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坐在院子里的矮腳凳上哭，眼角交織的皺褶也兜不住淚。

我問她怎么了。

她說：忘記給你爺爺做早飯了，等想起來的時候，找遍了都沒有影，應該是跟隔壁的李桂蘭跑了吧。李桂蘭那不要臉的，年輕時候就對你爺爺有想法，成天在背后說我壞話，現在好了，終于是被老妖精抓到把柄，勾走了你爺爺。

我假裝吃驚，直言爺爺并不是這樣的人，然后聽她繼續控訴李桂蘭的斑斑劣跡。

奶奶的記性不太好。她忘了自己十年前燒掉小半個廚房那會兒，就已經被爺爺攔在了柴米油鹽的外頭。奶奶為此生氣了好幾天，屁大點事，誰還沒有忘記的時候？然后偷偷把鍋碗瓢盆弄出來，用盡生平所學為大家準備一桌飯菜，證明自己仍未被歲月打敗。重中之重是一碗玉米排骨湯，那是奶奶不傳的絕活，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秘方，讓爺爺從來不吃外面的。

這一次，奶奶沒有把另半邊廚房毀掉，只是忘了把火打開。

湯鍋里的肉，鮮亮如少年。

都說病來如山倒，記憶跟隨年紀一起流逝的奶奶卻越活越深刻，她常常坐在矮腳凳上，思考著人生哲學：我是誰？我從來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不過我是個膚淺的人，并且發現了一個天大的漏洞。在問她拿過一次零花錢后，我兜兜轉轉再次跑到她面前伸手討要。奶奶沒覺得什么不妥，笑著又從衣服里拿出一只小荷包，把打著卷的錢抽出來，讓我好好學習。

我認真地點了幾次頭，懷揣巨款逃離。但不湊巧地，我跟墻角的爺爺撞滿懷。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瞪著眼睛讓我把錢交出來，說下回再欺負你奶奶，看我不打斷你的腿。語氣神色，特別像學校門口等候校花的小流氓。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這次認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只要我堅持下去，卻一直沒機會，因為爺爺總在暗處躲著。

正常來說，爺爺只要待在奶奶身邊，就邪魔不侵。但奶奶有時不記得自己結過婚，認定爺爺是個浪蕩子，根本不讓他靠近。而一旦記得，也不許他把自己當做沒用的老太太，反而喜歡一個人倔強地呆著，或者出門溜達。

尾行這種事，爺爺已經好大半輩子沒干過了 。當初奶奶還沒嫁給爺爺的時候，爺爺就這么默默跟在她后頭。自由戀愛那么羞澀的事情，倆人手拉手會遭人笑，前后保持社會主義正派男女的距離，才能讓愛情走得更遠些。

不過那會兒物資稀缺，什么都沒得賣，逛街很純粹，只要你在橋上看風景我在橋下看你就好。不像現在，特別花錢。奶奶看見剛出爐的糕點，嘴饞，非得排半小時的隊吃上一口。也聽不得路邊服裝店的叫賣，心癢癢地要進去試，挑一身花花綠綠比誰都青春。當然，奶奶在恰當的時候就會忘記給錢，拎著袋子走起來步步生煙，任憑背后誰喊也不聽。這時候，作為錢包的爺爺，就從遠遠的地方奔過來，陪著笑臉給人說不是，爽快地掏票子。

如果只是這樣也還好，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壞就壞在，奶奶會去人民公園里。公園那種污穢的地方，都是寂寞的糟老頭子。奶奶坐椅子里吃著餅的功夫，就有不下三個老流氓來搭訕。雖然奶奶不理他們，但是緣分這種事很難說的，難保不會遇上心動的對象，托付了余下的終生。爺爺氣不過，走出來揮舞著拳頭，聲稱這是我的女人。

“流氓！”奶奶說。

年輕人為愛打架，老年人為愛也打架。人民公園有傳說爺爺正面剛十個，少林七七四十六路長拳，無人能近身。但事實上，當我們從派出所把爺爺和奶奶領回家時，爺爺的表情就像吃了生排骨一樣難堪。

“要不，就別讓奶奶出門了。”我爸建議。

爺爺抽著煙，小聲罵：“胡鬧！她愛出門就出門，怎么能關起來？”

“出事了怎么辦？”

“有我在，能出什么事？”爺爺緊咬著牙關，他眼眶里的淤血，依然帶著戰斗不息的精氣神。

不過打完架之后，奶奶就很少出門了，有時茫茫然地走到門口，卻又忽然想起什么事來，轉身回去坐著，望著院子里的花草發呆。爺爺也變得清閑，偶爾走到奶奶身邊跟她聊天，雖然多半是被莫名其妙地趕走，但只要能說上一兩句，他就開心得如同孩子。不過，奶奶像孩子更多一些，而且還是熊孩子。可能在家里久了，脾氣變得又臭又硬，看誰都不滿意，覺得爺爺做飯難吃感覺沒法活了，覺得我年紀這么大還沒對象白給我零花錢了，覺得陽光刺眼，覺得板凳太硬。

爺爺每回都哄著，買吃的買穿的，只要能讓她笑，就心滿意足。我說還是找個阿姨來照顧奶奶。爺爺搖頭，說奶奶這脾氣只有自己能治，別人來怕是要辛苦，奶奶結婚前就這樣，完全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兒，結婚后才好了許多。沒想到現在老樹開新花，不過也沒關系，早就習慣了。當初追你奶奶時，那個轟轟烈烈啊。

“我追你爺爺時，那叫一個驚天動地，我還跟隔壁的李桂蘭打了一架。李桂蘭在工廠上班，長得比現在還胖，氣力很大，好幾次把我壓在地上。但誰能欺負我啊？我一咬牙，就把她手上的肉啃下來。她哭了。再也不敢當著我的面跟你爺爺說話。”奶奶坐在矮腳凳上，說著曾經。

“我爺爺說，當初是他追的你。怎么又變成你追他了？”我問。

“是嗎？我不記得了。哎，你爺爺怎么還沒回來？真跟人跑了吧？我就說你爺爺長得好看，一肚子壞水，別人稍微對他有點意思，就不行了。將來你找對象，千萬不要找漂亮的。”奶奶說著說著，又把眼淚流下來。

“知道了。”

我們正傷感呢，爺爺拎著東西就從外面進來。

奶奶操起掃把，罵道：“昨天不是說不買保險了，怎么又來？騙子！”

“奶奶，這是爺爺。”我說。

奶奶愣了一會兒，仔細一看，結果更生氣了：“滾！你還知道回來！跟你的老妖精滾！”

“哪來的老妖精？咱們給燉了吃！”爺爺說。

“哼！”奶奶依然沒法放下恩怨，“你手里拿著什么？是不是老妖精給的？”

爺爺尷尬地把盒子拆開，拿出一只月餅來：“自己花的錢，哪有人給我送啊？浮力森林的中秋禮盒我買了十六種，每一種特別好看，今年是馬戲團主題。聽說禮盒都是他們設計總監弄的。嘿嘿，這不是中秋節快到了，你愛吃這些玩意兒，我就給你買了。你吃吃看愛吃哪一種，到時候我就挑那個買。”

面對爺爺的甜品攻勢，奶奶的心瞬間軟了下來，但很快她又怒不可遏地罵道：“放屁，你以為我不知道浮力森林都是小姑娘愛吃的，我一個老太太吃什么吃？好啊，果然是外面有年輕小妖精了！”

爺爺一臉無辜，讓我去把外頭幾盒月餅搬進來。

等我走后，他跟奶奶小聲說話，被我躲在門后聽得一清二楚。

“你就是小姑娘啊。”爺爺把月餅交到奶奶手里，一臉褶子沒了痕跡。

奶奶掰了一半，塞進嘴里。

“你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別到處亂說啊，我爸知道了非打斷你的腿不可。”奶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