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小時候,也許是因為能夠在墻上涂抹出來比其他孩子的更加濃密的線條,我便被認(rèn)定具有與眾不同的繪畫天賦。
這樣認(rèn)定的結(jié)果便是,為了這先天的才能不致于被荒廢,當(dāng)任由我在紙上自己胡亂創(chuàng)作了幾年之后,我終于被送到了一家業(yè)余美術(shù)學(xué)校接受正規(guī)訓(xùn)練。報名的那天,我母親拿著幾張我的代表作,我們走進一幢朝街的大樓,我記得,一上樓梯,那些一路上一直跟在屁股后面的汽車?yán)嚷暋⒆孕熊団徛暫吐啡说慕泻奥暰屯蝗蝗坎灰娏耍路鹨粭l被甩掉的尾巴。
樓梯在一扇留著黑色腳印的銀灰色木門后面。我跟在母親后面,舉步維艱地往上爬,同時又害怕她突然回頭——仿佛那樣做就會把我重新留在幽暗的大樓底層。在四樓的走廊口,我們被告知先去教務(wù)老師辦公室,問一下哪個班級還有名額。
我們在走廊里走了十多米,找到了教務(wù)老師辦公室。辦公室比走廊上安靜,里面放著四張桌子,三張靠墻,一張靠窗。每張桌子上都有一盞臺燈,還有堆起來的紙張文件。墻上掛著幾個畫框,里面鑲嵌著鋼筆風(fēng)景畫,居高臨下地對著對面墻上的寫字板,那上面黑色或紅色記號筆寫著通知之類的,足以令它成為一個被取笑的角色。那天辦公室里有三個老師。我母親先是走到靠窗的那張桌子,那里有一位中年女老師低頭在眼前的一張紙上抄著什么,一邊抄,還一邊嘴里念念有詞:“秉承嚴(yán)格的辦學(xué)理念……”,“經(jīng)過上級單位考察……”,“春季班調(diào)整招生規(guī)則……”。我們在一旁等了一會兒,直到那位老師發(fā)現(xiàn)她身邊站著人,才放下手里的工作,抬頭問我們什么事。
我母親說她要咨詢報名的事。“多大?11歲?你問問劉老師吧。他負(fù)責(zé)報名的事。”她手指了指前面那張桌子。我母親走過去,把手里拿著的一捆卷起的畫紙朝老師遞去。劉老師的嘴正湊向手里那只冒著熱氣的白色搪瓷大茶缸準(zhǔn)備喝水,看到我們,他停下來,抬起頭,放下茶缸的時候,我看見茶缸的內(nèi)壁上積了厚厚一層黃色茶漬。他伸手接過那卷畫紙。那卷紙卷起來的時間太長了,像是裝了彈簧那樣不容易拉平。畫面被鉛筆留下的墨炭痕跡弄得臟臟的。劉老師看了看畫,又抬頭看了我一眼,露出張大的嘴里面被香煙腐蝕的一排牙齒。我以為他被那些畫嚇到了,不過,他只是打了個哈欠。
那張大的嘴是一口回憶的深井,從中映現(xiàn)出我的正規(guī)學(xué)畫生涯的開始。那個年代,我家住在那些如今看來時代特征非常典型的建筑群,紅色的外墻磚,黑色的屋頂瓦片,連成了一片新村小區(qū),在間距不大的樓宇之間,種上了成排的梧桐和樟樹,將此處變成擁擠卻充滿生機的樂園。每層樓里住著數(shù)戶人家,彼此之間的日常生活幾乎毫無隱私可言,不僅說話聲、吵鬧聲此起彼伏,而且每到做飯時間,各家炒菜的油煙也充斥走道。而那放著我跟母親睡覺床鋪的房間有個窗戶,外面一棵樟樹緊貼窗框生長,龐大的樹冠布下滿窗綠色的樹葉,夏天知了的鳴叫永遠不知疲倦。
跟我一樣,有幾個鄰居的孩子也喜歡畫畫,不過真正將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是畫,而是游戲,在樓前有限的空地上,我們翻動布滿苔蘚的石頭,尋找下面躲藏的膽怯的蜈蚣。那天的游戲一直進行到傍晚,不知不覺天色已暗,興致勃勃的我們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經(jīng)常在我們新村轉(zhuǎn)悠的流浪女出現(xiàn)在我們前面。
她衣衫襤褸,身上散發(fā)著令人不愉快的氣味,她似乎被我們的游戲吸引了,在我們跟前站住,露出一臉吃吃的笑容,在黑暗的路燈下,她盯著我們的眼睛閃著女巫般神秘又邪惡的光芒,看到會心處,她用手指撓了撓臉,她指縫里粘著的一些黑糊糊的臟東西就在她臉上留下幾條痕跡,像我有時候涂抹出的畫那樣。我身邊的其他孩子一抬頭看見她,就仿佛受了驚嚇般一哄而散,消失在黑暗中。不知為什么,我卻并沒有感到任何的恐懼,我仍然站在那里,眼前的這一切與那些我日日耳聞目染的鄰里嘈雜、東西短長的嚼舌和油鹽醬醋沒什么不同,為什么別人只教我整潔、干凈的東西才是好的呢?
隱藏著諸如此類與眾不同的念頭,我混雜在其他學(xué)畫的孩子們中間,在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中涌向教室,在狹窄的門口,那些父母們的手松開,嘴里發(fā)著嘰里呱啦聲音的男孩,和低著頭顯得相對安靜的女孩,一個個魚貫地走進教室。不過,總有幾位家長會繼續(xù)在教室的外面徘徊,在窗口探頭探腦,好像他們剛才把孩子送去了一個充滿危險和未知的地方,讓他們總難以完全放心下來,好像那些教室里的石膏模型真的會在黑暗中站起來,變成米開朗基羅的大衛(wèi)、戰(zhàn)神馬爾斯、荷馬和角斗士。
每當(dāng)上課預(yù)備鈴響起時,劉老師從門外面走進來,手里拿著粉筆盒,胳膊下夾著示范圖片。他站上黑板前的站臺,背對著還在嘰嘰喳喳講話的同學(xué),把那張示范圖片貼好。每次黑板上面總會有些上節(jié)課留下的沒有被完全擦掉的粉筆痕跡。然后他轉(zhuǎn)過身,拍了拍手上沾著的粉筆灰。他身上那件鑲著皮的藍灰色夾克讓他顯得更老氣,加上那條稍微深一些的同樣藍灰色的西褲,和腳上的黑色皮鞋,一起成為他日復(fù)一日不變的標(biāo)準(zhǔn)打扮。他瞇著眼睛,像只面對著它的孩子的母雞那樣,不慌不忙地對著坐在教室的同學(xué)們掃視一下,然后又低下頭,看看手表,再朝門口看一眼,好像在等哪個遲到的同學(xué)。不過,他并沒有等來那位遲到的同學(xué),反而迎來了第二遍鈴聲。終于,他清了清嗓子,開始給同學(xué)們上課。
我們把紙從畫夾里抽出來,撕下雙面膠紙,分別把紙的四個角固定在畫夾上。接著把鉛筆從顏料盒中拿出來,大概有五六支,從最細(xì)的HB到最粗的5B鉛筆,把它們在面前的小桌上一字排開。然后我們把畫夾用手扶著直立起來。劉老師簡單地跟我們說一下要點,然后就讓我們自己開始在紙上畫。“這里要加深,對,這樣。”“注意了,高光是一個物體最亮的地方。”他在教室一個個座位間背著手探著身子走動,不時地向我們指出需要糾正的地方,“大家一定要把比例畫對。”他襯衫腋下濕了一大片,被煙熏黃的手指夾著粉筆,敲打著示范圖片,高聲地提醒每一個人,很快,教室里就只有鉛筆在畫紙上摩擦的沙沙聲。那是鉛筆跟紙張保持一定的角度發(fā)出的聲音。那些鉛筆像海浪般沖刷著紙張的海灘。而等海浪退潮,紙張上便冒出各種被沖上岸的戰(zhàn)利品。
除此之外,水彩是一種挑戰(zhàn),并不僅僅因為,每次畫完后,我們都要跑去洗水池,艱難地將沾到手上的顏料洗干凈。那一管管的顏料讓我會犯愁地不知道挑出哪一個,然后又該怎樣把它們涂到已經(jīng)用鉛筆打好輪廓的畫紙上去。于是,我的嘴唇咬住水彩筆桿,心生小小邪念,一邊數(shù)著一二三,一邊幻想將眼前這令人厭惡的顏料桶水潑向空中,令那里某個死去者的鬼魂來不及躲避,因此現(xiàn)出原形,水彩的各種顏色順著它緊貼前額的頭發(fā)往下流淌,它狼狽不堪地瞪著我,我卻依然若無其事,只是不甘心地為整個教室竟然無人窺察到我這聰明的惡作劇而搖頭惋惜。
我在晨曦中睜開雙眼,當(dāng)我結(jié)束了夢中與黑暗妖魔咬噬的尖牙、甩動的尾巴和凌風(fēng)的翅膀的對決。當(dāng)大樓的窗戶中像怪物吐著舌頭一樣伸出晾曬的衣服,公園里聚集的晨練者,開始尋找目睹黑夜罪惡的證人,樹木伸著懶腰,影子不再緘默不語。在我凝神的意念中,我所見之樓房、車輛和人群會紛紛匯聚于一個自認(rèn)是擁有特異功能的繪畫精靈的筆端。那時候,我的腦子里便全是關(guān)于畫畫的一切,在來往學(xué)校的公交車上,我扎著辮子,手里牢牢拽著那只灰藍色的顏料箱,任憑公交車像個醉漢在街上東搖西晃。
就像我說的,我一直是家中的大畫家,開始美術(shù)學(xué)校的正規(guī)訓(xùn)練后更是如此。只要有機會,他們逢人便會向來訪的客人或朋友展示我的杰作,我的哥哥更是如此。我可以想象他有多么地為我這個妹妹自豪。那時候他在一家摩托車修理鋪上班。好幾次,我經(jīng)過他上班的地方,會看見他正蹲在一個老師傅的旁邊。地上是一灘灘混濁的黑機油,里面倒映著修理店天棚的橫梁,旁邊各種摩托車的零部件和修理工具攤開在地上:彈簧、懸掛、套筒扳手、氣門導(dǎo)管。有些被修理的摩托車看來問題挺嚴(yán)重,因為我看見它的整個發(fā)動機被拆下,在一旁的地上,它被打開,發(fā)動機里面的曲柄和氣缸都露了出來,那個老師傅正一只手拉動油門鋼絲,另一只手在化油器旁費勁地摸索著,想看看節(jié)氣閥與噴油針的上下移動是否正常。接著,他頭也不抬地朝我哥哥伸出手,我看見,哥哥趕忙拿起地上的一把扳手朝他遞過去。
那天我出現(xiàn)的時候,那個老師傅剛剛修好一輛摩托車,現(xiàn)在,雖然仍帶著油污,可摩托車車身卻仿佛反射著夕陽的光芒。老師傅站起身,拍打了一下鋼鐵車身,一跨腿坐到黑色的皮座椅上。他側(cè)耳傾聽了一會兒發(fā)動機的轟鳴。看得出,哥哥很羨慕,希望他也能夠被召喚著一起坐上去,可是他最終被晾在一旁。老師傅沾著油污的右手握住車把轉(zhuǎn)動了一下油門把柄,身下的摩托車立刻就憋足了勁,尾巴冒著一股黑煙,一下子沖出去。像匹脫韁的野馬,摩托車自由地往前飛躍,在哥哥張大嘴的注目中,穿過前方的好幾個路口。
總之,有一段時間,家里開始出現(xiàn)大量關(guān)于摩托車的雜志和書。即使如此,他對我的畫的關(guān)心沒有減少。有一天晚上吃完飯,他神秘地關(guān)上房門,從床頭的抽屜里拿出一件東西。“我用店里丟掉的鐵皮做了個畫框。這是摩托車輪胎的鐵皮輪罩。”他舉著手中的鐵皮畫框,“哪天你給我畫一張,我把它裝到這個框里掛起來。”他又說:“師傅今天告訴我,過半年就可以讓我自己修車了,到時候,我就可以有摩托車騎了。”我聽得出他有多么高興、期盼。
一天,劉老師把我叫去他的辦公室。他的手里仍然拿著那只滿是茶漬的白茶缸。他朝著我笑咪咪的打量了一番。過了一會兒,他從座位上微微欠起身,問我:“想不想去區(qū)里參加比賽啊?”
原來,區(qū)里給了我們學(xué)校幾個名額,可以參加兩周后的一個繪畫比賽,校長把劉老師找了去,說其中的一個名額可以從他班里的同學(xué)中挑。他把最近學(xué)生們的作業(yè)仔細(xì)研究了一遍,發(fā)現(xiàn)我的水平發(fā)揮整體上最穩(wěn)定。“比賽時的發(fā)揮非常重要,所以我希望你能夠代表我們班拿到個好成績。”我覺得他選我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覺得我是同學(xué)中最聽話的一位,我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流露過那被我隱藏的奇思怪想。這樣,我就可以按照他的要求參加比賽。我雙手放在身后,微聳的雙肩讓我看上去像是縮著脖子,身體挺得筆直,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他的辦公桌旁邊。
劉老師說,比賽對于畫的內(nèi)容沒有要求,帶上筆和顏料就夠了。不過,為了保險,他還是預(yù)先為我做了安排。他說,我有一幅在課堂上畫的風(fēng)景畫不錯。那是在幾周前畫的。那天劉老師把我的那幅畫也拿到講臺上點評了。畫面上是公園的一角。茂盛的樹葉掩映下的一個小亭子的寫生。我用了許多顏色來表達秋天的樹葉,劉老師對此似乎很滿意。他說,到時我把這幅畫在比賽現(xiàn)場重新畫一遍,就一定能夠獲得好成績。
記憶中劉老師似乎從沒有給我們看過他自己的作品,可我知道要是他去比賽,他肯定不會畫我畫的那樣的風(fēng)景。有一次,我在他的辦公室,看到他正在翻一本畫冊,我偷偷瞥了一眼,跟教我們上課時他不斷強調(diào)的不同的是,畫冊中圖片里那些顏色胡亂地堆在一起,根本就沒有什么明暗比例,硬要讓我描述的話,倒像是在熟食店櫥窗里掛著的已經(jīng)發(fā)白的腌肉條。
就這樣,在接下來的大半年里,我開始了一段比賽生涯。因為如上所述的精心安排,我每次在比賽現(xiàn)場只是重復(fù)默寫早已準(zhǔn)備好的畫,談不上什么即興的創(chuàng)作。不過,比賽的成績足以令人驕傲,為此我?guī)Щ氐囊粡垙埫柚y的獎狀,還有劉老師每每露出了滿嘴殘缺不全的牙齒的笑容,都是最好的證明。直到有一次比賽改變了我。
那天下著雨,我從家里出發(fā),換了兩輛公交車。公交車很擠,車廂里空氣渾濁,地上積水一片,幾乎無處容下我的雙腳。好不容易下了車,卻無法按帶在身上的紙條上用鋼筆所寫的那個地址找到比賽的地方,問了一個迎面驚慌失措走來的行人,才知道我弄錯站,提前下了車,最后,我只能步行著趕去目的地。一路上,我腦子里想著出門時母親跟我說的話,她說哥哥的摩托車修理廠快關(guān)門了,要是那樣的話,他就會沒工作。這幾天他一直不開心,原來他還等著多賺點錢,可以買輛摩托車。“你知道他最喜歡摩托車。”母親說。風(fēng)不時地將我黃色的雨衣帽子掀開,雨水沿著雨衣邊緣往下滴,地上的積水也從我套鞋上因為老化而開裂的口子往里滲。汽車疾馳著開過,濺起的水花躍上人行道。我想象著自己是個被戴著黑禮帽的巫婆施了魔法的濕漉漉的背影,將要消失在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準(zhǔn)時到達目的地才能夠?qū)⑽彝炀取N揖瓦@樣狼狽不堪地趕到了賽場,劉老師正焦急地在門口等我。我捋了捋被雨打濕的劉海,他一把拉過我,看看手表,聲音顫抖地說,再晚五分鐘我就要遲到了。
我們一起走向賽場。劉老師手里拿著我那件仍然在滴水的雨衣。不知道為什么,雖然這之前我已經(jīng)參加過很多這樣的比賽,可這一次,劉老師卻對比賽如臨大敵。雖然他看來比我還要緊張,可卻反復(fù)交待我,不用緊張,到時只要按照我們平時說好的那樣,把我最近畫的那張畫再默寫一遍,就一定可以像從前一樣獲得好名次。我不知道他那么做,是不是因為他意識到某些改變就要發(fā)生。
比賽在區(qū)少年宮舉行。那是一幢坐落在一條幽靜小路上的英式三層花園洋房。我們的賽場設(shè)在二樓的一個房間。平時這里用來做乒乓房,為了比賽,他們把乒乓臺收起來,靠墻邊放著。墻上有一扇窗戶,外面院子里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的茂盛的綠樹映在窗玻璃上。我把顏料盒放到桌子上,潮濕的雙手在湖藍色的套衫上擦了擦。那是件用含小馬海毛的云蕾絲鉤的長袖圓領(lǐng)套衫,衣身和袖子加上了鏤空的水草花形圖案。我母親不知道從哪里買到的絨線,用她向精打細(xì)算的生活學(xué)來的技藝編織成衣,讓我從此天天與之為伴。當(dāng)評委模樣的人走進房間,有幾個小孩甚至閉上眼睛,緊張地扭動身體。有個參賽的學(xué)生因為緊張而把他桌上的顏料盒推翻掉到了地上,響聲幾乎把房間里的人全都嚇了一跳。當(dāng)評委威嚴(yán)的目光掃過我們每個人的臉,房間里重新變得鴉雀無聲。
我們坐在桌子前面,桌子上放著一張白紙。鈴聲響起后,我們就開始拿起筆。按照規(guī)定,要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完成一幅水彩畫作品。先用鉛筆打草稿,再上水彩。我屏息凝神,開始在紙上按照計劃,把從前課堂里畫過的再默寫一遍。不過半個小時之后,我突然決定擅作主張,不再像從前比賽中常常做的那樣,而是畫些沒有準(zhǔn)備過的其他內(nèi)容。我就像一輛一直在規(guī)定路上行駛的車子,出于一種渴望尋找到新世界的念頭,開上一條布滿雜草、未知和頹瓦傾墻的冒險之路。
不知是否是我的這一舉動招來了他的注意,某個評委不住地將目光朝我的畫紙瞄。為了不提前向他揭曉答案,我像跟他捉迷藏般故意用手遮住畫面,不讓他看到我正在全力以赴描繪的內(nèi)容。沒想到幾個來回,他泛著紅光的臉上開始冒汗,以至于他不得不沮喪地掏出一塊帶方格子圖案的手帕,像是丟出投降的旗幟,用微微有些顫抖的手不停地抹拭著臉頰。
按照要求,比賽結(jié)束后,所有的學(xué)生要先離開考場,等待評委們評選參賽的作品,作出決定。隔著關(guān)緊的門,我無法聽到他們在屋里的討論。劉老師對我這一次居然沒有按照他事先為我安排的內(nèi)容畫,而是臨時自作主張感到惱火,相比我的滿不在乎,他焦慮地在一旁走來走去,時不時地埋怨我?guī)拙洹2贿^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太晚了。再怎么說,現(xiàn)在只有評委才能改變結(jié)果。有幾個比我個頭小的低年級學(xué)生在走廊里奔來奔去,腳步踩在木條地板上,在幽暗的走廊里制造著沉悶的咚咚聲。等我們重新走回比賽的房間時,前三名的作品已經(jīng)被掛在了墻上。我的那幅畫不在其中。
大家坐回到自己的座位。現(xiàn)在,指導(dǎo)老師也被允許進入房間,他們沿著教室后面的墻壁排成一排站著,劉老師也在那些人中間。我在座位上被腳上潮濕的襪子弄得煩躁不堪,我的腳趾不停在套鞋里蠕動,像掙扎的蚯蚓希望擺脫乏悶的陷阱。我一邊聽,一邊不得不彎下腰,把滑到腳跟的襪子往上拉。
評委一一點評著獲獎的三張畫,間或互相湊到一起交頭接耳一番,仿佛在商量用怎樣的措辭,才能更好地表達這些優(yōu)秀作品在他們心中勾起的激動之情:比例準(zhǔn)確,充滿想象……;反映了小畫家平時細(xì)致的觀察……;線條流暢,色彩豐富……,等等,等等。那些贊美打動人心,絕不會用來描述某條發(fā)白的腌肉,或者墻上殘留的粗暴的腳印。不過對我而言,再怎么樣它們毫無意義,因為我的作品已經(jīng)在比賽中名落孫山。
那天最后還發(fā)生了一個戲劇性的小插曲。當(dāng)評委讓獲獎的三位選手從座位上站起身時,他們錯把其中一幅畫作者的名字混淆成了我的。所以,當(dāng)我聽到評委的嘴里報出我的名字,并且不知所措地站起來時——恭喜你同學(xué),你的這幅畫畫的非常好——旁邊有個聲音打斷了他:“老師,你搞錯了,這張畫是我畫的。”
然后,整個房間出奇地安靜,安靜得讓我都可以聽到自己套衫上起球的毛線摩擦的噼啪聲。
在回去的路上,我磨磨蹭蹭,踩著濕透的套鞋,手里拿著那張畫。以今天成人的標(biāo)準(zhǔn)而言,畫中的摩托車跟實際世界中的原型相差甚遠,而那個趴在摩托車上的哥哥,更像修車時用臟了的一團黑布。一個所謂的繪畫女天才,在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仍然無法跨越那道需要時間和訓(xùn)練來縮短的鴻溝。可是在當(dāng)時,我以為它是我能夠畫出來的最棒的東西。
我把那張畫送給了哥哥,他說他很喜歡。不過他好像忘記把它裝進他為我做的畫框里了。最初,他把它夾在摩托車雜志里,跟那些圖片混在一起,有一段時間,那些雜志就堆在桌子上,從中露出那張畫的一角。再過一陣子,他不去修理廠上班了,他的那些摩托車雜志也漸漸地被丟到了角落,那幅畫也再找不到了,誰也不知道它的下落。
不過我在夢中試著重新去尋找它。隨著歲月的流逝,那些夢就如同把我們跟往昔隔開的汪洋大海,它被時光推遠的彼岸需要黑夜中的泅渡。在雨天,我裹著濕襪子的雙足踩在套鞋里,再次把我?guī)Щ氐奖荣惖牡胤健P⊙蠓块T口錚亮的銅牌提示著這幢樓顯赫的過去,而睜大眼睛的麻雀在院子里那棵桂樹的枝頭拍打滴水的翅膀。一切都從頭來過。只是這次比賽,我畫的摩托車變得逼真,就像被哥哥店里的老師傅修好了一樣憋足了勁,讓人感覺可以騎上它,去馬路上馳騁一番。那個學(xué)期結(jié)束后,我就不再去美術(shù)學(xué)校上課,也再看不到劉老師端著那只滿是垢漬的白茶缸了,我告別了比賽生涯,比我更小的那一群孩子背起畫板,慢慢學(xué)習(xí)體會顏色的重量。小洋房里人頭攢動,大人們拉著小孩的衣服,相信在他們的帶領(lǐng)下,那些孩子會走得更快。在那扇窗的后面,你能夠看見黑板前的評委們對掛起來的得獎畫作抒發(fā)由衷的看法。那里仍然在舉行各種各樣的比賽,通過它們,有人得以翻越種種阻礙人生的山嶺,進入通向成功的平坦之地。另一些人則由于其他原因而停留在原地,但這沒有什么,因為之后,總有一片世界會容納他們,某些價值之物會意外出現(xiàn),帶著不容拒絕的姿態(tài),真實如我云蕾絲鉤套衫上鏤空的水草花形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