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跡南國廿余年的我,最想念老家的春天。
老家的春天是綿柔的、漸變式的,完全不像南方的春天,你頭天剛看見柳條兒有點溫潤感,第二天你若不留意,驀然從樓上打開窗戶望去,滿眼的綠意就盎然地來逼你的眼。有好多個春天,我喜歡看水邊的柳,微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就在柳條兒隨風擺蕩的當兒,我的心也飄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山西農村,仿佛看見了兒時的自己,也仿佛一念千里重溫起記憶中老家的春天。
媽說,春打六九頭。而小時候的我,卻以為春天是貓兒們一聲一聲給叫來的(媽不是說,貓的叫聲是叫春嘛)!小娃娃一朵在嚴冬里有太多時間呆在屋子里沖著窗玻璃上的冰花哈氣,以為把冰花哈融化了,春天就會到來,天氣就可以轉暖,娃娃就可以出外面玩耍。那么努力地哈氣,都不見天氣轉暖,然而,卻驚喜地發現,先是可以讓手套們歇著了,慢慢的敢不戴圍巾帽子出門了。抬頭望去,柳條兒好像溫潤起來了,再不似嚴冬里干枯硬脆的直當當的樣子了。懷著好奇與盼望,第二天看同一棵柳樹,幾乎覺察不到那柳條兒跟昨天有任何一點差別或進步。第三天再看,早已不是跟第一天相比,一定是與第二天相比哈,當然還是看不出有啥明顯變化。就這么一天一天地望著盼著,柳條兒們就那么不溫不火、不緊不慢、一點一點地呼應你那顆期盼的心。就在你納悶兒這柳樹到底啥時候才肯發芽的時候,你又發現其實變化已是那么明顯,而那份明顯絕不是只用眼睛就可以看見的。你得調動你所有的感官系統,舍得敞開心扉去投入春風里,讓自己的心與春天對接,才能把春天迎進心里。是的,去感覺吧,雖然微風吹來仍有一絲料峭意,可柳條兒卻婀娜起來了。綠意!那一抹綠意!小娃娃喜歡那一抹綠意!
對老家的春天,記憶最深的還數清明前后的時光。清明祭祖,老家的規矩是女娃兒(遲早是別人家的)不能跟著上墳。一朵暗自對這些規矩心生厭惡。然而,一朵對春的渴盼絕不受這些惡俗的限制。為了取得爹的同意,能跟隨爹清明節上墳,一朵表現得特別乖、特別聽話。碰上爹心情好,清明節那天就早早起床,準備祭奠用的酒、肉和紙錢等。一應俱全之后,裝筐,出發一一!一路上,一朵歡樂地雙腳交換單腳跳著跟隨著爹。祖墳很遠,要在煙波浩渺的灰色枯樹叢中走好久好久,才來到那片地。爹自言自語地說,應該是走對了吧?確定找對了之后,爹用了我記憶中最柔情的語氣說,這是你太爺爺和太奶奶的墳,這是你大爺爺(爺爺的哥哥)和第一任夫人的墳……當時的爹,在一朵心目中,簡直就是個英雄一一于一個個雜亂無序且并不成型的土堆中辨認出自家列祖列宗的墳冢,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這墳地,若沒喪事發生,一年只來一次,居然在這一次來時就可準確定位祖先的墳冢及序位!
爹帶領一朵在墳前跪下來,把帶來的酒肉等供品呈上,一邊倒酒,一邊口中說道:“爺爺,喝了這杯酒吧!”然后用火點了紙錢,停頓良久,向時間的更遠處聊表追思,目光中滿是虔敬。是的,一朵最喜歡這時候的爹,莫非是因為這個時候做的事算是爹唯一的精神生活?那份莊嚴與誠摯,不僅榮耀了先祖們,也榮耀了一個小女孩的心。(一朵是在40多歲時看到陳家第n次重修的家譜時,才得知清徐陳氏26代在朝為官,辛亥革命之后家道中落,終至父親一代時刨地為生)
這一番祭奠之后,爹會陪著這些火苗把紙錢們一張張吞掉,口中會跟祖先說說家族中這一年發生了哪些大事(告列祖列宗)。一朵聽著爹說的這些話,發覺爹是一個內心無比溫柔的人,跟平時對著老婆孩子發怒時大喊大叫的那個人,絕對判然。一朵喜歡聽爹這樣說話,沒準兒這樣的爹才是爹真實的模樣,而發怒時的那個爹可能根本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咋回事。一朵太希望這樣的爹多出現,而讓發怒的爹少出現。
隨著紙錢燒完,火苗變成了火星,在灰燼中忽明忽暗地閃著。爹起身,拿起鐵鍬,給墳堆添土。爹肅穆的神情感染了一朵,一朵靜靜地看著爹一鍬一鍬鏟起土拍在墳堆上,以便明年再來掃墓時不至于因為一年的水土流失而讓自己認不出墳堆來。
祭掃結束,要回家啦!回家的路,對一朵而言,是物質與精神雙豐收的一路。爹從那樣的心境中出來,心情大好,一路上給一朵折杏花枝。這個季節,還沒有別的花開,只有杏花一花獨放,而杏花除了待放的花苞之外,是全然綻放的,連花蕊的一根根蕊絲都精神抖擻地等著人們欣賞。一朵拿到杏花枝,看著怒放的杏花,常有一種感動,在萬物剛剛復蘇的北方大地,杏花率先宣告春天真正來臨。人勤春早。杏花,你在眾花沉睡之際,給早春一個絢爛的引領。你這么優秀,你知道么?
時近中午,天兒熱起來了,加上歡快的走路,居然到了可以脫一件外衣的地步。爹說,給你弄個柳笛咋樣?一朵開心地點點頭。只見爹折一枝筷子粗細的柳條兒,選一段沒有太多芽孔的部分,兩端削掉,用不大不小的力氣將柳條中間的木質芯慢慢揉旋,不到兩分鐘,一個完美的柳笛,就大功告成。用小刀將一頭削掉大約兩毫米,遞給一朵。一朵微笑著感激爹,然后就放在嘴邊,吱嗚吱唔地吹起來,讓柳笛聲響徹耳畔,回蕩在一個個山丘間。對,每次憶起老家的春天,腦海中浮現的就是這個溫馨的情景。
一朵一邊快樂地吹柳笛,一邊想,爹也是懂得如何對待自己的女孩兒的么?平時煩躁發怒的爹,一定不是真實的爹。真實的爹,就該是清明祭掃那天的樣子。
15歲離開老家,之后再也沒有在清明前后回過老家,但對兒時老家的記憶卻永遠地留在了一朵心中。越是無法在現實中重演的情景,越是深深地扎根在心里。不求奢侈地再次經歷清明祭掃,只求守護好那份美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