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戲,每個人從出生開始,就注定將扮演什么角色,沒有自主選擇的權利。
讀紅樓,很容易對王夫人產生憎惡感:作為母親,太過嚴肅;作為舅母,太過生疏;作為主母,太過無情。
當我讀了一遍又一遍,我終于讀到了真實的她,一位活得隱忍的女性,一位讓母愛延伸的母親,一個成功的角色扮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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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有兩類人,一類可以任性地做自己,比如王熙鳳、林黛玉,哭哭笑笑都可以由著心情來;一類必須活成別人希望的樣子,把自己真實的情感都隱藏起來,活成了標本,比如王夫人、薛寶釵。(關于寶釵的分析,可見拙文:)
首先,我們來看看老天給王夫人分配的角色。
她是四大家庭中王家的嫡長女,從出生那一天開始,她人生的使命就是通過聯姻,讓家族更趨鼎盛。
王家是不讓女孩讀書的,但對于王夫人的教育,應該是遵循了主流社會對女孩的要求:賢良淑德、相夫教子。
所謂賢良淑德,包括貞靜、內斂,情緒不外露。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端著”。遍覽兩府,王夫人是唯一符合主流價值觀的夫人,儒家制度對夫人的要求,她都做到了。
賈母說她是“木頭人”,表面看是指責,其實是贊許,是對她“稱職”的贊許。社會主流對夫人的要求,不就是木頭人嗎?
這才符合她的人設——賈政的夫人。這兩口子,就是當時的模范夫妻,一言一行都不逾矩,永遠政治正確。
這不是王夫人想要的人生,但卻是她必然扮演的角色:如果沒有演好,她就不能被賈府相中,成為賈政的夫人;如果沒有演好,她就不能做一個合格的儒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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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的角色扮演,帶來了豐厚的回報。
首先為娘家哥哥帶來了官場的升遷,完成了家族從富到貴的轉型升級。要知道,往前推一代,賈家的權勢是力壓其他三大家族的,所以才會居四大家族之首。
從她自身來說,她贏得了合府的尊重,上至婆婆,下至奴仆,都對她沒有閑話。而且,她育有兩兒一女,雖然長子早夭,但女兒進宮榮封貴妃。這對一個母親來說,是多大的榮耀!
在主流價值觀里,一個女人能活到這個份上,那可是足夠讓人羨慕死的:錢、權、人丁,哪樣都不缺,做夢都能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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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依然是那個守規矩的夫人。
對婆婆,她的孝順無可挑剔,除非婆婆發話了不必陪著,她就永遠陪侍在身旁,娘家哥哥做壽,因為婆婆不去,她也不便去,也就沒去了。
對老公的小妾,她有著極大的包容:面對趙姨娘的各種作,從沒見她用夫人的身份發過威,唯一一次的開罵,是因為賈環蓄意傷害寶玉。我敢保證,任何一個母親,面對自己的孩子突然遭此大難,很難做到淡定而不指責。
最有意思的是第六十七回,寶釵給每個人送了禮物,趙姨娘有意拿到王夫人面前顯擺,說了一長串的話,結果王夫人“頭也沒抬,手也沒伸,只口內說了聲:好,給環哥兒玩罷。”
這個情境,就像孩子拿了新鮮玩意兒到大人面前顯擺,結果大人的心思不在這里,只是淡淡地回應一句。
趙姨娘因此很不爽,很多讀者也很不爽,覺得王夫人太瞧不起人了。
曾經有位媽媽抱怨婆婆,說好心好意倒茶給婆婆喝,結果婆婆頭也沒抬,只說“放那兒吧”,就覺得婆婆太難侍候。
我問她:如果對方是你親媽,也是這樣的表現,你會不會覺得親媽太難侍候?
她說:當然不會。
往往就是這樣,只是因為內心有隔閡,就容易產生對抗情緒。很多時候,表現得不夠客氣,恰恰是因為不把你當外人。
所以,我更愿意相信,此時王夫人的表現,就像是大人對孩子的隨意,沒有任何的情感傾向。如果此時跑過來的是寶玉,而她恰好又有自己的事情要思考,也會同樣簡單打發了事。
無論是為人父母還是為人子女,我們都遇到過這種現象:越是自己人,越不會講究那么多客套。
但內心自卑想要求關注的人,面對這樣的反應,就會很受傷,覺得被忽視了。
王夫人是一個心理健康的人,所以很難對敏感的人感同身受。
4
對王夫人冷漠無情的指責,主要來自兩件事:一是逼金釧跳井,二是把晴雯趕出大觀園。
其實只要換位思考一下,就會認同王夫人的做法,因為實在無可厚非。
做為一個母親,王夫人是很無奈的,雖然女兒是貴妃,但望子成龍的心她也有。長子賈珠死后,她所有的希望就在寶玉身上了。
按照賈政夫婦的育兒理念,寶玉應該是苦讀考學的,哪能這么整天在脂粉堆里混玩。但是,在“孝比天大”的社會,他們不得不屈從于賈母對寶玉的溺愛。
換到現在社會,這對婆媳早就撕得不可開交:教育理念的不合,常常是婆媳矛盾的導火索。
王夫人必須妥協,而且不能有一丁點的情緒和抱怨。
但她可以在不影響家庭和諧的前提下,盡自己的能力保護兒子不走彎路。
于是,當金釧在她面前口出淫詞時,她出手了。金釧犯了兩大禁忌:一是王夫人本就是守規矩也講規矩的人,這樣違反禮教的言詞不能出現在她面前;二是金釧分明就是在調戲寶玉。試問一個一心希望兒子走正道的母親,能容忍不入流的女孩當面調戲自己的兒子嗎?
所以,王夫人憤怒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并要把她“攆出去”。
在此作者有一段描述:“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
“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注意這一句話,這和后面賈政痛打寶玉的心情是一樣的。
賈政能對親生兒子下死手,王夫人怎么就不能對貼身丫頭打一下罵幾句呢?這一對夫婦,眼里容不得沙子,對一切有違禮教的行為都視為洪水猛獸,都會嚴厲禁止。
只是她沒想到,金釧卻是個烈性子,會因為這件事投井自殺。
晴雯被攆出去也是同樣的道理:晴雯的風評本來就不好,王夫人早已聽聞,但也并沒怎么往心里去,直到出了繡春囊事件。
這件事對王夫人來說,不亞于十級大地震。在自己的治下,居然出現了這樣淫邪的物件,簡直就是奇恥大辱。而且,這股風一旦刮起來,自己的寶貝兒子就徹底毀了。所以,一向沉穩的她失控了,向王熙鳳興師問罪。
在抄檢大觀園前,她約見了傳說中的“妖艷賤貨”晴雯,偏偏那天晴雯衣衫不整,一副病西施的模樣,證實了傳聞。
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留在兒子身邊?
不巧的是,晴雯出去以后,很快就病死了。于是,這條人命也算在了王夫人頭上。
這就好比說:一個員工不稱職被公司辭退,員工因此抑郁成病并死亡,公司要負全責。
只能說,這個夫人太難當了,這個母親太難當了。在其位則謀其政,無論是作為夫人還是作為母親,確保公司正常運轉、確保兒子健康成長,都是職責所在。
5
如果說護犢子是王夫人作為母親的私心,那么她對大觀園一眾姐妹的呵護,充分體現了她的大愛。
首先就是對探春的培養。
探春是趙姨娘所生的女兒,哪怕是對趙姨娘有一丁點的忌恨之心,也做不到對探春視為己出。把探春培養好了對自己有什么好處呢?正是因為她對探春的培養以及給她當家理事的機會,才讓探春從眾姐妹中脫穎而出,被太妃看中,才有了后來和藩遠嫁的機會,避開了抄家的橫禍。
第七十四回,抄撿大觀園后,王熙鳳順便提出“省些用度”,精減姑娘們的丫頭。從私心出發,王夫人完全可以順坡下驢,但她當即提出反對,理由是“你這幾個姊妹太可憐了”。
為什么可憐?“只說你如今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如今這幾個姊妹,不過比人家的丫頭略強些罷了。”
家道中落,姑娘們的待遇比上一輩已經差了很多,如果再減,也“太可憐了”。所以她提出:“如今我可寧省些,別委屈了他們,以后要省儉先從我來倒使的。”
這里面的“他們”,沒有一個是她親生的!
這里面的“他們”,包括了黛玉!
說賈敏的這段話,經常被人拿出來詬病王夫人,說是嫉妒賈敏當年的受寵,因而恨屋及烏,不喜歡黛玉。
在我看來,這不過是一種今非昔比的感慨罷了,沒有任何愛恨的指向性。
還有,黛玉剛進賈府,王夫人就對她說了一番遠離寶玉的話,有人認為這是對黛玉的一個下馬威。
換個角度,就能理解王夫人的做法了:知子莫若母,自己兒子喜歡和女孩黏糊的德行王夫人是很清楚的。在此之前,這種行為造不成多大影響,因為畢竟都是自家姐妹。如今黛玉進府且長住,就保不齊那“混世魔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與其說這是對黛玉的恐嚇,我寧愿相信這是對黛玉的保護:清清白白的女孩兒,別被我那混帳兒子給禍害了。
換到現在,很少有母親能做到如此地步,通常都是護犢子:反正我家是兒子,不吃虧。
第七十七回,芳官等人不愿意出府,寧愿出家當姑子,王夫人“因思芳官等不過皆系小兒女,一時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將來熬不得清凈,反致獲罪。”這一段思慮,把王夫人的良善之心表現得淋漓盡致。
幾個小戲子未來的人生,跟王夫人有什么關系?一個高高在上的權威人物,有必要為幾個小戲子考慮嗎?可她就是慮了,是以一種長者的經驗來慮,更是以一顆慈母心來慮。
有一句脂批,點出了王夫人的慈母心:在第十二回,王夫人替病危的賈瑞張羅人參,脂批“王夫人之慈若是”。
只是因為她有一張嚴肅的臉,只是因為她“一直端著”,王夫人就給了讀者“冷漠無情”的印象。這張臉譜是命運分配給她的,她無從選擇,但她在這張臉譜下面,選擇了擁有一顆慈母心,去愛護可愛護的人。
她是真正做到了“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人”。
臉譜誤人,所以,如果我們可以選擇,還是卸下臉譜,綻放內心的愛與柔情吧。
讀紅樓,閱人生百態,明世事滄桑
?靈葉
一枚愛讀書的單親媽媽
深愛紅樓,不探秘,不質疑
讀書只為更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