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夜應該是寂靜的。
天空中斜斜的掛著一牙月亮 懶懶散散的釘著幾顆小銀星星。
亭臺樓榭,雕欄畫棟都隱了鋒芒,妥當的沉默在寂靜里。
偶有俠客的刀鋒閃爍在一座城墻之上,下一秒,一抹香魂飄散在一處宮闈之中。
即便在這時候,這夜仍然是寂靜的。
聽,他的劍不小心撞上了一處玉砌,
“叮!”
這夜顯得更寂靜了。
有侍童掌了燈,睡眼惺忪的走出來。
哪處傳來了一聲尖叫?
這夜,終于還是嘈雜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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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沒亮,掌事嬤嬤就叫大家起來訓話,中心思想大概圍繞著月娘,但對月娘只字未提。
只說年前侍女詩因為嚼人舌根被掌事聽到,被人用剪刀把舌頭一細條一細條的剪碎(被嚼舌根的正是月娘,如此說來,也不能算是只字未提)。
半年前,侍女棉說皇帝的碎語不巧入了太后的耳朵,第二日,嘴巴被人用棉線密密麻麻的縫起來,不滿五十年不得解開。
三月前,負責挖薺薺菜的侍女姚因為私下議論當朝公主樂,被人在腳底反復涂抹蜂蜜,牽來驢子舔其腳心,終于在其狂笑七七四十九個時辰后氣絕身亡,實乃中國受癢刑而亡之第一人也,當仁不讓成了當日長安城內熱聞排行榜之首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月前...
靈站在四更的夜里,瞇著眼搖搖晃晃的聽著嬤嬤訓話,只覺得露水要結在睫毛上啦。
她知道,這些都不是危言聳聽。
她也知道,嬤嬤忽然訓話,是因為前夜,月娘死了。被人用一把長刀穿心而過。
“這算是很幸福的死法了”靈暗自想。一刀斃命,省了多少折磨。
這個月娘,靈侍奉過一陣子,在她還受寵的時候。
月娘是在年前被將軍逵當做禮物送給皇帝郝鯤。
將軍送給皇帝一個美人實在算不得什么稀奇。稀奇的是,美人不美,她受得寵愛是因為天賦異稟。
她從不需要睡眠,就像一只日夜旋轉的陀螺。
甫入宮時,她跟在將軍逵的身后,卸了松木簪,扮回女兒裝。
長發綰成雙刀半翻髻,額間點一魚鰓骨木蘭花鈿,白玉簪金步搖戴了滿頭,墜的頸子仿佛都短了半截。逵特意為她置了新衣,朱紅窄袖襦,外加墨色簇金披風,紅色曳地長裙,足蹬一雙黑色云頭履。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矯飾的擺件。
擺件要有擺件的自覺,所以她只是低著頭,盯著腳尖,定住。
嗯?這是誰的鞋子?
月娘抬起頭,一個人正負著手,微微弓著欣長的身子,細細的打量她。
是了,九五之尊,就在我的跟前。
月娘如此想著,握緊了垂在身側的手,像是在給自己鼓氣。
把腰挺得更板正些。
“你這娃長得倒是英氣很。你這腰間不適合挽水袖,倒適合掛長刀。(哈哈哈哈哈沒錯皇上的人設就是陜西人誰讓我大陜西龍氣綿延哈哈哈哈有點任性了哈哈哈哈)”
吾皇果然英明神武,這環配綺羅實在害苦我也!
這話自然不能說出口來。
“謝陛下抬愛。”
月娘的聲音很好聽,似大珠小珠落玉盤,迸裂出一連串悅耳的清脆來。
月娘忽然回想起前陣子,日日跟著鶯花坊的老板娘學顰笑,學弱柳扶風,學風情萬種。
幾回合對峙,鶯花坊終是敗下陣來。
“你這小女子,媚是媚不來了。罷了罷了,算我鶯花沒本事,這錢,鶯花分文不取。”撂下話來,絕塵而去。
步子急得,有點生怕將軍逵硬拽著她繼續教學的架勢。
鯤津津有味的看著這個小女孩先是十分投入的緊張著,然后莫名其妙的偷笑著,像是為了什么事情而深深地愉悅著,然后心滿意足的揚起小臉,對自己露出一個笑臉來。
鯤只覺得,大殿里登時銷了春寒料峭,反而捎帶出了一絲暖意來。
“聽逵說,你從來不需要睡眠?”
來了來了,逵送給她的《吾皇之完美問答300策》之問題No.1。
“吾皇為了民間疾苦徹日憂思勞作,不得而眠,小女子又有什么資格睡覺呢?”
“哦?你的意思是,既然朕日日失眠,全國百姓也該陪著朕不得入睡嘍?”
“吾皇如此體恤百姓疾苦,因天下之樂而樂,因天下之苦而苦,是萬萬不會做出此等為難百姓之舉。”
呵!好個伶俐的小丫頭!
“好!今夜你便在殿前侍奉,朕倒要看一看,你這不眠之人到底是真是假!”
是夜。
鯤命人熄掉了長明燈,取下了夜明珠。
整個大殿昏黃一片。
獨留龍榻前一支青釉孔雀連枝燈,九枝燈節次第蔓延,一小片光明不疾不徐的撒在紫檀案上。鯤正伏在案上批閱奏章。
燈黃如豆,跳躍著月娘不安的心。
好靜啊。太安靜了。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它有力的敲打在胸腔里,怦!怦!怦!
好像連整個大殿都跟著搖晃起來了。
沒用的家伙,跳得那么厲害做什么!丟人!
月娘憤憤的想著。
只是一個“人”罷了,跟逵一樣,跟娘親一樣,跟鶯花一樣,跟路口裝成瞎子的姚麻子一樣,不過是個人罷了!到底有什么好緊張的?
可是,我心由心不由我,罷了罷了,跳就跳吧,不跳問題反而更嚴重不是?
咦?到底在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研墨研墨,專心研磨!
鯤斜眼瞄著,忍俊不禁。這小丫頭歪著頭沉思一陣子,好像陷入了巨大的煩惱里。倏而瘋狂的甩了甩頭,像是腦子里進了水,要把它們悉數甩出來一樣。
往時的大殿,日日燈火通明。
鯤今日有意滅掉了所有的明燈,也特意不與月娘說一句話。他不相信,除了自己以外,還會有人在幽暗寂靜的夜里,生不出睡意來?
...
鯤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伏在一雙腿上。呼吸間竟不是椒蘭香草的刺鼻氣味,是漿洗過的皂角味道。有一雙手擱在他的背上,有節奏的拍打著,就像小時候乳娘做的那樣。
他的發簪被人卸掉,頭發披散下來,和她的發纏繞在一起,掃在頸上,有些癢。但鯤不太想把它們拂開,他覺得現在的時刻很正好,正適合睡眠。闔上眼睛,他打算再小憩一會。
“陛下,既然醒了,就不要裝睡了好不好? ”
“誰裝睡了?朕只是剛睡醒,累了,歇歇而已。”
...???
好吧,《吾皇之行為守則NO.1》:皇帝說什么都是對的。比如他說薺薺菜是黃色的,你也要回應一句:對!比黃金還黃!
“皇上說的是。但皇上,臣妾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說來。”
“皇上能換一條腿歇么?這條麻了。”
...
這一覺,竟一直穩穩當當的睡到了早朝。
當值太監見殿門緊閉,自然不敢打擾。
平日里穿衣盥洗的婢子見沒人來喚,以為月娘代為伺候,并無前來。
殊不知月娘只顧著正襟危坐,好讓鯤睡的安穩,哪有功夫去計算時辰。
直到當值太監將拂塵在空中揮出一個半圓,再熟練的卷回手中,對著殿外侯著的朝臣似唱非唱的一聲:上~朝~
兩扇紅漆高門緩緩打開,像是一幅畫卷正被徐徐涂抹。
陽光迫不及待的擠進門縫,心滿意足的在大殿上潵溢的滿滿當當。
門上兩只鎏金饕餮銅鋪首口中銜環,門環撞擊在木門上,聲聲沉悶。環上鏨刻的折枝花在陽光下熠熠生光,像是在生長。
一切和昨日一樣,和前日一樣,日日一樣。
這閃閃發光的卻又壓抑的人就要窒息的宮廷早晨。
像往常一樣,早朝井然有序的進行著。
匈奴處處挑釁,蠢蠢欲動。
沈逵戍邊有功,凱旋歸來。
西南春旱兩月,新苗不發。
冬春輪換之際,賦稅難收。
事事都是老生常談,但大家還是很認真的談著,雖然看起來好像已經談無可談。
文武百官很有眼色,心照不宣的假裝看不到龍椅后露出來的一角衣袂。
對鯤來說,這一角衣袂是個意外。它拂去了些沉悶,讓這個早晨變得輕快起來了。
宮廷中,閑言碎語的傳播速度,連最快的探子也要自愧不如。
剛下了早朝,從太后到侍桶坊()的小丫鬟全都知道皇帝有了新寵,只侍奉了一夜,便讓皇帝難舍難分。這不,連早朝也要這女子陪著,實在是這宮廷里唯一一個陪著皇帝早朝的女人了。
果不其然,皇帝的賞賜也來的飛快。
先是賞了關雎苑,又賜了一只小鶯歌。
小家伙毛色光亮,周身翠綠,一雙眼睛似抹了油的小黑豆,閃亮閃亮。歪著腦袋,和月娘大眼瞪小眼。
小鶯歌的爪子上還拴著一個卷筒,筒上有活扣。里邊躺著一張小紙條。
紙條上書:雨落芭蕉葉,黃鶯出谷中。
夸贊月娘聲音好聽的人不在少數,像鯤這樣,文縐縐的寫在紙上送來的倒是頭一個。
不像那個木頭逵,永遠只會說:月娘,你的聲音真好聽。
往往還要捎上一句:月娘,不要唱了,你不唱歌的時候聲音最好聽。
...
沈逵啊沈逵。
我今日應該是得了寵愛,想必你是滿意的吧。
只是,你將我拱手送與鯤,就同送出一個物件,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就算我承恩于你沈家,聽命于你是本分。但你可曾有過一絲的不舍嗎?
今日早朝,你著盛裝,配玉帶,眉眼清淺,器宇軒昂。
你與周圍的人始終是不同的。
可是你卻不得不跪著,跪在龍椅前。
你同我說你再也不愿屈膝。
我怎忍心違了你的心愿?
罷了罷了,路走至此,早已是無可回頭。
“娘娘,皇帝吩咐您今日殿內侍奉,讓奴婢為您梳妝吧?”
門外的喚聲打斷了月娘的思緒。
是鯤隨著關雎苑一同賞來的侍女,名字叫靈。年歲和她相仿,看著就是個機靈討喜的小姑娘。
“鯤賞了一身絳紫胡裝,就穿它吧。頭發簡單綰上去就好,不用什么樣式。”
“好的,娘娘。”
“把這藥幫我熬了,是鯤賞來補身子的。明日早上我要喝。”
“哦,對了,再備些蜜餞,這藥苦的很。”
靈沒有問,既是皇帝剛剛賜的藥,怎知苦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