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檬

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參與伯樂征文之“物件”。

(一)

差點因為尋釁滋事被拘役,還是幾年前的事。

那時我剛換了一份新工作,在南城住,公司離我租房處步行20分鐘。新公司是有免費宿舍的,可我在前公司上班時與同事合租,租期半年,一共五個人,三男兩女。

準備租房時,我們五個人其實也剛剛認識一個月,都在一個招聘網站做電銷。正式上崗前,需要通過108項考核??雌饋砗芏?,其實都是一些電話銷售的套路,只需要把它們全部背下來,然后給培訓老師打電話,模擬銷售場景,大段大段地背誦銷售套路,不卡殼太離譜,就能夠通過。每個人情況不一樣,一般15到30天都可以考核通過。我們一行五人幾乎是同時面試,同時通過考核,同時入職公司的。

考核期間,公司會提供1500元餐費補助以及一間八人住的員工宿舍??己送ㄟ^之后,重新與公司簽訂勞動合同,同時需要自己去外面租房。

在將要通過全部考核的前幾天,平時坐在我身邊那個說話超大聲的潮汕妹子小蘇,突然問我要不要一起出去租房?說的時候還非常粗魯地用左手摟著另一個來自湛江的小姑娘林燕。林燕一把推開小蘇,佯裝生氣地反抗,說給我正經點。小蘇又用手摟著林燕的胳膊,霸道地說,哼,我就要粘著你。

等她們膩歪完,四個眼睛一起看向我。我便問,還有誰?

小蘇趕緊說,還有高個和小錢。

高個是真的高,一米九五,但性情溫和,溫和到經常被一米六五的小蘇欺負。小錢不愛說話,平時總低著頭,默默跟著大伙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吃飯。

在這近一個月里,我們就像一個小團隊,無論什么行動,都不會落下誰,所以我沒有理由脫離組織,爽快地答應了。

找房主力是小蘇和高個,經過一番對比,找到一個環境還不錯的小區,三房兩廳兩衛,陽臺在次臥。

看房那天下午,我們剛剛入職,開始正式上崗,宿舍管理員催促著我們趕緊出去找房。我們看過之后,對房子都很滿意,唯一有疑慮的就是房租有點貴,每個月5500,半年起租。這里除了我有三年工作經驗,其他四個都是當年的畢業生。

小蘇和林燕已經商量過,說可以。高個態度被小蘇代表了。等我同意之后,壓力全部給到小錢。小錢說他只有1000塊錢預算,而且不喜歡和人住一個房間。

于是高個問我愿不愿意跟他住帶陽臺那個次臥?

我說可以。

主臥自然是留給兩個女生住。剩下那個小單間雖然小,但畢竟是一個人獨有,在我倆的謙讓下,小錢以1000元房租拿下那個小單間。

高個繼續發揚風格,說愿出1200,我和另外兩個女生出1100。

我從小就有住集體宿舍的習慣,并不排斥與人同住,尤其是我對高個印象還不錯。次臥那張雙人床雖有一米八寬,但長度不到兩米,高個躺上去,經常不能將整個身體都舒展開來,他也并不在意。

交了房租和一個月押金之后,幾乎掏空了他們所有積蓄,不得不問家里要錢。小蘇和高個的家境比較富裕,一個電話,錢馬上就打來了。小蘇還仗義地借了3000塊給林燕。小錢一個禮拜之后才將所有錢都給小蘇。

安頓好住處,我們便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底薪只勉強夠吃住,所以都盼著出單拿提成。

出單談何容易,有的新人一兩個月都沒有成一個單,以至于幾乎每天都有人離職。公司像流水線一般,每天都在面試、培訓、考核、離職。

出不了單,就不停開會,不停繼續培訓。沒出單之前,重點放在對通話時長的考核。組長說,量變才會成為質變,通話時間是基礎。通話時長達標的以予獎勵,不達標的就加倍開會。

令我想不到的是,我們五個人中,通話時間遙遙領先的是林燕,經常受到組長表揚。

有一回還直接獎勵了一箱純牛奶。在組長帶領下,工作群一起祝賀并贊美她。掌聲、鮮花和牛逼等表情包之后,我在群里說,突然有一種很想喝純牛奶的感覺。五秒鐘不到,群里十幾個人一起都在重復打這句話。林燕很爽快,打了兩個字,快來,還有一個破涕而笑的表情包。

盡管優秀如林燕,依然一個月沒有開單。我在領完第一個月工資之后,實在覺得沒有必要再堅持下去,便主動離職。

我和他們不一樣,讀的工科,出來之后干了三年機械設計。辭職來做電銷,完全是因為剛離職,想試一試自己有沒有其他可能,都說銷售最有可能發大財,而做設計幾乎沒有可能。

在走之前我已經找好了退路,這個電銷公司就是做招聘平臺的,我的退路就是在公司的資料庫里找到的。偷偷去面試,相同崗位比我原來公司高了50%,為此,我放棄了發大財的機會,回到舒適區繼續做畫圖佬。

緊隨其后的是小錢,小錢也沒有開單,決定離開南城,回老家考公。走時找到我們,說想找我們退另外三個半月的房租。說完,就默默地坐在那里,低著頭。他向來如此,喜歡沉默,可那天他的沉默震耳欲聾。最后,在小蘇帶領下,我們四個人決定平攤剩下的房租給他。

表態之前,我想起了當年剛畢業時,下決心不再向家里要一分錢,那段時間真的很難。所以沉默良久,還是響應小蘇,點頭表示同意。

入職新公司,分配了一間單人宿舍,一直沒和他們說,怕說了,造成壓力。而且和他們在一起相處也挺開心,尤其是林燕做的檸檬雞爪,很合我口味。為了省錢,林燕每天都和小蘇一起在家做飯吃,費用平攤。女生做飯,男生洗碗。

(二)

在新公司入職不到半個月,老板就接了一個大單,那天下午他把我和另外一個同事小馬一起叫到設計部經理辦公室。

在此之前,那個辦公室我一共去過兩次,一次是入職當天,另一次是一份圖紙變更,找經理簽字。兩次經理都是被我的敲門聲吵醒,而且兩次都趴著辦公桌,額頭頂著手臂在睡覺,額頭上那個紅色印子,直到我出門還沒有完全消褪。

那是一間十一二平左右的辦公室,擺著一套超大辦公桌椅,和超大紅棕色皮沙發。沙發配的棕色茶幾看起來也非常笨重,使得整個辦公室顯得異常擁擠。

那天老板讓我和小馬坐在那張軟皮沙發上,沙發非常軟,如果整個人都陷進沙發里,會非常舒適,可在老板和經理面前,那個姿勢顯然不合時宜,于是我倆都坐著皮沙發的1/2處,挺直上身,微微向前傾。因為沙發軟,需要更多的核心力量才能保持,非常費勁。老板坐在我們正對面的條凳上,隔著我們的茶幾上擺著黑鐵底座茶臺,老板就在不停的擺弄那些茶具,一邊擺弄,一邊問我是哪里人。

告訴老板我是哪里人之后,老板便開始夸我面相好,看起來就非常容易得到別人的信任。不像他,太瘦了,臉上沒有肉,看起來很奸詐。

我不知如何接他的話,便看一看左手邊的經理,一個年紀和老板相當的中年人,有點胖,臉上和我一樣肉肉的,大概跟我一樣容易得到別人信任。他只低頭喝茶,我于是也跟著一起喝茶。

茶碗一空,老板馬上就續上。話題很快就回到他剛接的那個大單上,很客氣地說,讓我和小馬在接下來這段時間多多辛苦,并承諾給我們獎金。

接下來又繼續講了一些其他話題,主要還是聽老板自己講創業史。我們坐在那里裝作非常感興趣的樣子,一開始還不停地喝茶,后來發現想上廁所了,膀胱脹脹的,卻要用核心力量保持著那個筆直的微微向前傾的姿勢。便一直保持著微笑,聽他講。講了一個多小時,外邊鬧哄哄的,同事都下班了,老板才意猶未盡地跟我們說再見。

老板一走,我和小馬還有經理一起大跨步地走進廁所,在小便池前一字排開,嘩啦啦的像前一天晚上下的暴雨。經理長長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一邊抖動身體,整理褲子,一邊回頭對我和小馬說,從今天晚上開始加班。

因為要加班,我只能打電話給小蘇,讓她不要做我的飯,然后和小馬一起去公司食堂吃了快餐。當天晚上,經理陪著我們一直加班到晚上10點半。為了給我們提神,還切了一盤檸檬,蘸著芥末吃,真是別開生面。

為了方便加班,我搬到了公司給我安排的宿舍里。不但晚上加班,那個周末,經理還特意打電話給我和小馬,一起去加班。

我非常痛恨加班,上一次在工作了三年的公司里辭職,一方面因為老不漲工資,另一方面就是因為經常加班。我心里嘀咕著,如果第二個周末經理再讓我加班,我肯定不去。并且理由都已經想好了,說朋友有急事找我幫忙。

其實這個理由有80%是真的,就在我加班期間,小蘇給我打了幾個電話,讓我有空就回去,他們有事找我商量。

好在第二個周末,經理沒有打電話給我,所以我照常休息,一早便回到了原來的住處。

小蘇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一開門就夸張地拉著我的手臂,用力搖擺,說為什么這么久不過來看他們,再不過來可就看不到他們了。

接著就跟我匯報他們三個人的近況,林燕和高個都開了單,就她還沒有開單,佯裝嚎啕大哭的樣子,說干不下去了,要跑路。

一開始還以為只是說說而已,抱怨抱怨,等中午林燕和高個都回來,他們幾乎都打定主意,干到這個月底,發完工資就不干了。目前唯一的問題是這個房子,他們都有了去處,可都要離開南城。

林燕要去羊城,就是她畢業那個學校附近,有同學在那里租了房子,讓她一起過去合租。工作是一家教培機構,做培訓老師。她在畢業之前就經常做家教,這個工作對她來說可謂輕車熟路,而且教培機構的工資還不低,最起碼比現在這個電銷工作強很多。

小蘇和高個都準備回自己老家,都說家里給安排了工作。

他們如果都離開,我自然更沒有繼續在這里住下去的必要。但目前的難題是,我們一次性交了半年房租,去掉兩個月,還有四個月房租,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月押金。算下來2萬7500元,每人6875元,尤其是對于他們剛剛畢業的學生,真不是一筆小數目。

最后,我們商量完,一致決定找房東談一談。我們已經做好了讓步一個月房租的打算。據說這里的房子很好租,也許我們前腳剛走,后腳就有人住進來了,房東怎么算都是劃算的,沒有理由不同意。

我自始至終都沒有見過房東,之前所有事宜都是小蘇和高個一起辦的。只知道房東是一個40來歲的中年婦女,每次見她都在上午,因為只有上午有空。她中午要睡到兩點多,睡完午覺便去打麻將了。我們平時要上班,小蘇和高個只有周六或者周日上午才能找到房東。

那個周末,經理特意打電話給我,說讓我去加班,還問我為什么上周沒有加班。

我說沒得到加班通知,就按正常休息了。

經理走后,我心里憤憤不平。周末休息是我的權利,為什么經理剛才在的時候我還像個做了錯事的小孩一樣呢?真是不爭氣。

(三)

以前我做電銷那個公司,總是在每個月最后一天準時發工資。即便遇到周末,財務部也會加班將工資發下去,這一點是我在其他公司不曾遇到過的。

小蘇、高個和林燕,在發完工資的第二天,一起準備離開南城。那天是星期五,我去找經理請假。經理皺起眉頭,問我還有什么事比眼下這個項目的開發更重要?

我覺得經理這句話問得非常沒有水平,我只是一個小角色,公司的一個小配角,擔不起,也輪不到我擔這么大的使命。我隨便找出一件事情,也比公司眼下這個開發項目更重要。大家都是打工人,為什么要假裝有一副主人翁精神?可這些話我卻說不出來,因為說出來了,勢必會撕破臉。我便對經理說,實在是家里有非常急的事,等忙完了,我馬上回來。

還好經理沒有問我家里有什么事,他自然對此毫不關心,我只是怕他問出來,我一時不好編排理由搪塞他。他很無奈地向我擺擺手,讓我早去早回。

我趕到小區樓下時,小蘇和林燕已經在那里等待。不一會兒,高個拎著一個紫色行李箱,從單元樓里走出來,像是拎著一個玩具。我知道那個箱子是小蘇的,順手接過來,小蘇背著一個雙肩包,手上還有另外一個粉色的行李箱。她說每一次出門都像搬家似的。

其實我可以不來的,他們叫了一輛的士去火車站。就在等的士這個間隙,高個告訴我,找房東談了退房租的事情,那女人一點都不講道理,一分錢都不準備退給我們,就連押金都被扣下了。

這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四個月房租不退,是因為簽了半年租賃合同,可押金為什么不退呢?

高個說小錢住的那個房間,有一個紗窗掉到樓下去了,找不到。我說那個紗窗,我們住進來的時候就有嗎?憑什么說是我們弄掉的?

高個說這件事情找小錢核實過,之前確實有個紗窗,但那個紗窗輪子壞了,每一次關窗都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有一次小錢一用力,那紗窗崩了出來,沒抓住,掉到樓下去了。那天是晚上,小錢決定第二天下去撿,可等第二天去的時候,已經被人撿走了。

我想整個窗子重新換一個也值不到5500,丟一個紗窗就扣掉我們所有的押金,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高個趕緊雙手摟著我的肩,安撫我的情緒,讓我別激動。

他說那個女人太胡攪蠻纏了,就當被狗咬了,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我突然感到高個一直以來的寬宏大量是那樣的討厭,但今天畢竟是給他們送別,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見面了。所以強忍著內心的不快,強顏歡笑與他們告別。

很快,一輛綠色出租車停在我們面前,他們的行李箱塞滿了出租車的后備箱,那個紫色行李箱放不下去,小蘇便拎著它進了后排。高個鉆進副駕,長手長腳被屈起來,不停地在那里擺弄座椅,可那個出租車是緊湊型小轎車,往后一推,小蘇哇哇大叫,高個趕緊往回調,脫口而出他的口頭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跟他們揮手告別,毫無我來時候想象的那種傷感。出租車在人行道行駛了四五十米,從一個灌木缺口處拐進了主路,很快消失在車流里。

我轉身感覺心里空蕩蕩的,又感覺無所事事。但我非常不想回去加班,可是不去加班,又不知道該做點什么。我突然想到那個素未謀面的房東,于是打電話給小蘇,讓她把電話號碼發給我,并問在哪里可以見到她?

小蘇告訴我號碼,叮囑我這件事就這么算了,別去找她了,沒用的。我說我知道分寸,只是想去找她再談談。

看時間尚早,我便直接打電話給房東。電話一直忙音,我怕小蘇給錯了,打過去問小蘇,小蘇說,房東現在應該還在睡覺,要晚點打。

我便跑回小區,上樓,輸入密碼,進去房間。里邊有點臟,凳子擺放凌亂。我走進小錢房間,看了看窗子,果然沒有紗窗。墻角下凌亂的有好多蚊香灰。這時經理給我打電話,問我事情辦完沒有?我只好回去繼續上班。

又經過兩個禮拜的加班加點,我們開發的第一批樣品順驗收,又馬不停蹄地準備第二批。為了犒勞我們,當天晚上,老板叫上我們設計部去KTV唱歌。

老板是個麥霸,深情地唱著一曲一曲我從未聽過的粵語歌曲。上次在經理辦公室,他說他是湖北人,沒想到入鄉隨俗,粵語歌唱得如此之好。經理是廣東人,他倆的合唱將氛圍推向了高潮。老板摟著經理的肩,經理搭著老板的背,被beyond那首誰伴我闖蕩,唱得滿臉通紅。

唱完之后,老板坐到我身邊來,舉起酒杯,要和我干杯。我沒喝酒,舉起杯子里的檸檬水說,我愛喝這個,以水代酒敬老板。

老板說不喝酒好,喝酒喝多了傷身,檸檬水好,檸檬水對男人好。這時候服務員剛好端來一個果盤,他便從果盤里拿出兩個還沒有切的鵝蛋那么大的黃色檸檬塞在我手里,讓我帶回去辦公室泡水喝。

房間里的音樂聲太大,我只有咧開嘴邊笑邊點頭。

我既不想喝酒,又不會唱歌,就坐在沙發的一角,不停喝檸檬水,不停吃果盤,不停吃點心。一直到11點多,老板說他有事先走了,讓我們繼續唱,讓我們可以晚一點,明天是周末,好好休息。

老板唱了一晚上,我覺得他最后說的這句話比他唱一晚上的歌都好聽。

老板走之后,大家更放得開了,歌一首一首地唱,酒一瓶一瓶地喝。果盤沒了,就讓服務員繼續上。一直唱到兩點多,人事部的幾個女同事說要回去,于是大家都準備一起回去。

出去了才發現,這里離我租房的那個小區很近,想著大晚上,不回宿舍了,就在那里將就一晚。

(四)

凌晨兩點多鐘的夜,格外涼爽。白天川流不息的馬路,此時空空如也,偶爾有一輛小車,遠遠地看見燈光,嗖的一聲就來到了身邊,又呼嘯而過。

不愛喝酒的我盡管再三推辭,還是喝了兩杯,此刻,正是微醺狀態,暈暈乎乎的。想起我和高個兩人一起睡的那張寬一米八,長不到兩米的鐵架床,倒是懷念起跟他一起搶位置的時光。

他說他太高了,根本睡不直,需要彎曲著身體,所以需要更多的橫向位置。我說我盡管可以伸得直,但畢竟不是死人,直不愣登一直睡到天亮。我們爭論著爭論著,突然又聊起來一些別的事情,聊著聊著就睡著了。

以至于我一個人住公司的單身宿舍還不習慣。公司的單身宿舍很小,里面只放了一張一米五寬的床,一個兩門不到頂的衣柜,一張陳舊的老書桌。

第一天去看的時候,我就將桌子拖到床尾,便于我直接坐在床上使用電腦。那天我出門時發現有蟑螂,第二天買了一瓶蟑螂藥,殺死了它們。不到一個禮拜,我就因為要加班住進了這里。平時有電腦做伴,還覺得逍遙自在。

有一天晚上9點多,電腦壞了。我感到百無聊賴,于是站起身來,在床邊走來走去??臻g太小,只能在床邊反復繞著一個橢圓轉圈圈。這時候發現燈光昏暗,房間安靜得像鬧過鬼一樣。我走到陽臺,用電熱水壺接滿一壺散發著漂白粉氣味的自來水,放到桌上將它燒開。水蒸氣咕咕地頂著水壺的蓋子,我覺得它好像在跟我交談,可我并不知道說什么好,索性拔掉插頭,一起沉默。

走著走著便進了小區,我像是出差好久,終于回到了家。輕車熟路按開鎖密碼。這密碼是小蘇的生日,租房當天,她告訴我們每個人密碼,正式入住。這還是我第一次住有密碼鎖的房子,以前出差住旅店用的是房卡,可這種手動輸入密碼的鎖,讓我覺得更高級。

輸入一次密碼,顯示錯誤,又數輸入一遍,依然錯誤。我抬頭看了看門牌號,發現沒錯,于是又懷疑自己進錯了單元樓,特意跑到一樓去看,確實是9棟1單元。等再次輸入顯示密碼錯誤時,我才意識到這個密碼已經被換過了。

我頓時清醒過來,怒火沖破我的天靈蓋,憤怒地向門踢了兩腳,又義憤填膺地按了幾下門鈴。這是一個兩梯四戶的樓房,我一點都不害怕吵醒鄰居,甚至盼著鄰居出來,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房東丑陋的嘴臉和貪婪的吃相。

我們付了半年房租,才住了兩個月,找她退房,不但不退錢,還不退押金。你不退就不退吧,如今還沒到期,這房子就應該屬于我們住,卻擅自修改密碼,真是欺人太甚。

我站在那敲了一分多鐘,沒有將鄰居吵醒,眼前的門卻意想不到地打開了,從里邊探出一個肥頭大耳的漢子,胸口還露出大半個紋身,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樣子。他面目猙獰,問我找誰?

我一時語塞,結結巴巴地說,我住這里,我的租期還沒到,怎么房東就又租給別人了?

那漢子說,是王姐租給我的,有問題你找她去。

我只能說好。

在門快要合上時,他又迅速推開門,以警告的口吻說,別再敲了。

我于是也不打算繼續敲門,將其他的鄰居都吵出來,畢竟跟他們無關。哪怕是剛才那個彪形大漢,盡管他占了我的房子,可我也不能找他理論,我得找房東王姐。

還沒出電梯,我就找到房東王姐的號碼。我可不管她此刻是不是在睡覺,將號碼撥過去。電話撥通了,可一直沒人接,想是按了靜音鍵。我無能為力,只好慢慢走回公司宿舍。

第二天,我幾乎無心工作,也就更無心加班了。吃過晚飯,沒回辦公室,直接打車去小區附近。

小蘇告訴我,那個名字叫同會茶館的地方,房東王姐就在里邊的棋牌室打牌。

我這個人是路癡,毫無方向感,所以小蘇在告訴我,出了小區如何如何走,如何如何拐的時候,我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記住了小區附近,同會茶館。

這小區很大,有24棟高樓,從最北邊走到最南邊,要十幾分鐘。我出了小區大門往右走,盯著路邊一個一個門頭招牌,尋找同會茶館四個字。還好沒走多遠,便看到了。

一進門,迎面便是一個深紅色的博古柜,上邊放了各種各樣的茶葉罐、茶壺和茶杯。環境淡雅,裝修高檔。往里邊看,有一個女人,30來歲,正全神貫注練著毛筆字。見有人來,抬頭微笑著問,請問先生,您找人嗎?

我說找王姐。

她哦了一聲,說王姐在二樓包間打牌,您這邊請。

沒想到這么順利,順著她指的方向,有一個很窄的旋轉樓梯。上樓之后聽到有麻將聲響,那個包間沒有門,用花格隔斷開。一邊是茶桌,另一邊放一張麻將桌。牌桌上四個女人,看起來都上了點年紀,用方言聊著天。

我探頭進去,敲了敲旁邊的隔斷,迎面三個女人齊看向我,背對著我的那個女人也微微轉身。

我說找王姐。

背對著我的那個女人,放下二郎腿,側轉大半個身體,抬頭看向我。

因為背光,她的臉在陰影里,眼里帶著疑問。

她沒有我想象中的那樣老,也就30多歲模樣,眉目清秀,是在座四個女人中最年輕,最靚麗的。

我進一步確認說,你就是王姐嗎?我是小蘇的朋友,我們一起租了你的房子,你知道吧?

她說干嘛?雖然鎮定,但我從她的微表情里看到了一絲狡黠和警惕 。

我繼續說,你那個房子我們租了半年,可我們只住了兩個月,你既不退房租,又不退押金,那就是說我們可以住半年?,F在才過去三個多月,你就把房子租給了別人,這恐怕不合適吧?

(五)

你誰呀?我認識你嗎?房東皺著眉,一臉嫌棄地白了我一眼,極盡尖酸刻薄地說。

一股熱血騰地沖到我腦門,兩耳嗡的一聲,心怦怦直跳。房東王姐這個反應讓我始料未及。一時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喉嚨像被堵到一般,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是雙眉緊鎖,強裝鎮定用眼瞪著她。

我能察覺到,正對著我的那三個女人,相互交換眼神,看了看房東,又瞟了瞟我,下意識捂嘴偷笑。這更讓我感到顏面掃地,又氣憤不已,這也太欺負人了。

我極力克制住惱火又慌亂的情緒,不斷暗示自己,冷靜冷靜,好好應對。

你少在這里裝蒜了,我是小蘇的朋友,她交給你的房租里就有我的份。時間還沒到,你把房子租給了別人,必須要給我個說法。我腦子高速運轉,克制自己盡量淡定提出訴求,言語之間也難掩戾氣。

我跟你說得著嗎?你說你是小蘇的朋友,你就是小蘇的朋友了?再說,這是我和小蘇之間的事情。房東王姐語氣比剛才緩和了一些,畢竟我一個大男人近距離站在身邊,還是有些壓迫感。

既然你不講道理,那我也不管你和小蘇之間的事了,我只知道我交了半年房租,還有一個月押金。我那一份,你必須給我個說法。說著,我順勢繞過房東,走到她的左側,將桌上的麻將一把推倒,回頭對那三個女人說,麻煩回避一下,我談完就走。

那三個女人站起來,面面相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房東,慢慢站起來。離我最近那個卷毛短發女人說,小伙子,有話好好說。然后拉著另外兩個下樓了,下樓前還不忘回頭對房東王姐說,我們就在樓下等你,有事叫我們。

見那三個女人下去,房東王姐的氣勢瞬間下去了很多,但依然沒給我好臉,身體一歪,也推掉手邊的麻將,說,那你想怎樣?

我說,他們我代表不了,我三個月的房租,還有押金,你得給我退了。一起算4000。

房東王姐將臉一橫,又習慣性給了我一個白眼說,我就不退,怎么了?

怎么啦?哼哼……

雖然我嘴上這么耍橫地說著,其實心里也沒有想好。如果她執意不退給我,我能怎么辦呢?我說去報警?就像是小時候在學校被人欺負了,威脅對方說,你再打我,我就去告老師嗎?這未免顯得太慫了??晌乙膊荒艽蛩活D,畢竟在我身邊的是個女人,欺負女人并非好漢所為。

我一邊沉默著,腦子里不停地琢磨我到底該怎么辦?兩手順勢插進褲兜里,這是我在急躁時下意識的動作。突然,我的左手摸到兩個冰冰涼涼鼓鼓囊囊的東西,左手在褲兜里繼續摸索,馬上想起來是昨天晚上唱K時,老板假客氣硬塞給我的兩個檸檬。他說檸檬水喝了對男人好,生津止渴,驅邪降火。

突然感到腦中靈光一閃,順勢將口袋里兩個檸檬拿出來,放在麻將桌上。放下之后,迅速拿起其中一個,檸檬并不大,剛好被我一個手掌全部握住。我將檸檬輕輕拋起,拋到我鼻尖的位置,自由下落,然后迅速接住。微微轉過手,正對著房東王姐,嘿嘿笑了一聲,說,不給退錢也可以,你就把這個檸檬給吃了。

房東王姐轉頭看了我一眼,身體微微向后退縮,兩個手從我進來就交叉抱在胸前,腳挪一挪,順勢將左腳搭在右腳上,翹起二郎腿,也很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一時陷入了沉默……

我等待了一會,見她沒反應,便追問了一句,退不退?

她眉頭皺得比我還緊,用余光瞄了我一眼,說退不了,退不了。

我將檸檬伸到她眼前說,那就把檸檬給吃了。

她迅速揚起左手一把推開,驚恐地大喊,干嘛?我不吃,我不吃。

她動作很大,我反應也快,手掌趕緊抓住檸檬,收手握緊,只是她的速度也很快,指甲劃到了我的手背。她指甲好長好尖,在我手背上劃出了兩道白色劃痕,力度再大一些,愣是我的手背皮膚再厚,也會劃出一道口子。

這一舉動激怒了我,想起了之前對我們的種種惡心行為,和欺負人的行徑,感覺找到了大仇得報的時機。我上前將檸檬一把塞到她嘴里。

她啊了一聲,嗷嗷叫起來。

我一把抓住她的后頸,將檸檬使勁往嘴里塞。

她叫聲更大了,大聲哭嚎,大聲喊,救命啊——打人啦——

我大吼一聲,趕緊給我吃掉。

她張開了嘴,加上我右手的力度,整個檸檬都被塞到了她嘴巴里。右臉瞬間鼓起來,加上變形了的痛苦表情,極盡猙獰。剛才的呼叫聲瞬間更加含糊起來。

這時候,樓下聽到了動靜,剛才那三個女人,咚咚咚地上樓了。后面還跟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就是我進門時見到的那個穿著旗袍安靜練字女人。

檸檬被我塞進她嘴巴之后,我就收手了,也感覺解氣了?;仡^看一眼她們說,沒事了,我只是喂她吃個檸檬?;仡^對著嚎啕大哭的房東王姐說,我們就這樣兩清了。

說完,轉身便下了樓。

幾個女人趕緊跑過去看她,她嗚嗚嗚地哭起來,我能感覺那個檸檬被吐出來了,吐出來之后還一個勁的喊打人啦——打人啦,我已經走到一樓,還清晰聽得到。

真是大快人心。

太陽已經落山,清風拂面,我大踏步地在人行道上行走著,無比暢快。我就這樣打算慢慢走回公司。

這時手機鈴聲響了,熟悉的號碼,我的經理,接通他便問我怎么沒有去加班。

我說有事。

經理用不耐煩地口吻說,怎么就你老有事?

這口吻讓我極其惱火,加上剛才的興奮勁,我是一點都不想慣著他。沒等他說完就大聲打斷他說,我有事怎么了?誰家里沒點事?。烤退銢]事,我累了,不想加班不行嗎?我是人,不是牛馬,要對我有意見,直接將我開了得了。

說完也不等他反應,直接掛了電話。

(六)

一掛完經理電話,我就后悔了。平心而論,目前這個工作除了經常加班,其他各方面我都還算滿意。首先工資超出了我原有的預期。其次,我的業務能力正在上升期,恰好公司需要大量的3d建模,是我的興趣,也是我對未來規劃的方向。在我們項目組,我是3d建模的主力。項目上一時離不開我,我也想借此好好錘煉自己一番。

一晚上我都在琢磨,應該怎樣跟經理道歉,既能讓經理有面子,我又不失尊嚴。

可第二天,我非但沒有給經理道歉,還沒準時去上班。

那個無良房東,竟然真的報警了。

一大早我接到街道派出所民警的電話,責令我去派出所接受詢問。

開始我還有些忐忑,但想到房東的無良行徑,我便覺得到哪里去說我也是有理的。我有理我怕誰呀?

我被安排在一個會議室等待,里邊有一張長條形會議桌,兩邊各放了三張折疊椅,桌子中間靠門口處放了一個玻璃煙灰缸,里邊有三短一長四個煙頭,三個短煙頭已經沒到了煙屁股,長煙頭只抽了一半,被用力掐滅的。

很快進來兩個民警,一胖一瘦。胖的大概有30多歲,沒戴帽子。瘦的年輕,跟我年紀相仿。胖民警坐在離煙灰缸最近的折疊椅上,問我姓名。

我告訴他姓名之后,他又問我年齡,學歷,在哪工作。然后就問我是不是往人家嘴里硬塞了一個檸檬。

全程他都黑著臉,語氣很惡劣。等我承認了塞檸檬的事情之后,他突然用力拍桌子,皺起眉頭,指著我,加大音量說,你知不知道你這個行為涉嫌尋釁滋事,是違法的?

這一拍桌子確實震懾到我,但我很快回過神來,進來時那句“我有理我怕誰”讓我重新振作起來。我據理力爭道,這個王姐是個無良房東,我們交了半年房租,住了不到三個月,她就把房子又租給了別人,我……

還沒有說完,胖民警就打斷了我,說你是不是往人家嘴里塞檸檬了?你知道這個行為有多惡劣嗎?要是這個檸檬有毒呢?這是犯法,你知道嗎?

我一時語塞,因為我確實向她嘴里塞了一個檸檬,而且當時她還嗷嗷直叫,像我老家過年殺年豬一般?;剡^頭來想一想,這種驚恐應該不亞于那頭將要被殺掉的豬吧?

見我不再反駁,胖民警掏出煙來,很嫻熟地點燃,深深吸了一口,語氣也隨之緩解下來。他說,小伙子,你還這么年輕,工作也不錯,為什么要這么沖動呢?你就是太沖動了,待會兒那女士來了,你跟我好好說,爭取她的諒解,她能諒解就沒事了,要不然拘留你都不為過。

胖民警又跟我說,現在是掃黑除惡的特殊時期,不久前有個小伙子,替朋友出頭打傷了別人,被判了三年。就因為沒有取得對方的諒解。

說到這里時,我有些害怕了。但想到那個檸檬只是有些酸,最多讓她多流些口水,還可以提神醒腦,不可能有傷口,也不會有傷害,應該離判刑還遠得很。

這時候又進來了一個民警,看起來有40多歲,似乎職稱比那個胖民警還要高一些,見他來了,胖民警站起來給他發了一支煙。

老民警接過煙,將煙夾在耳朵上,確認了我的名字,很快板起臉來,說我的這個行為很惡劣。他說我這種行為就是給當事人下跪磕頭請求原諒都不為過。

這時我有些按捺不住,不可思議地說,我還要給她磕頭認錯,她……

她怎么了?是她報的警,我們就得處理。

見我臉色變了,老民警的語氣也緩和了一些。他坐下來,旁邊的胖民警給他將煙點上,他吸了一口,接著跟我說,這件事情可大可小,鬧大了,完全可以拘留你。到時候落下案底,你還這么年輕,不是……這些事情,你不想想?年輕人,你就是太沖動了,待會人家來,好好說,語氣軟一點,請人家吃個飯什么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就好了。

后來想一想,這幾個民警其實也是為我好,只是當時我很難接受。因為他們一來對我的態度都很兇,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批評,恐嚇要拘留我。

很快,房東王姐也進了會議室,跟她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男人,年紀比她大不少,但看得出來是她老公。

房東王姐一進會議室,我就站起來了。旁邊的老民警還夸我來著,說站起來就對了,這才是解決問題的態度。

在他的鼓勵下,我也學著剛才他訓斥我的話說,王姐,我太沖動了,我真不應該,我現在給你跪下磕頭也不過分。我的語氣有點夸張,因為不服,所以夸張里還摻雜著一些戲謔。

房東王姐進來時黑著個臉,我這樣說,她雙眉松弛下來,但沒有開口,身體微微轉向她老公。她老公面無表情,房間里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他,他便笑起來,說年輕人就是沖動,既然道歉了,就算了。

我接著說,王姐,要不我請你吃飯吧?我真的對不起你,我請你吃飯賠罪吧?一如剛才那種口氣說著。

旁邊的胖民警一把拉開我,示意我不要說了,將手上的諒解書放在房東王姐跟前,催促著她簽諒解書。

簽完諒解書,大家似乎馬上變成了朋友,客客氣氣的,房東老公還問我多大年紀了,問我有沒有20歲?我說25了,也不年輕了。

全程房東王姐都沒有說話,中途我們眼神相會,我還笑著對她說,王姐,人這輩子呀,總要遇到幾個像我這樣的傻缺。

這時候我已經入戲了,整個人都非常亢奮,我感覺我突然悟到了什么叫人情世故。

房東和她老公走了之后,胖民警又帶我到另外一個辦公室做了一些登記。這時他態度一直很好,心情也好,還問我抽不抽煙。

登記完之后,領了我的身份證,手機和鑰匙,走出派出所已經快十一點了。

打開手機,看到有兩個未接電話,是經理打給我的。

我馬上回了過去,電話里經理的口氣也不再像以往那樣生硬。他讓我忙完自己的事就去辦公室找他。

我便打了個的士回到公司,第一時間去找經理。他的客氣讓我始料未及。還關心地問我事情處理得怎么樣了?

我還在尋思是不是派出所將我的事情通報給公司了?

我忐忑地說處理完了。

經理又寒暄了幾句,說他和老板都很關心我,這個月我們辛苦了,尤其是我加了很多班,這個月要多發半個月工資作為獎金。

晚上我們又加班到11點半。經理像往常一樣將那盤切好的檸檬帶芥末放在我跟前時,我就知道他對我的事一無所知。

那天晚上小馬困得很,一個人吃掉了大半盤檸檬。發現我一直沒吃,就抓起一片遞到我嘴邊。

我條件反射將頭一橫,用手推開檸檬說,檸檬只能自己吃,可別亂塞。

小馬疑惑地白了我一眼,罵道,老牛你今天傻缺吧?

我說,你才傻缺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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