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叔詭事 | 雀與蟬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永·恒】& 不一樣之【永恒】

文 | 坑叔

“必要時按下去。”隊長死前,把起爆器塞到我手里,“地球永恒!”

“恒”字剛喊出口,她幾乎立刻就死去了,頭偏向地球的方向,跳躍的火苗映在她湛藍色的瞳孔上,仿佛那里還有生命流連不去,可她再也看不到那顆藍星了。她的腹部被擊穿了,內(nèi)臟流了一地。噬靈星人瀕死前引爆的手雷避開了陶瓷復合護甲,幾乎把她撕成兩截。

我握著她的手,直到那手變得冰涼。我一直在發(fā)抖,大腦一片空白,作為一名第一次上戰(zhàn)場的新兵,我的表現(xiàn)僅僅是沒被嚇尿褲子而已。現(xiàn)實比我的想象更加殘酷,沒有隊友留給我搶救他們的機會,生命在瞬間就被收割,毫無轉(zhuǎn)圜的余地。

我茫然地望著四周,即使知道現(xiàn)在身處何地,卻仍然擺脫不了那種不真實感。巨大的“月亮”在頭頂散發(fā)柔和的光芒,星空璀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金桂般的香氣,微風穿過樹梢,發(fā)出輕柔的聲響,仿佛在唱著凄婉的哀歌。十一個剛剛還與我談笑風生的隊友,只用了不到十分鐘,就在這場小型伏擊戰(zhàn)里失去了生命。剛才那以命換命的打法,也讓噬靈星人的二十人小隊全軍覆沒。

我沉浸在悲傷中,久久不能自拔。不知過了多久,背后忽然傳來一聲輕響。我心中一顫,立刻滾身向前,外骨骼動力裝甲瞬間發(fā)力,將我推向五米開外的位置。幾乎就在同時,一顆炸彈在我原本身處的位置炸響,我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被沖擊波轟進了樹下的灌木叢中。

顧不上耳中響起的尖利嘶鳴,我半蹲在草叢中,將相位步槍調(diào)到散射模式,對著煙霧就是一槍。煙霧中傳來一聲清晰的悶哼,我立刻向著同一方向連續(xù)扣動扳機。子彈穿透煙霧,卻只聽到樹木斷裂的聲音。敵情不明,我遲疑了一下,還是立刻轉(zhuǎn)身,奮力奔跑起來。

外骨骼動力裝甲發(fā)出轟鳴,助力系統(tǒng)使我每一步都能躍出三米的距離。只需要幾分鐘,我就能脫離戰(zhàn)場。這個念頭剛剛浮現(xiàn)腦海,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間劃過我左肩的護甲,金屬相格,發(fā)出一聲尖銳刺耳的聲響。我被那股力量帶得身子趔趄,險些失去平衡。面前一棵足有一人環(huán)抱粗細的樹木被那股力量擊中,瞬間折成兩段。我這才看清,這險些命中我腦袋的東西,原來是一柄漆黑的大錘。錘頭上漆著一枚鮮紅的人類骷髏,骷髏張著大口,像在哀嚎,但更像是在獰笑。

它來了!那個傳說中的噬靈星兵士長!地球聯(lián)邦士兵稱它為阿瑞斯。聽說它會用大錘砸碎人類俘虜?shù)哪X袋,并用顱骨碎片串成項鏈。我這么走運的嗎,第一次上戰(zhàn)場就遇到了這個屠夫?

我回頭瞥了一眼,一具近三米高的龐大身影在煙霧中若隱若現(xiàn),正在向我逼近。我想要舉槍射擊,卻碰到了腰間的起爆器。就是這片刻猶豫,幾道步槍光束已與我擦身而過,煙霧中出現(xiàn)了更多噬靈星士兵的身影。我立刻轉(zhuǎn)身奔跑,同時按下按鈕,六架微型炸彈無人機從裝甲背包中飛出,向著噬靈星士兵激射而去,身后傳來連續(xù)爆炸聲。

無人機的爆炸阻礙了噬靈星人的進攻,只是片刻工夫,我已經(jīng)遠離了戰(zhàn)場。返回我們的登陸艇,用其中的武器盡可能消滅或拖住敵人,這是我面臨的首要任務。誰知道還有多少噬靈星士兵呢?現(xiàn)在可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話說回來,我們早該占領這里。噬靈星人的出現(xiàn),說明他們有意將這顆星球作為進攻地球的跳板。求援信號在登陸艇的通訊系統(tǒng)受損前已經(jīng)發(fā)出,支援艦隊將在一個月后抵達。考慮到這里距離地球?qū)⒔磺Ч饽辏@已是最快的速度。在此之前,我要守住這顆星球,或者毀掉它,即便只有我一個人。

一想到那些噬靈星人可能會侮辱犧牲同伴的遺體,就讓我情緒十分低落,也讓我心中涌起怒火。至于那些噬靈星人的尸體(那些始終散發(fā)著死魚味道、臉上長滿短小觸手、甲殼般的皮膚上全是膿包的惡心玩意兒),就讓蛆蟲連它們的骨髓都吮吸干凈吧(噬靈星人沒有收尸的習慣),愿它們邪惡嗜血的靈魂都下地獄——如果它們也有上帝的話。

我實在不能和噬靈星人共情,雖然它們也是一種智慧生物,并且與地球人已經(jīng)有了近百年的交流史(其中99%的交流是戰(zhàn)爭),稱得上相互了解。它們來自于人馬臂內(nèi)側(cè)的噬靈星,擁有極高的科技水平和武裝能力。在進化過程中,它們保留了爬行動物的基因,因而擁有比人類更高大的身軀和更強壯的四肢,也因此更加傾向于輸出暴力,充滿侵略性。它們就像宇宙中的超級病毒,會占領并污染每一顆能夠得著的星球,直到那顆星球的資源被消耗殆盡,它們會再次出發(fā),尋找下一個受害者。從銀河系邊緣啟程,向銀心區(qū)域進發(fā),它們一路勢如破竹,占領并摧毀了許多適宜碳基生命生存的行星,直到遇到了同樣也在開疆拓土的地球人。

沒有任何警告和預兆,噬靈星人突襲了地球聯(lián)邦艦隊,在第一次戰(zhàn)役中就摧毀了聯(lián)邦主力艦隊,十六萬聯(lián)邦戰(zhàn)士葬身太空墳場。對于地球人而言,那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慘敗,但它在人們心中埋下的不是恐懼,而是恥辱,深深的恥辱。地球聯(lián)邦政府迅速進行了改組,少壯派和強硬派成為主流,怒火席卷全球,無論男女老幼,幾乎人人都在高呼:復仇!

從那時起,持續(xù)近百年的戰(zhàn)爭開始了。在地球與噬靈星之間,一顆顆類地行星被建設為前哨基地,成為阻擊噬靈星艦隊的前沿陣地。在地球與銀心區(qū)域之間,地球聯(lián)邦在數(shù)十顆行星上建立起廣袤的后勤基地。地球被全面武裝起來,成為龐大的戰(zhàn)爭機器,后勤基地則開足馬力,一批批星際戰(zhàn)艦在地球外空集結(jié),駛向前哨基地,投入曠日持久的激烈戰(zhàn)斗。

盡管地球人團結(jié)一致,眾志成城,但勝利的天平卻沒有偏向地球。在付出上萬艘星際戰(zhàn)艦和兩千萬聯(lián)邦戰(zhàn)士生命的代價后,戰(zhàn)線逐漸逼近獵戶臂。前哨基地被逐一攻破,地球岌岌可危。地球聯(lián)邦政府轉(zhuǎn)換了思路,啟動了“清野”計劃,其大體規(guī)劃是:將適宜當做跳板攻擊地球的行星摧毀,從而在噬靈星的進攻路線上形成真空地帶。失去了有效的補給,噬靈星人的進攻將會減緩,由此可為地球爭取更多的時間。于是,引力炸彈被發(fā)明了出來,只需要一顆,就能引發(fā)類地行星的引力塌縮,從而摧毀這顆星球。隊長臨終前交給我的,正是一顆引力炸彈的起爆器。

這種做法實出無奈。每一顆前哨行星上都有原住民,盡管大多不是人類或噬靈星人這樣的智慧生物,但剝奪其生命并非人類的本意,因此,在引力炸彈被引爆前,人類都會盡可能提前搜集該星球的生物活體樣本,送往地球或后勤基地,以保留該星球的生命火種,等待和平之日到來時,再將它們重新投放到適宜的星球上去。這是一項龐大繁復的工作,耗費了大量資源(尤其是在這樣的戰(zhàn)爭時期,這種投入是否值得,引起了廣泛的爭論),但宇宙不只屬于人類,其他生物也有繁衍生息的權(quán)利,這一點是人類主流的共識,也是人類與噬靈星人最大的區(qū)別。

迄今為止,每一顆前哨行星在被攻陷前,都在最后一刻被引爆,噬靈星人的進攻因此被有效減緩。但地球聯(lián)邦政府也察覺了一些端倪——噬靈星人在有意拉長戰(zhàn)線,試圖繞過前哨行星,從側(cè)面進攻地球。于是,上千艘戰(zhàn)艦被派往地球的四面八方,以彌補深空探測能力的不足,從而及時偵測敵人在側(cè)方向上的動向。不過,宇宙如此浩瀚,上千艘戰(zhàn)艦投入星空,就像是向大海吐了口唾沫,想找到噬靈星人的攻擊方向,也許真得要靠神靈保佑。

我們發(fā)現(xiàn)這顆星球時,既震驚又慶幸。這顆巨大的星球竟然未被收錄于地球聯(lián)邦政府的星圖數(shù)據(jù)庫中,這顯然是一個足以引發(fā)地球危機的疏漏,幸而我們搶在噬靈星人前登陸并裝設了引力炸彈。我們向地球匯報了這顆星球的位置,地球的回復是:在此前的星圖數(shù)據(jù)庫中不存在這顆行星。這讓我們十分困惑,難道這顆星球是突然冒出來的嗎?隨即隊長想起了古代大變活人的魔術(shù),所以暫時將它命名為“Ta-da”。

噬靈星人在戰(zhàn)爭中同樣損耗巨大,無法做到面面俱到,于是也采用了小隊分散偵查的方式,以盡可能地收集更多行星的信息。來到這顆星球的噬靈星人小隊,選擇了與我們相近的登陸位置,我們提前發(fā)現(xiàn)了它們,并盡我們所能,給了它們一場熱烈的“歡迎儀式”。至少這次是我們占了先機,能否進一步擴大戰(zhàn)果,就要看我的表現(xiàn)了。

目前我的位置距離登陸艇并不遠,在外骨骼動力裝甲的輔助下,只需要五個小時,我就能抵達那里。返程中,我得有片刻的閑暇來觀察這顆類地行星。這里的重力約是地球的一點五倍,頭頂?shù)摹霸铝痢保堑厍蚰穷w月亮的十倍大小,但并不十分明亮,群星因而分外璀璨。即便不借助夜視儀,也能看到四周起伏的群山,以及右手邊山巒盡頭那波光粼粼的大海。除了行動略有凝滯不便以外,這里與地球并沒有太大區(qū)別。不過,這里的樹木很古怪,樹身滿是灰藍色的鱗片,在星光下流動著五彩光華,仿佛在無聲地舞蹈,樹枝像章魚的觸手般交織著伸向天空,貓耳般的葉片緊貼在樹枝上,風吹過時,葉片會張開,發(fā)出猶如洞簫的聲響。此外,沒有任何動物的痕跡,沒有鳥叫蟲鳴,這里似乎只有植物。

穿行在樹木的陰影之下,我感覺自己像一艘游弋在深海的微型潛艇。感官變得敏銳,思緒卻發(fā)散開去,于是,我想到了地球。

我出生在一顆類地行星上,直到十歲時,才有機會跟隨父母回到地球這個人類的搖籃,進行為期六個月的游覽。那半年幾乎是我這十八年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間。我在撒哈拉沙漠中仰望浩瀚星空,在亞馬遜雨林里聆聽鳥獸歡鳴,在乞力馬扎羅山巔觸摸雪冠,在馬里亞納海溝邊緣探尋深邃奧秘,在北極冰川上踏過悠遠歲月,在敦煌莫高窟里追溯古老文明。我最喜歡被海浪輕拂腳踝的感覺(我出生的星球上沒有海),那種溫柔的脈動仿佛與我的心跳合拍,這讓我感到自己是地球的一員,無論相隔多少光年,我都永遠與它同頻共振。

我邊回憶邊奔上一座小丘,不經(jīng)意間回望之前的戰(zhàn)場,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那里似乎有幾個模糊的人形光團,約有成人兩倍那么高,散發(fā)著柔和的白光(那絕不是噬靈星人,它們所到之處只會投下死亡的陰影),就在我看到它們的瞬間,它們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視線,瞬間便消失了。我的喉嚨有些干,后背滲出汗珠,被風吹得冷颼颼的。我沒有神經(jīng)錯亂,要么是那些太過耀眼的星星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留下了殘影,要么就是那里真的有些什么。問題的關鍵在于,要不要回去看看?

只是猶豫了一下,我就立刻決定將困惑拋諸腦后。回到登陸艇,做好應對噬靈星人的準備,這才是我眼下要做的。山丘下是一道山谷,長滿了半人高的藍色野草,柔順得好像隨波浪搖曳的海藻,整條山谷看上去仿佛一條藍色的大河。穿行其間,野草輕輕拂過雙腿,帶來酥麻的觸感,這讓我緊繃的情緒稍稍放松了一些。此時,天空卻突然亮了起來,一顆星星變得十分明亮,并在迅速變大。是彗星嗎?我有些拿不準,但很快就看到了答案。

轉(zhuǎn)瞬之間,彗核的結(jié)構(gòu)已清晰可見,顏色像是干涸了的血液,伴隨在它周圍的彗發(fā)則發(fā)出淡綠色的光芒,像是為彗星披上了一條淡雅飄逸的長裙(美麗,卻伴隨死亡)。一陣“嘶嘶”聲由遠及近,只用了不到一分鐘,就從弱不可聞轉(zhuǎn)化為雷鳴般的轟鳴。氣溫在急劇升高,外骨骼動力裝甲發(fā)出刺耳的蜂鳴,瘋狂示警。彗星幾乎在瞬間就占據(jù)了我整個視野,強光之下,即使閉上雙眼,都能感覺到眼球的灼熱,仿佛眼窩中裝著的是兩顆剛煮熟的雞蛋。耳中轟鳴不斷,又化作尖利的長鳴,直到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彗星迫近的壓力,化為巨大的恐懼,死死攫住了我。我的腦海一片空白,只有死亡的鐘聲回蕩其中。

忽然,一陣劇烈的震動從腳下傳來,我站立不穩(wěn),跌倒在地,彗星帶來的壓力瞬間消失,同時消失的還有聲音。我頭暈目眩,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過了大概一分鐘,才勉強睜開眼睛,面前的大地上出現(xiàn)了一道約有二三百米寬的裂縫,下邊是無底深淵,而我就跌倒在它的邊緣。

我心有余悸,腦袋嗡嗡作響,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在快速旋轉(zhuǎn),幾乎沒法站直身體。彗星消失了,沒留下一點痕跡,仿佛剛剛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腳下的裂縫中閃耀著光芒,我探頭望去,只見光芒在裂縫中快速下墜,越來越遠,終于消失不見。難道是彗星掉進去了?就在我滿心疑惑時,地面再次震動,仿佛有一股能量正從地下涌出。身邊的野草發(fā)生了變化,一層柔和的金光正從草的根部涌出,向著葉片進發(fā)。不過片刻,整株野草便被光芒籠罩了,像在夜色中點起了一盞細長的臺燈。隨即,無數(shù)盞“長燈”漸次亮起,草叢變成了一條金色的河流。四周傳來淅淅索索的聲響,那是快速生長的聲音,草叢肉眼可見地長高了。

我從沒見過這樣奇異的景象,實話實說,我被嚇得不輕。我盡量保持鎮(zhèn)靜,并試圖理清思路。彗星、裂縫、野草,這三者之間有什么關聯(lián)?大地吞下了彗星,將它轉(zhuǎn)化為促進野草生長的能量?如果真是這樣,那么被我踩在腳下的豈不是一個有自主能力的星球?直白點講,“Ta-da”星是活的……這推斷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也許彗星影響了我的神經(jīng),也許……不,一定有別的解釋!

一發(fā)步槍光束擊斷了我身邊的一排野草,野草像斷了頭的犯人一樣無聲倒下。我被這一槍拉回現(xiàn)實,噬靈星人沒有放棄對我的追擊,它們現(xiàn)在離我只有三百米不到了。這一槍只是戲弄,我被面前這條大裂縫困住了,就像一只被逼進墻角的貓,無路可逃,它們有足夠的時間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

額角的血管在劇烈地跳動,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氣,但卻能格外清晰地看見阿瑞斯那高大強壯的身影。它穿戴著一身漆黑裝甲,大步走在隊伍前邊,那柄大錘橫在它的肩上,讓它看上去仿佛是一個雙頭惡魔。在它身后,十余名噬靈星士兵以扇形排開,正在向我逼近。我釋放出裝甲背包里所有的無人機,然后端起相位步槍瞄準阿瑞斯。來吧,近些,再近些,我要在你囂張的臉上穿一個洞。

阿瑞斯沒給我這個機會,也許是看到了我舉起的槍口,它俯下身子奔跑起來,無人機在它身旁爆炸,但都沒能阻擋住它的沖鋒。噬靈星士兵開始開槍掩護它,步槍光束在我身邊呼嘯而過,我被壓制得抬不起頭來。只是眨眼工夫,它們距離我已不到二十米,而我的右臂已中了一槍,幾乎齊肘斷掉。這是最后的時刻了!我將相位步槍丟在地上,把起爆器握在手中,打開了保險。只要輕輕一按,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我仿佛看到了父母、隊長、戰(zhàn)友的面容在眼前走馬燈般閃過。

就在我的大拇指要壓住起爆器按鈕的瞬間,阿瑞斯飛縱而起,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我用力按下按鈕,但按了個空——它捏碎了我的腕骨。我的左手軟塌塌地垂了下來,就像一團拉絲的口香糖。疼痛讓我忍不住尖叫出聲。阿瑞斯放下大錘,接住了即將掉下來的起爆器,看了一眼,胸腔中發(fā)出一陣轟隆隆的笑聲,然后關閉了起爆器的保險,把它丟在地上。我忘記了尖叫,心中只剩絕望——我太猶豫了,丟掉了最后的機會。

它像拎布娃娃般把我拎了起來,欣賞著我臉上的表情,然后一把扯掉了我那藕斷絲連的右臂。鮮血噴涌,我眼前發(fā)黑,幾乎要暈厥過去。它把我扔到噬靈星士兵面前,然后拖著大錘向我走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我的心臟上,咚咚,咚咚,咚咚。

噬靈星士兵將我圍在當中,俯視著我,像豺狗看著受傷的小鹿。它們臉上的短小觸手都在震顫抖動,仿佛被電擊了的蚯蚓。我知道那是它們表達興奮的方式,也知道我將面臨怎樣的結(jié)局。阿瑞斯舉起了大錘,噬靈星士兵紛紛舉起了手臂,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它們開始吟唱,喑啞嘈雜,詭異陰寒,像毒蛇一樣往我耳朵里鉆。我盯著高高舉起的大錘,擠出一絲微笑——我要勇敢面對死亡,不能讓它們小瞧地球人。大錘在最高點頓了頓,隨后劃出一道弧線,帶著呼嘯的風聲,向我的臉砸來。大錘帶起的風拍在我的臉上,我還是沒忍住,閉上了眼睛,卻沒等來那致命的一擊。

我慢慢睜開眼,大錘距離我的臉不足五公分,微微顫動,卻落不下來,因為閃著金光的野草像蛛絲般牢牢纏住了它。噬靈星士兵停止了吟唱,面面相覷。阿瑞斯雙手握著錘柄,用力往下壓,看得出它已用盡了全力,但現(xiàn)實卻沒有如它的愿。四周陷入詭異的安靜,阿瑞斯因用力而發(fā)出的呼吸聲清晰可聞。一名噬靈星士兵驚呼起來,野草纏上了它的腹部,并迅速勒進它的身體,輕松得好像熱刀切黃油,仿佛它那一身金屬護甲根本不存在一樣。其它噬靈星士兵拼命開槍射擊野草的根部,但野草上金光閃爍,步槍光束就如石沉大海般融入野草,甚至連一個漣漪都沒有出現(xiàn)。整個野草叢仿佛活了過來,它們翻涌著、扭曲著將噬靈星士兵淹沒其中。

在噬靈星士兵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中,阿瑞斯松開了大錘,顯然眼前的景象已超出了它的想象。它后退兩步,轉(zhuǎn)過身去,野草叢化作一堵高墻,阻住了它的去路。它舉槍射向草叢,沒有一點作用,野草更加瘋狂地向它涌來。看著它拼命又徒勞地與草叢搏斗,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腦海中閃過一段旋律,于是大聲唱了起來。

“榮耀歸于真神,他成就大事……”(野草纏上了阿瑞斯的手臂)

“……為愛世人甚至賜下獨生子……”(野草勒斷了阿瑞斯的雙腿)

“……獻上他生命,為人贖罪受害……”(野草鉆進了阿瑞斯的頭盔)

“……榮耀歸主,他已成就大事工!”(野草將阿瑞斯撕得粉碎)

噬靈星人那渾濁腥臭的血液濺在我的臉上,我渾然不覺,仍在高聲歡唱。噬靈星人已經(jīng)被野草撕裂吞噬干凈,草叢更高、更亮了,四周再次陷入平靜,只有歌聲伴著風聲在草叢中回蕩。

一團白光從我身前的地面升起,轉(zhuǎn)化成一個人形。我漸漸停止了歌唱。白光不斷地變換,最終變成了隊長的模樣。“隊長”伸出手,指尖涌出白光,將我籠罩其中,一股暖意將我包裹起來。疼痛消失了,斷臂重新長了出來,左手也恢復如初,兩者仿佛都是原裝的一樣。我站起身來,看向“隊長”。她就像是一尊出自米開朗基羅之手的大理石雕像,栩栩如生,但決不是真正的人類。

“你有很多疑問吧?”她開口了,聲音與隊長一模一樣。或許是我的幻覺,她的聲音似乎更好聽,更縹緲。

“你是誰?”

“我當然不是你的隊長。”她笑了,示意我看看周圍,“我是草,是樹,是每一塊石頭,我就是這顆星球。”

“……我不理解。”

“我是一顆有生命的星球——我自己就是生命。這里的一切都是我,我也是一切。”

我抓起一把土:“你的意思是,這也是你?”

她點點頭,我手里的土變成了一朵花。我的手一抖,花掉在地上,變成了一株野草。

“你的運氣很好。如果不是剛才那顆彗星,我就不會有足夠的能量救下你。”

“剛剛是你把彗星吞下去了?”

“是的。作為一個生命體,我也需要能量支撐,就像你們要吃食物來維持生存一樣。”

“你為什么要救我?”我掃視了一下四周,“對你來講,我是不是太微不足道了?”

“救你是出于本能。就像你們地球人所相信的正義與邪惡——抱歉,我掃描了你死去同伴的大腦,盡管信息有限,但我看到了噬靈星人的兇殘,也看到了你們地球人是如何被迫加入了這場戰(zhàn)爭。我傾向于幫助弱勢的一方。宇宙很大,大家可以共存。”

“哇哦,你這么說,我很感動。”我邊說邊撿起起爆器,裝回腰間。

“我并不是說說而已。”她向左攏了一下頭發(fā),這是隊長的習慣動作,“接下來你有什么計劃?”

“整理好我同伴的遺體,然后等待支援。”我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心生愉悅,這香氣似乎來自她的身上,“也許,我還要在這里待上很久。”

“很久?對我而言,很久可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不勞費心,我會照顧好你同伴的遺體,但別那樣看著我,我沒辦法復活他們。嘿,別氣餒,還記得你們前哨基地星球的坐標嗎?”

“你問這個做什么?”我看了她一眼,“我同伴大腦里沒有這方面的信息嗎?”

“我不是你們所謂的神,做不到全知全能,我只能看到殘影和片段。”

“你有什么打算?”

“或許我能給你一個驚喜。”她神秘的一笑(巧笑倩兮,我腦海中涌出這個詞)。我從未見隊長這么笑過,加上那沁人心脾的清香,實話實說,我有些意亂情迷,仿佛大腦中某根弦斷掉了,鬼使神差般報出了一個前哨基地星球的坐標。據(jù)我所知,那里聚集著噬靈星人的主力艦隊,正在圍攻我們的前哨基地。

“這個位置在我的記憶里是未知的。”她沉吟了一下,接著說,“不過沒關系,我會讓你親眼看到噬靈星人的下場。”

她揮了揮手,我被一團白光圍住,隨后被無形的力量托向天空,她飄在我身邊。地面開始劇烈地振顫,整顆星球似乎在發(fā)生某種變化。山脈的輪廓逐漸變得柔和,野草叢柔順地倒向一側(cè),那顆碩大的“月亮”在迅速遠離我們。地底傳來轟鳴,隨即地面上出現(xiàn)了幾道巨大的裂縫,澎湃的能量源源不斷地涌出。頭頂?shù)奶炜罩姓谛纬梢粋€無形的漩渦,扭曲著周圍的空間。光線在漩渦中發(fā)生扭曲和折射,形成了一道道絢麗的光環(huán)。從“Ta-da”星表面裂縫涌出的能量,形成數(shù)條巨大的光柱,每條都有幾百公里粗細。光柱射入漩渦,光芒四射。

看著這驚天動地的壯觀景象,我先是驚恐,接著是興奮,然后,恐懼和興奮都消失了,只覺得自己渺小得像一只螞蟻。

“準備好了嗎?”她舉起右手,像要和我擊掌,“要出發(fā)了。”

我的臉一定很蒼白,因為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好的,讓我們出發(fā)吧!”

我對準她的右手拍了過去,險些錯過,她及時把手放低,接住了我的手掌。

“月亮”和星星都消失了,頭頂?shù)匿鰷u變得更大,籠罩了整個天空。我知道,不是漩渦變大了,而是我們離漩渦更近了。她指著迅速接近的漩渦大聲對我說:“這就是我旅行的方式。”

一道耀眼的光芒從漩渦中爆發(fā)出來,夾雜著各種奇異的能量波動,整個“Ta-da”星都被光芒與能量所包裹。四周的空間急劇抖動,我的視線變得模糊,感覺自己就要溶解在天空里。我轉(zhuǎn)頭看向她,她對我眨眨眼,無聲地說道:“別怕。”

我們進入了大漩渦。瞬間,混沌與秩序交織,時間與空間相融,我仿佛穿越千萬年觸及永恒,又仿佛聽見古老時鐘的秒針剛剛跳過一格,眼前一片漆黑后很快再度明亮起來。“Ta-da”星上的山脈、河流、海洋也恢復了它們原本的模樣,裂縫消失了,夜晚變成了白天,一顆“太陽”正向我們投下和煦的光芒。

我們飄浮在“Ta-da”星上空,她將右手搭上我的肩膀,我忽然看到了她能看到的景象。我們的腳下是“Ta-da”星,背后是β-108號前哨基地星球,面前則是交戰(zhàn)中的噬靈星艦隊和地球聯(lián)邦艦隊,無數(shù)艦艇來回沖擊,不時有艦艇被擊中,爆炸之后化作一簇火球。那是噬靈星的主力艦隊,地球聯(lián)邦艦隊顯然已經(jīng)落于下風。“Ta-da”星的憑空出現(xiàn),讓雙方艦隊立刻警覺起來,紛紛向后退去,重整陣型。雙方之間出現(xiàn)了一片涇渭分明的空白區(qū)域,“Ta-da”星就靜靜地懸在雙方之間。

“這一切,我是為而你做的,你將成為你們星球的英雄。”“隊長”對我嫣然一笑,我感到臉有點發(fā)燙。“Ta-da”星發(fā)生了變化,它向內(nèi)收縮了一下,猛然向外爆開,裂成無數(shù)巨大的碎塊,像炮彈般射向噬靈星艦隊。有些碎塊上涌動著海洋,有些上面是搖曳的密林,有些則覆蓋著藍色的草原,無一例外,它們表面都附著著一層淡淡的白光,每次被噬靈星艦隊的火力擊中,白光都會變得更加耀眼。它們沖入噬靈星艦隊群,白光化作無數(shù)觸手,將噬靈星艦艇包裹起來,變成一個個炫目的白色巨繭。噬靈星人的艦隊立刻混亂起來,每當有艦艇想要逃離,都會有一塊“Ta-da”星碎塊沖上去,拖住它,纏住它,包裹它,然后消化它。

戰(zhàn)斗(或者說是“用餐”)很快結(jié)束了,噬靈星艦隊連個渣都沒有剩下。大大小小的碎塊又拼合成“Ta-da”星,回到我們腳下,體積大了一圈,閃爍著柔和的光芒。“隊長”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臉上滿是快活,我甚至看到了她臉頰上泛起的紅暈,這讓她看起來不再那樣超凡脫俗,反而有一種平易近人的美感。我的心跳得有點快,但我知道,這不只是因為她美得驚人。

“結(jié)束了。”她說,或許是看到我臉上迷離的神色,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笑意。

我趕緊收回視線:“就這么飄在空中,我真有些不習慣。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這是一次很震撼的體驗,我很榮幸。只是雙腳離開了地面,讓我的心始終也懸在半空。”

她面帶微笑看著我,沒有說話,但我感到我們正在向著“Ta-da”星下墜,速度很快,沒有什么明顯的不適,她的白光在保護著我們。不久,我們降落在一座小丘上。我極目遠望,草叢搖曳,森林繁茂,山脈蜿蜒,大海微瀾,我得承認,這真是一顆可愛的星球。

“我很想留你在這里,我孤獨太久了。”她說,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閃爍,“不過,你應該盡快向你的星球報告這里所發(fā)生的事情。”

“……這里離我們的前哨基地星球很近,我可以乘坐來時的登陸艇回去。”我避開她那有些灼熱的眼神,接著說,“但現(xiàn)在,我不知道它停在哪里了,這里變化很大。”

“不用擔心,我?guī)氵^去。”她非常自然地牽起我的手,我的心又是一陣猛跳。

我們很快就找到了登陸艇,更確切地說是它的碎片。也許是剛才的戰(zhàn)斗太過激烈,登陸艇仿佛是被巨大的力量撕碎了,殘骸遍地都是。我走到一塊機艙的碎片前,凝視著碎片上地球聯(lián)邦的標識,那是地球,背景是漫天繁星。

看來,沒辦法全身而退了。我稍稍側(cè)身,避開她的視線,打開了腰間引力炸彈起爆器的保險,深吸一口氣,默念一句“地球永恒”,然后決絕地按下開關。

沒有爆炸,沒有巨響,甚至沒有震動,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你想啟動這個?”她的聲音依舊好聽,但我能聽出其中的嘲諷。

我轉(zhuǎn)過身來,一顆引力炸彈懸浮在她的右手掌上方,雖維持著炸彈的外觀,但已經(jīng)被分解成了零件。

我渾身冰冷。這顆炸彈埋在地下500米的地方,但她還是找到了。不算意外,就像我們給她打了一針,她知道針孔在哪里。是我心存僥幸,我(或許是整個人類)即將付出代價。

“你很聰明,但我要比你想象的老很多,老到不允許任何意外發(fā)生。”她走向我,右手隔空把玩著那些零件,每走一步,就有一些零件掉下來。地上的砂石像沸騰的水一樣撲上來,轉(zhuǎn)眼就將那些零件吞噬掉了。野草和樹木也在纏上登陸艇的碎片,不用多久,這里就不會再有登陸艇的任何痕跡。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找到了你的同伴,也許會麻煩一點,但你對我沒有用了。”她在我臉頰上輕輕拍了拍,我的身體僵硬得像乞力馬扎羅山頂?shù)氖^,“不過,作為對你聰明的獎勵,我會讓你親眼看到地球的毀滅。”

白光從她的身體里涌了出來,炫目刺眼。她的身體扭曲膨脹,迅速漲大,好像一座小山,一座惡心的灰白色肉山,無數(shù)觸手和巨眼出現(xiàn)在肉山表面,密密麻麻,混亂無序。只是看了一眼,我就險些要暈厥過去。

她用蜂鳴般的嗡嗡聲說:“來吧,成為永恒的見證者,成為我的一部分。”

觸手向我涌來,一張深淵巨口在我面前張開,喉嚨仿佛直通地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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