清除。望了望夜空中那顆寂寥的月球,關了手機,轉身回了舊屋。
貳
天剛蒙蒙亮,許玖聽到房間里有隱隱的說話聲,但昨日的疲憊讓她耐不住周公的相邀,翻了個身又陷入了睡夢中。
直到再次醒來,屋外傳來小販大聲的吆喝,還有婦女高聲談論肆意的笑聲。
許玖躺了半晌,確認自己實在無法繼續睡下去,才無可奈何地爬起來開始穿衣服。
房間里早已沒有阿婆的身影,那只花貓窩在床尾警惕地盯著她,煤球還在爐子里燃燒著,鍋里傳來稀飯跟烙餅的香味。應該是阿婆之前做的早飯,不想吵醒她才放在鍋里溫著。
許玖打開房門,陽光直照進屋內,刺目的溫暖猶如情人的擁抱。巷子里有不少搬出凳子坐在自家門口曬著太陽聊著八卦的婦女,還有裹得像個球一樣的孩童奔來跑去做著游戲。
一瞬間,她有一種穿越到世外桃源的錯覺。
吃完早飯收拾好房間喂了貓咪,阿婆還沒有回來,許玖有點不安。
她不希望自己昨天剛到這里,阿婆今晨就打電話告知她的父母,那會讓她有一種被人“背叛”的感覺。
是的,背叛。
她已經在自己父母的身上體會過太多次這樣的感受,不愿在曾經最親密的阿婆身上再次經歷。
就在她惶惶不安的時候,一陣熟悉的鈴聲在房間里響起。
許玖愣了一下,然后翻出手機,看著屏幕上那串再熟悉不過的號碼,原本焦躁的心情驀地平復下來。
手機兀自響個不停,許玖一直盯著屏幕,她不想接,不想聽那人為了掩蓋錯誤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但也不想掛斷。
“掛斷”代表手機主人看到了這則電話,并不愿意接聽。
這也表明了她的一種態度。可她不想給態度,對一個讓自己覺得惡心厭惡的人,她甚至不想浪費自己的表情。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終于安靜了下來。這時她才注意到門口站著一個抱著大約四五歲小姑娘的女人,正好奇地打量著她。她以同樣的目光回望,發現那個女人的左眼毫無神采。
“孟阿婆不在家嗎?”終于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別人看是件很不禮貌的事情,女人拍了拍自己懷中同樣盯著她看的小姑娘,問道。
“她一大早就出門了,還沒回來。”許玖回答,想了想,說,“請問你有什么事嗎?”
“哦,也沒什么事。就是快到晌午了,想著孟阿婆一個人在家做飯挺麻煩的,就過來喊她中午去我們家吃飯,沒想到居然來客人了。”
女人露出善意的笑容,莫名讓許玖感到熟悉。
“嗨!既然家里來客人了我就不打擾了。要是有空下次到我們家坐坐哈,出了這條巷子十字路口左拐街盡頭那家「永和藥鋪」就是。”
說完,女人沒有過多逗留,抱著小女孩轉身就走了,只是臨走前又特意回頭看了她一眼。
沒過幾分鐘,就在許玖皺著眉回想曾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時,女人又跑了回來,因為抱著孩子,氣喘吁吁的,卻是滿臉的欣喜:“你……你……你是許玖吧?”
離開了將近六年的時光,除了阿婆,許玖從未想過這里還有誰會認出自己。
壓住心頭的驚訝,她看著那個因高興甚至左眼都仿佛染上神采的女人,禮貌地問道:“請問你是?”
女人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她彎下身把懷中的孩子放在地上,拍了拍她的屁股說:“去,回家告訴阿婆今兒孟阿婆跟許姨都在咱家吃飯。”
小姑娘扭頭看了許玖一眼,點點頭,飛快地跑了。
許玖皺了皺眉,想要阻攔,奈何對方跑得太快,一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看到許玖此時的表情,女人噗地一聲笑出聲來,她挽了挽散落在額前的碎發,笑道:“你這丫頭幾年不見倒是連我都認不得了。”熟稔的語氣像是曾經再親近不過的人。
仔細地回想自己待在這座城市那幾年接觸過的人,再看女人這莫名感到熟悉的神態,許玖不確定中帶著一絲驚訝:“柳絮姐?”
她的答案明顯取悅了對方,女人笑得更加開心了,輕輕捶了許玖一下,說:“臭丫頭,算你還有點良心。”
這一句的默認更是讓許玖驚訝不已,她斷斷續續地問出自己的疑惑:“你怎么回來了?”
她還記得頭幾年自己考上大學回來看阿婆的時候,聽說柳絮跟一個男人私奔跑了。
當時她還十分佩服這個敢愛敢恨永遠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漂亮女生,只是她沒想過再見面時,對方已為人母,更是被時光磨去了當初耀眼的光芒。
不知為何,柳絮的笑容有點僵硬:“在外面折騰久了,現在回來想好好的過日子。”
也不等許玖再問,她挽過對方的胳膊就往外走,“走吧走吧,晌午就在我家吃吧。好久不見了,咱姐倆正好聊聊。”
“哎,等等,阿婆不知道去哪兒了,還沒回來呢。”見柳絮不管不顧的就要拉自己走,許玖趕忙說道。
柳絮扭過頭戳了一下她的腦袋,無奈地說:“你這傻丫頭。你既然回來了,孟阿婆肯定去新屋給你收拾屋子去了,等會兒我叫雁兒去那里叫阿婆就是了。”
再沒了拒絕的理由,許玖只好給貓咪的食盆里倒滿食物,鎖了門跟對方去她家。更何況多年不見,她也是十分想知道這個當初對自己分外照顧的姑娘近期過得如何。
叁
依舊是記憶中的招牌,只是多年的風雨終究抹去了原本的光澤。
前屋是中藥鋪,許玖剛踏進門就看到柜臺前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男人正沖著她們微笑,她瞥見在男人的手邊,一張被壓方正壓著的紙,上面還剩一半的空白。
“回來啦?師娘在廚房做飯呢,等我整好這些就過去幫忙,你跟朋友先去屋里坐會兒吧。”
“哎。雁兒呢?趕緊喊她去新屋把孟阿婆叫過來,別讓她又回舊屋來回折騰。”
“去叫了,剛回來跟師娘說過,就讓她去喊人了。”
許玖聽著兩人的話,雖然納悶兩人看起來關系親密,卻不知為何對方只喊柳母師娘,但她沒有言語,只是跟著柳絮穿過院子去了她的房間。
簡單到沒有多余的擺設,只有一張大床,兩個床頭柜,一排衣柜,以及一張書桌,實在不像是那個愛打扮的姑娘住的地方。
看出了許玖的不解,柳絮拉她坐在床上,給她倒了一杯水,笑道:“怎么?很驚訝?”
雖然很不禮貌,但許玖還是點了點頭,道出自己心中的疑惑:“我以為你會找一個帥氣有錢的男人。”
對于她的直白,柳絮笑了:“你還真當姐那么膚淺啊。”過了一會兒,她緩緩開口,“當初是找了那么一個,甚至為了他跟家里鬧掰不管不顧地跑到外地,以為那樣轟轟烈烈奮不顧身的才叫愛情。”
說這話時,柳絮的表情像是自嘲又像是懷念。
許玖不知該如何接口,只好默默地聽著,但對方卻沒如她的意,話題一轉:“對了,你還沒跟我說今年怎么想著回來了?我在家里待的這幾年可沒見你想起過回來看看你家阿婆啊。”
這話算不上諷刺,許玖也知道自從上了大學后自己都沒有再回來看過阿婆,這已經算是不孝,即使別人說起,她也不能反駁。
想了想,她只含糊道:“跟家里鬧了點矛盾,想回來靜靜。”
柳絮也不說話,直直地盯著她,直到許玖快受不了的時候,才嘆了口氣:“你不想說,姐也不逼你。但別再像以前那樣倔,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受了委屈也不說。姐沒別的本事,一個肩膀,一個懷抱還是有的。”說著,揉了揉她的腦袋。
不知是不是一個人壓抑了太久,這與從前無異溫柔的語氣跟舉動,讓許玖鼻子一酸,不知不覺地問出了長久以來一直困擾著她的問題:“柳絮,如果有一天你深愛的想要在一起過一輩子的人背叛了你,你會怎么做?”
撫在頭頂的手瞬間僵硬了,許玖隱隱覺得自己說錯了話,剛想收回,就聽到柳絮低沉得近似哀傷的聲音:“離開。不需要解釋,不想要借口,帶著自己所有的尊嚴與驕傲毫不猶豫地離開。”
柳絮放下手,輕輕抱了她一下:“小玖,這就是姐當年的選擇。”
許玖張了張嘴,還想問些什么,門外傳來小姑娘的呼喚:“媽媽,吃飯了。”
柳絮松開了抱著她的手,對著門口應道:“哎,這就來。”臉上已沒有了剛才的哀傷與落寞。
肆
這頓飯許玖吃的心不在焉,因為此時她才發現堂屋正對門那張高高的靠著墻的案幾上擺著柳絮父親的黑白照,遺照前的銅制香爐里插著的三根香已燃燒了一半。
坐在柳絮旁邊的那個平凡的男人,席間不斷地給柳絮夾菜盛湯,知曉對方不愛吃什么,又對什么過敏。看著這一切,柳絮的母親只是溫柔的笑著,勸許玖與阿婆多吃點。
想到另外一個人,許玖苦笑了一下,無意間瞥見坐在柳絮腿上的小姑娘正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奇怪地問道:“怎么了?阿姨臉上有東西嗎?”
見幾人因為許玖的話都看著自己,小姑娘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深呼了一口氣,似乎給自己打氣一樣,說:“姨,你真好看。”
一句話逗樂了大家,小姑娘見此小臉一紅,扭頭就躲進了媽媽的懷里。許玖抿著笑,打趣道:“雁兒以后肯定比阿姨還漂亮,你媽媽就比阿姨好看,當初可是班里的班花呢。”
聽到這話,小姑娘露出了兩只漂亮的大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鼓起嘴巴,說:“我以后也要當班花,跟媽媽一樣。”
男人也笑了,捏捏雁兒的臉蛋,說:“嗯,我們家雁兒不僅能當班花,校花都能當。”
許玖看到柳絮望著父女倆間的互動笑得很溫柔,只是眼底卻是掩不去的憂愁。
吃完午飯,回絕了柳絮的挽留,許玖扶著阿婆走在回家的路上。因為柳家吃飯一般比別人早,所以此時小巷中倒也沒有幾個人。
知道許玖跟柳絮以前玩得要好,阿婆嘆了口氣,打開了話匣子:“絮丫頭當年為了一個男人不管不顧地離開,愁白了她媽的頭發,氣得她爸進了醫院。
“后來老兩口想開了,讓他們在一起算了,閨女幸福就好,結果找到那男人的時候才知道絮丫頭早就挺著大肚子離開了。
“找了將近小半年才找到臨產的她,最后帶著她們娘倆回來了。地方小,可沒少閑言碎語的看她家的笑話,這兩年才漸漸淡了下來。”
許玖震驚地看著阿婆,滿臉的不可置信:“那個男人呢?”
她問的是現在這個陪在柳絮身邊的那個溫柔的男人。
但阿婆不知道,只以為她問的是那個沒良心的人,冷哼了一聲:“那家伙不是個東西,絮丫頭離開后他壓根就沒找過,丫頭父母找上門的時候,那男人屋里還有一個女人呢。”
許玖終于明白柳絮對她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了,一絲懊悔從她心頭泛起,她當時明擺著是赤裸裸地揭開柳絮的傷疤再劃上一刀。
似乎感覺到許玖不平的心緒,阿婆拍了拍她的手,有點感嘆:“還好這丫頭最后能找到一個對她好的人,人家也不在意雁兒的存在,沒瞧見飯桌上對絮丫頭噓寒問暖的。就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丫頭過不了自己那關吶。男人比她還要小幾歲,當初跟他結婚也是因為她爸病又犯了,就想看著丫頭能找個歸屬。男人是她爸后來收的徒弟,無父無母的,絮丫頭不在的那兩年都是男人在照顧他們兩口子,兩人為了讓老頭子走得安心,就去民政局領了證。酒席也沒辦,婚照也沒拍,給雁兒上了戶口這婚就算結了。”
“這不挺好的?我看這男人對柳絮姐對雁兒是真心的,柳絮看起來也很……”
“幸福”二字還未出口,許玖突然想起飯桌上柳絮眼底的那抹愁緒,那兩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她,真的幸福嗎?
“傻丫頭。”阿婆瞥了許玖一眼,見身邊沒什么人,才緩緩道:“絮丫頭跟男人結婚后就沒同過房,她爸走了后,她就想跟男人離婚,是男人不同意,才一直拖到現在。
“你以為有個人對自己那么好,絮丫頭為什么不愿意啊?還不是因為懷雁兒的時候營養沒跟上,心事太重又太勞苦,生的時候難產,差點一尸兩命。
“生完雁兒后醫生就說了,絮丫頭以后懷孕的幾率很小,她是不想耽誤男人啊。”
許玖不說話了,冬日午后和煦的陽光灑在身上,卻抵擋不住她內心因這赤裸裸的真相而泛起的寒意,一絲一絲傳自四肢百骸。
一個女人在這種小城里生活,別說當初的私奔后來未婚生子帶來的轟動,若是從此真的不能再生育,除卻那個男人,還會有誰愿意娶她呢?
知道許玖難以消化這些信息,阿婆不再說話,只慢慢地走著。
在快到家門口的時候,許玖突然開口,聲音冷得似房檐下的冰棱:“阿婆,如果有一天我的父母互相背叛了彼此,你能接受嗎?”
阿婆依舊朝前走著,她沒有回答許玖,許玖也沒有再問。
很多事前面加了“如果”,人們總會說出各種解決方式,然而當它真正發生時,那些所謂的“答案”又有多少與假設里的一樣。
只是在夜晚降臨后,許玖分明聽到身旁傳來一聲嘆息,接著是阿婆蒼老輕緩的聲音:“小玖啊,有些事不是別人不希望就不會發生的。絮丫頭是,你父母也是。人啊,這一輩子,只能隨著心走。”
許玖側著身子緊緊地摟著懷中的花貓,直到它受不了地慘叫一聲溜下了床。
她咬著下唇,攥緊拳頭,強迫自己不要起身去質問那個年邁的老人是不是早已察覺這無法填補的裂痕,是不是早已洞悉自己像烏龜一樣躲進殼里的原因。
因為她怕,害怕自己尖銳的言語再次刺傷她的親人,所以,她只能僵硬著身子裝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伍
打掃干凈的新屋并沒有迎來它的小主人,那里有太多童年的記憶,幸福的不知憂愁為何物的時光,對現在內心還無法平靜面對的許玖來說,只是一種諷刺。
每天抱著貓咪坐在門口曬著太陽,在小城里慢悠悠地逛著,吃著那些早已消失在大城市里的小吃,偶爾去藥鋪里逗逗雁兒那個可愛的小姑娘。
許玖竟覺得那些煩擾的思緒漸漸離自己遠去,她開始享受這種來自小地方安逸的日子。
將近半個月的時間,那個被丟在行李箱關了機的家伙難得被許玖想起。她想了想,開了機,父母的電話短信除了最開始的那些,后來的漸漸減少,最終只剩一句:“玩夠了,就回來吧。”
她冷笑一聲,卻沒有刪除。
另外幾條是那個人發來的,她沒有點開,把手機裝進了口袋里。今天柳絮約了她去逛街給雁兒買新衣服,她不想因為別人破壞了自己的心情。
熱鬧的步行街,到處是來往的人群,許玖知道,這里算是小城最繁華的地帶。
在喧囂擁擠的人潮中看到柳絮的時候,許玖恍惚中仿佛穿越了時光,再次看到了多年以前那個永遠朝氣蓬勃的女生。
柳絮內搭一件乳白色羊毛衫,外套一件亞麻大衣,貼身的黑色牛仔褲被長靴緊緊裹住,顯出小腿優美的曲線,頭發高高地挽起,臉上難得化了精致的妝容。
斂下自己心頭的震蕩,許玖走過去不懷好意地笑著,打趣道:“姐,今天打扮得那么漂亮總不會是因為要跟我逛街吧?”
柳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輕哼一聲:“臭丫頭,別以為你心里想什么姐不知道。”
許玖摸了摸鼻子,只要跟柳絮在一起,她的氣場總是要弱上一些。沒辦法,誰讓柳絮當初出現在她生命里的時候就是一個“大姐大”的角色呢。
看著她這受氣小媳婦的模樣,柳絮無奈地笑了笑:“今天是雁兒的生日。”然后拉著許玖進了正對面的一家男裝店。
許玖瞪大了眼睛,朝四周看了看,確定琳瑯滿目掛著的全是男人的衣服后,疑惑道:“不是雁兒的生日嗎?”難得的,她竟在柳絮的臉上看到一抹可疑的紅暈。
“也是他的。”一聲輕微的幾不可聞的聲音,讓許玖情不自禁地捂著嘴偷笑起來。
真好。許玖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她不是不愛他。
在童裝店許玖給雁兒買了一頂粉紅色的帽子,一套粉色的公主棉裙,等到天氣稍暖的時候就可以穿。
路過玩具店的時候許玖又進去買了一盒有著多件衣裙的芭比娃娃。看得柳絮在旁邊直泛酸:“哎,還是小姑娘幸福啊。我可記得當初某人送我的生日禮物就是一玻璃罐的熒光星星。”
許玖被她的語氣逗樂了,笑說:“也不知道當時誰收到那罐我親手折的星星感動的都快哭了啊。”
柳絮瞪了她一眼,手癢的又想戳她的腦袋。
對方見好就收,立即狗腿道:“等姐生日的時候,我一定送一件超級漂亮華麗的公主裙。現在就別跟閨女爭了哈。”
柳絮撲哧一聲笑出聲,寵溺地摸了摸她的腦袋,就像曾經很多次的那樣:“你啊……”下一秒,那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許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個與柳絮有著夫妻之名無夫妻之實的男人,此時正跟一個年輕的姑娘說著什么,對方的臉上浮現兩片嫣紅,靈動的眸子里閃現的是她們再也清楚不過的情愫。
原本溫馨的近似幸福的氣氛仿佛一瞬間被冷凍了起來,現實猛烈地一擊,碎得連渣都不剩。
許玖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些什么勸慰的話,那些類似“對方可能只是在問路”的答案顯得過于敷衍。
“走吧。蛋糕店也快關門了。”柳絮依舊笑著,只是笑意未達眼底。許玖發現她握緊了那只拎著裝有男裝袋子的手,關節泛白。
陸
回到柳家,把禮物遞給雁兒,小姑娘顯得十分高興,激動地直接在許玖的臉上吧唧了一口。樂得柳母直說這丫頭有了姨就不要親娘了。
許玖環視了一下四周,男人并不在。
等她們吃完晚飯,打算給雁兒插蠟燭唱生日快樂歌的時候,才見男人姍姍來遲。
柳母責怪了一句,沒有多問。
柳絮忙著給雁兒戴好生日帽,并未察覺自從進門男人的目光便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轉過頭,許玖發現阿婆臉上的表情就像在緬懷著什么,除了高興,還有悵然。
燭光閃爍的黑暗中,幾人各懷心思打著拍子唱著歡樂的歌,雁兒一臉虔誠的合著雙手許下心愿,吹熄了蠟燭。
燈光亮起的那一刻,柳母問雁兒許了什么愿望,機靈的小鬼撅起小嘴,說:“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我才不要上阿婆的當。”
大家都樂了。
柳絮捏了捏雁兒的臉蛋兒,笑說:“真是人小鬼大。”
吃完蛋糕沒多久,阿婆跟柳母回了房間說體己話,男人和柳絮收拾著殘局,雁兒就躺在許玖的懷里迷瞪著眼睛,分明是困急了又舍不得睡的模樣。
柳絮看不下去,伸手想要接過雁兒:“我先帶她回房睡,等會兒再過來。”
許玖沒遞給她,瞥了一眼旁邊的男人,說:“我抱她去吧。你們聊聊。”說完,就抱著雁兒站起身朝她的房間走去。
把雁兒放到床上,給她脫鞋脫衣服的時候,原本早已困迷糊的小家伙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哪里有絲毫的睡意。
許玖停了手,問道:“怎么了?不困了?”
小家伙搖了搖頭,小手緊緊攥著許玖的衣擺,一副想問又不敢說的模樣。見狀,許玖坐了下來,摸著她的腦袋,溫柔地開口:“沒關系,說吧,想知道什么姨都會告訴你。”
“……他們會離婚嗎?”
出乎意料的問題讓許玖愣了半晌,看著眼巴巴望著自己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雁兒,嗓子似乎被什么哽住了:“你希望他們離婚嗎?”
回答許玖的是雁兒搖得像撥浪鼓一樣的腦袋,然后是細弱蚊蠅的聲音:“我知道他不是我爸爸,但他對我對媽媽都很好……我不想他們分開……”
誰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們敏感、脆弱,卻又有著強烈的好奇心,他們清晰而又單純的知道哪些是對自己好的人,哪些又是充滿惡意。
身邊最親近的人一點點心緒上的變化,他們總能第一時間感應到,只是,很少有“大人”愿意去聽他們的聲音。
許玖挽過雁兒,把她摟進自己的懷里,低沉的話語不知是說給誰聽:“不會的,他們不會分開的。即使真的有那么一天,他們也會像現在這樣愛著你。”
眼角的余光卻瞥到被丟在房間角落里的那套男裝。
哄睡了雁兒,許玖朝正廳走去,臨近門的時候她刻意停下了腳步,一片沉寂。
就在她舉步想要進去的時候,里面傳來柳絮那清冷的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哪天你想離婚了,只需要說一聲。我不會為難你,你依舊是「永和」的一把手,要是愿意,雁兒也可以認你當干爸。”
男人沒有說話,或者說,沒有說話的機會。因為阿婆在庭院里喚著她:“小玖啊,天晚了,我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下一秒,柳絮就從房間里走了出來,說:“我送送你們。”
許玖抿著唇沒作聲。三人剛出大門,男人立馬追了出來,為柳絮披上大衣,輕聲道:“外面冷,早點回來。”柳絮點了點頭,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阿婆拍了拍許玖的手,說道:“小玖啊,你陪絮丫頭走走吧。就快到家了,我老婆子一個人能走回去。”
許玖知道柳絮跟過來肯定是有話想跟自己說,也沒有拒絕阿婆的提議,答應道:“嗯。阿婆你慢點,等會兒我就回去。”
兩個人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就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
柒
離開了居民區,穿過一片小樹林,踏過荒蕪的草地。
看著眼前被白色欄桿護著,泛著漆黑光澤攔截了她們的道路的河水時,柳絮終于停下了腳步,說:“我記得那年這里還沒有安上護欄,夏天的時候我們最喜歡在這里游泳了。”
回憶起以往的時光,許玖笑了:“可不是,那時候你不知羞只穿一條內褲就跟男生一起下河,每次都會被家人逮住打屁股。可下一次,你還是會來,一點兒都不怕。”
柳絮也笑了:“你不也是。”
沉默再次在兩人之間蔓延,一陣冷風吹過,種在河邊的那棵白樺樹,傳來颯颯的響聲。
柳絮幽幽地嘆了口氣:“可惜了。前幾年有個姑娘為情自殺,跳到這條河里,污了這里的水,再也沒有人敢在這里游泳了。”
許玖伸進口袋里想拿煙的手一抖,心里突然有點發毛。對方看到她這幅害怕的表情,忍不住咧開嘴笑出聲來。
知道柳絮是故意作弄自己,許玖有些氣急敗壞,抽出一根煙點燃,也不給對方,狠狠地吸了一口,壓下剛才的恐懼。
她并不是害怕這條河里曾經死過人,而是因為柳絮說那句話時臉上生無可戀的表情。
止了笑,柳絮靠在欄桿上,看著前面那一片枯黃的草地,輕聲喃喃:“我不會那么傻的。我還有媽媽跟雁兒要照顧。”
許玖也靠在欄桿上,抽著煙,目光不知投向何方:“你當初問我為何回來,我撒了謊。不單單是跟家里鬧了矛盾,而是因為——我一直以為相親相愛的父母,早在幾年前就已經為了所謂的真愛背叛了彼此,背叛了我們的家庭——我接受不了。”
她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可是,在我最無助最崩潰的時候,我發現……那個我愛了四年,打算再過兩年就結婚的男人……他也背叛了我。”
尼古丁帶來的短暫的眩暈讓她忘卻了自己,輕柔的聲音就像月光一樣泛著冷意:“柳絮,我不難過,就是覺著惡心。發生的這一切實在是太諷刺了——相濡以沫經歷了二十多年風雨的夫妻貌合神離,許下誓言要娶我為妻的男人上了另一個女人的床。
“為什么?欲望?新鮮感?還是因為他們口中一再強調的‘愛’?
“可什么是‘愛情’?什么是‘真愛’?它們的存在一定要毀了別人的生活,才能得到證明嗎?”
她捂著臉,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像是問自己,又像在問柳絮:“如果他們的是愛情,是真愛。那么,我父母的,我的那些感情,又是什么?”
冬天的夜空總給人一種分外遙遠的感覺,沒了繁星的點綴,放大了人們心中從未真正走近過的那份孤寂感。
柳絮沒說話,奪過她手中的煙,像她那樣狠狠地抽了一口,戒煙多年,她早已不習慣煙草的味道,被嗆得猛咳起來。
許玖轉過頭看著她的模樣,不厚道地笑出聲。
對方紅著臉瞪了她一眼,又抽了一口,從胸腔吐出煙霧的時候,心里壓著許久的石頭似乎輕了不少。她也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沉默了。
兩個人默默地互抽著一根煙,數著幾不可見的星星,伴著風吹樹葉的聲音,柳絮陷入了回憶里:“當初我發現他跟別人好的時候,也跟你現在差不多,不明白,也無法理解。
“于是,一個人挺著大肚子連句解釋都沒聽就拖著行李走了。
“那時候還不敢回家,靠著卡里的積蓄在外面租了房子,當時就想啊,等生下這孩子我們娘倆一起過一輩子算了。最后還是被家里人知道了。”
她笑了一下,眼里有隱隱的淚光,“當我打開門看到我爸媽就在門外的時候,心里想的居然不是完了,而是他們怎么才找到我。我媽當時還想打我呢,結果小家伙受到驚嚇提前降臨了。”
許玖靜靜的聽著,沒有說話,煙霧剛吐出來的時候就被風吹散了。
“我爸媽送我去醫院的時候我靠在我媽懷里一直哭,他們以為我是因為羊水破了疼的。其實不是。我只是發現終于能有個可以依靠的人了,不用擔心生產的時候只有自己一個人,不用害怕自己中途有個萬一可憐的孩子連個親人都沒有,也不用獨自面對產后醫院里那些歡迎小生命誕生喜慶的家庭。”
“小玖,你知道嗎?”
指間的煙已經燃到盡頭,直到灼熱的溫度燙到皮膚時,許玖才反應過來,趕緊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
她轉過頭,發現柳絮在看著她,就像隔著遙遠的時光看著那個奮不顧身的自己一樣:“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竟然會如此脆弱。”
許玖看著她的眼睛,那雙曾如寶石般美麗閃耀,永遠綻放著活力充滿希望的眼睛,終究沒忍住:“你的眼睛……”
柳絮愣了一下,左手摸上了自己那只看不見的眼睛,淡淡地笑了,說:“有一次他喝多了,砸了酒瓶崩到的,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晚了。不過還好,最起碼眼球保住了。”
她的聲音很輕,似乎那些傷痛只是一句話就可以帶過的事。
許玖從煙盒里又拿出一根,顫抖著手點了幾次都沒有點著。柳絮奪過她手中的火機,啪地一聲,橘黃色的火苗竟刺痛了她的眼。
她沒有湊過去點煙,只是看著那火苗喃喃道:“柳絮,你為何不給他,給自己一個機會呢?”
柳絮沒有回答,取走她手中的香煙為自己點燃,苦澀的煙草味道總有平復人心情的魔力。
“小玖,回新屋看看吧。再痛苦的時光都會過去,幸福的曾經不會因為苦難而蒙上塵埃。”
捌
那是那個冰冷的夜晚,柳絮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許玖不知道柳絮會怎么選擇,就像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選擇一樣。但此時此刻,她站在了這個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來的小院里。
角落的土地被阿婆開墾種上了一些蔬菜,院中種著的柿子樹此時光禿禿的,分外難看,葡萄架下石桌石凳依舊安穩的待在原本的位置。
她還記得年幼的夏天父母跟阿婆會在院子里架起兩張大大的木床,父母一張,她跟阿婆一張。
數著天上的星星,聽著阿婆講父母年輕時的趣事,吃著熟透的葡萄,直到周公邀她進入不遜布滿繁星的夜空般瑰麗的美夢中。
再過一段時間,她就能吃到甜甜的柿子,看院中因她隨意灑下的種子開滿各色的小花。
那么,后來呢?
父母走了。她搬去阿婆的舊屋,蔬菜依舊生長著,葡萄到了成熟的季節壓彎了枝條,柿子沒來得及摘下就落了一地,她總是錯過了花季才想起回來看看。
再后來呢?她早已記不清這里的夏天是什么模樣,花朵又是什么時候盛開,直到她再也不想回到這里。
許玖緩緩地蹲下身,緊緊地抱著自己,在這個漆黑的寂寞的深夜中,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在回舊屋之前,許玖深深地看著這滿院的再也回不去的舊時光,就像一個終于可以完結了的儀式一樣。
她拿出自己放在口袋里的手機,發了三條短信。
“爸,我愛你。”
“媽,我愛你。”
“沒關系,祝你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