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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屋后的小房間，10平方米左右的空間，這讓她感到安全和愉悅。在這樣的空間里，光和影的變換如此微妙而細膩，她可以清晰地去控制和感知。拉上窗簾，整個房間就暗淡下來；掀開窗簾，房間就在陽光里毛茸茸地生長。她享受這樣強烈的對比中產生的孤立感。她今年已經17歲，插上耳機沉浸在音樂的世界里，已經快半年了。母親無法將她從這種狀態中拉扯出來，母親肯定地說：她到叛逆期了。她對于“叛逆”這個字眼很滿意，她喜歡別人給她加上這么鮮明的字眼，這樣的字眼充滿力量，這比她真實的茫然和手足無措更加充滿力量。

透過門縫下的移動的光影，她知道父親回來了，像往常一樣，母親開始盤問父親今日的收入，像往常一樣，父親抱怨反駁和上交。她討厭這樣每日的重復和單調，她想若母親有骨氣不問，父親若有骨氣不交，她會馬上出來鼓掌歡呼。和這樣日常的戲碼一起討厭的還有貧窮，那種從她寒酸的衣服和簡陋的家具立馬就能看到的貧窮。可是與這貧窮形成對比的是她的美貌。她從不曾覺得她美，可是人人都使她這樣認為。她從那些中年婦女的眼中看到了不安和防備，她從那些男人眼中看到了欲望和怯懦。她只需在臉上涂抹稍許脂粉，掩蓋掉她時常讓自己莫名卑微的貧窮，她就立馬知道了她很美的真相，他們的表現如此明顯，以至于她覺得人心過于裸露，裸露到讓她覺得愚蠢。和她班上的那群女同學一樣愚蠢。從鄉下中學轉到高中不久，她內心常常無比膽怯和自卑，她無法適應新的環境和氛圍。她對氣味無比敏感，她記得剛轉學來的第一天，正值南方的秋季，她進入新校園的第一天，空氣中彌漫著花的味道，那是一種濃郁的味道，這種濃郁讓她期待著看到大的花朵，她覺得這樣氣味和形狀才匹配。可是，花朵的形狀卻很小，無形地藏在每一個角落，這種無形給她制造出了無比大的緊張感，這種緊張感伴隨著新的環境的陌生感，讓她剛來的日子每日都在噩夢中度過，縈繞著噩夢的就是那詭異濃郁的桂花香，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這種花的名字，她畢竟來自鄉下，她的土氣和孤陋寡聞才和她相配。她小心翼翼地開始新學期的生活，她該沉默，沉默是自己內心恐懼和不安的最真實的表現。可是，事實是，那些愚蠢的女同學沒有看穿她，她們以為她是高冷，她滑稽地笑到她有什么資本高冷，于是入學的相當長的時間里， 她們就陷在這種可笑僵局里。而事情出現變化是在第一次的音樂課上。那天音樂老師點名，每人需要演唱一首歌曲，讓老師聽聽他們的音色。 她如平日里在自己小房間跟著旋律演唱的一樣唱了一首曲子，唱罷，她發現那些男生們眼中帶著神采，仿佛在重新審視她，而她終于知道除了沉默，那群女生還有驚訝和嫉妒這樣復雜的情感。她感覺自己打了一場勝仗。這場戰斗的勝利被音樂老師單獨點名這一舉動完全證實下來。原來，她有著自己并不知道的音樂天賦，她開始感覺到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這股力量暫時超越了和出身貧窮并生的自卑。她開始從緊繃的狀態中活躍起來，她的開朗贏得了那群男生的好感，于是她更加充滿地自信。她開始沉醉于每日的音樂練習里，只有在音樂里她才完全放松，她才找到自己。那群女生對她的孤立和隔離仍然讓她傷心，剛開始她們只是沉默，接著便是“她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歌唱得好聽。”“大伙兒有沒有覺得她在勾引那個誰誰誰”“你們看她是不是放蕩和騷氣”“就和男生關系好，還真以為自己那么有吸引力，也不自己看看那衣服和鞋子，免費送給我，我都覺得寒酸，哈哈哈哈”。那些莫名的言論，像病毒一般在教室里面傳播，她的狀態并沒有比剛開始來時好一些，有人更加喜歡她，有人更加討厭她，她不知道什么放蕩，她并沒有故意招惹，她從不如她們去費盡心機地討好男生。這樣的言論從高一一直持續到高二，那時的場景就如渺小的自己在路邊的街燈下一人黯然神傷，只有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她才會體會到游離出別人的談論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某一天，在黑暗中，她聽到一首歌，她竟然發覺那首歌為自己而寫，撫慰了她獨自暗淡神傷的時光。

白

“討論我的人們

請你們

仔細聽認真

我沒有那么笨

只不過還想聽到心跳的回聲

不要逼我打開記憶中藍色筆記本

看見折痕

我學會堅強學會避讓和容忍

也學會自己面對著寒冷

卻終于發現微笑漸漸地陌生

一樣的劇本

我已扮演劇中人

……

只有街邊昏睡的路燈

靜靜陪我等

等每個等”

而這段孤獨的時光成為她17歲之后，所有事情的精神指引，她不再懼怕別人的眼光，她相信自己美麗而有音樂才華，盡管她依然貧窮，但是她卻不再那么慌張和膽怯，因為她從那幫同學嫉妒和無知中，看到了人性的丑陋和愚蠢，體驗到了無聲反抗的強大力量。她學會真正地沉默著面對著所謂的大多數人的眼光，她開始沉浸于自我的小世界里，這讓她充滿力量和歡愉。正如四年后，在炎熱沉悶的夏日午后，在那個有著百葉窗，在一片馬路嘈雜聲中，在與那個有錢男人做愛時感受到的力量與歡愉。

是的，她承認，就像所有的人所看到的那樣，她愛他的錢，可是她已經練就了并不在乎別人怎么看的本領。除了在床上打開她的一個一個新世界，她陪著他出入各種高檔的會所、晚宴、高級服裝店、車行、賭場，這種全新的體驗滿足了從小以來未曾滿足的對于物質的渴望，她感受前所未有的刺激和欣喜。紙醉金迷，就是她看到的有錢人的世界虛無與飄渺。她不僅看到了這些，她還看到她愛的男人光鮮亮麗背后的孱弱，只要父親斷絕他的財路，金錢帶給他的自信和霸氣立馬消失殆盡。她并不在乎，因為這不是她男人的全部，她覺得他只是個孩子，被寵壞的孩子。經過地下通道時，他將硬幣投給那些爺爺奶奶時，使她更加確信了這一點。她于是也開始學著那些老人向他乞求著打發，他傻傻地不說話任憑她哭呀鬧呀，實在忍不住時就給她個硬幣。和這樣的戲碼一起上演的還有很多。世界杯賭球贏錢時，兩人看了通宵，拿到的4000獎金，一起去館子吃了一頓好的。分開在兩地時，他打個電話給她:“ 寶貝，明晚的飛機票買好了，來給我燒你最喜歡的啤酒鴨，不許拒絕。”回來時，帶了滿脖子的新鮮“草莓”在鏡子前對著她情不自禁地笑，滿臉洋溢著幸福。還嫌不夠時，每天在各自電腦上看同一部電影，各自買了零食，一起喊開始，一起關電腦，那時每天她感覺自己躺在彩色的云里，被他搖來搖去。她知道他們注定沒結果，但是每次如此幸福時，她總會忘記這一殘酷的事實。以前她不喜歡廚房，也不喜歡孩子。他們兩人租了一個小公寓，他的工作總是很閑，他說他和朋友合伙開了公司，他就是老板，他可以隨時上下班。她和他一起去買菜，每當樓下賣菜的大爺大媽說“你丈夫好帥呀，她就會調皮地說：“丈夫你好帥呀！”和他在一起，她學會了做菜，每天做好了菜等他時，她覺得無比幸福。她從后面抱著他，頭靠著他背上，聞著他身上的味道，他不說話，在安靜地洗碗，她粘著他，和他一起把所有的碗洗完，把廚房所有的地方擦拭干凈，望著窗外，她好想時間就靜止在這一刻，這那一刻里，她想給他生個孩子，想和他有個家，這樣想時，她突然幸福地哭了，這樣的場景時時地在腦海里面浮現。和他在一起，她覺得整個世界就是他們兩個人，他喜歡黑夜里開著去兜風，車子繞過一條一條筆直的馬路，黑夜里，她看到兩排的樹木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前飛去，應接不暇。這種靜的安寧和動的快感所帶來的和諧感，讓她在刺激和安靜的臨界點維持了10分鐘。她打破了這種狀態，她對著他說道“把天窗打開，我要對著無人的街道歌唱吼叫。”他笑意盈盈地說了句：“神經病！”，簌簌，天窗大開。她赤腳站在坐墊上，一頭伸出去，她聽見在暗夜里狂吼。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這黑暗的世界里一直往前飛，無比自由。仰望著天空，聽著周圍呼呼的風聲，閉著眼睛，感受著成千上萬排樹木向他們涌來，她發現自己來到一個重未有過的新世界。這個世界充滿安靜新奇欣喜和自由，就是她向往的生命原有的狀態。于是在無邊的黑夜里在快速行駛的公路，她將要像夢一樣自由的情緒以我們人生前所未有瘋狂的狀態傾瀉在空氣里，馬路上，達至最癲狂狀態時戛然而止回歸最平靜的狀態退回車里，關上天窗，他們相視一笑，車子繼續安穩向前行進。她愛這個男人帶給自己這種自由和釋放，在他的愛里，她忘記了自己的貧窮和卑微，和他在一起，她是完整的。于是，她越來越融入他的身體里，充滿了對他越來越深的依戀，在黃昏時，她心口一陣陣的悲哀和傷痛，她情不自禁地流淚，他過來把她擁入懷里，她哭得卻越來越厲害，哭得實在沒有力氣時，居然在他懷里睡著了。醒來，他溫柔地說: “你哭泣著睡著的樣子好美，我偷偷地親了你好幾口。”她深情地望著他，主動地吻他的嘴唇，兩人交融在這個深沉的月夜里。

是的，她從不把這些說給別人聽，她知道別人不在乎，她都說她愛她的錢，這樣說大家就很容易理解不用解釋，就像最后分手時，她也和他說“你不用難過，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你就當作你之前對待你的那些女人一樣看待我，你給我了錢，我和你做愛，我愛你的錢。”

失蹤一個月后，她終于在牢房里看到了他。他父親的公司出現了巨額虧損，一病不起。他的合伙人聞風攜款潛逃，他自己莫名地蹲了監獄，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一夜之間將之前的美夢摧毀在地，可是這一切在他推掉工作陪她在黑夜里在馬路上飛馳的某個瞬間就已經出現了某些征兆。現在他們從天邊那邊那朵彩色的云里降落下來，堅實地落在牢房的白墻之下，幽黑的密閉空間里。她看見曾經陽光的他融入這種黑白相間的背景里。剛開始氣氛一陣沉默，她打破尷尬“親愛的，別難過，來，我把你之前給我的硬幣一個個還給你，過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出去了。”硬幣從她的手里落在桌上，那哐當哐當的聲音許久才停歇，它使得遠方黑暗的現實的路途更遙遠，他自己仿佛也感受到自己在一個黑暗的隧道里行進，這硬幣哐當哐當的聲音一直在隧道里回蕩，他看不到盡頭，而她也在這樣的隧道里走，她想也許一起走，或許可以看到盡頭的陽光。終于，他開口了“寶貝，我們分手吧。”那些陽光消失了，她對它們的消失揮揮手，而后她笑著說: “好的呀，你現在這么窮了，你以為我傻呀，我還這么年輕，那當然得找個有錢的大叔呀。”臨走時，他對她說“寶貝, 你唱歌很好聽，就像你是天生地一樣那么自然。以前我總不讓你去酒吧唱歌，你太美了，我總是擔心你被隨時被別人勾走，所以只讓你唱給我聽，現在你自由了。”

她想他寧可不要這種自由，她只想唱歌給他一人聽。她說“我們原本就沒有結果，我從第一天就知道。現在我們更有理由分開了，我窮，我愛的錢沒了，那我對你的愛沒了。”去監獄看他之前，她已經從他的哥們那里知道，他父親在病床上命令他和一個世交的叔叔的女兒結婚，如此方可緩解他家的經濟危機。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的男人是孱弱的，他的光芒只是金錢賦予他的能量。只是她比他倔強天真一點，于是她還是去見了他。他提分手時，她理解了這個男人的虛弱，而她自己本身也無力去挽救。于是一定要最殘忍，方可將對方最大可能推向未來的幸福，那些他們所想過的世界上的最大的虛妄。

于是，她開始回到一個人的生活里，她關上燈，插上耳機，又開始聽白，仿佛她依然可以從中獲取力量。

“討論我的人們

請你們

仔細聽認真

我沒有那么笨

只不過還想聽到心跳的回聲

不要逼我打開記憶中藍色筆記本

看見折痕

我學會堅強學會避讓和容忍

也學會自己面對著寒冷

卻終于發現微笑漸漸地陌生

一樣的劇本

我已扮演劇中人

……

只有街邊昏睡的路燈

靜靜陪我等

等每個等”

夜晚，她沉浸在一個黑暗世界里，腦海中不斷嗅到地是他精子如新鮮魚湯的味道，如風信子綻放時的味道。以前一個人她尚且可以享受孤獨，這個男人將她的心變得柔軟之后，這種柔軟，讓她再也無法容忍這種孤獨。他用溫柔和深情刺向她胸口，她卻口吐鮮血，心甘情愿地笑著對他說: “好爽呀,求你再給我來一刀。”

白天時，她滿臉妝容，談笑風生，是的，她的劇本叫做：她拋棄了那個沒有錢的有錢男人。她不想向周圍的人解釋，關于真愛的言論，因為那些是狗屁，周圍的人聽不懂，然而拋棄了沒有錢的有錢男人這樣的故事大家很快就可以接受，對，她應該賣力地演出，讓別人看懂這劇本，這樣她就可以不用解釋，這樣就可以減少自己的痛苦。是的，她以為這樣就可以減少她的痛苦。或許，她也在等，等的東西是什么，她不知道，它們是復雜的矛盾的無法言說的，正如她自己。也許是在等一些她等不到的東西，也許是在等一些自己應該等的等，也許是在等時光淡去某些東西，她不知道。她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如他所說，她自由了，她化著最鮮紅的嘴唇穿著最性感的衣服去酒吧，他錯了，根本沒有什么男人來勾她，只有他甘愿被她所謂的美貌和聲音所魅惑，這樣的事實，讓她哭了。她化著最鮮紅的嘴唇穿著最性感的衣服去游泳，那個男人卻一直存在于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她愛上了游泳，因為在水和光的交匯處，她覺得自己是一條魚，水下的一切都在召喚她。她投入水里，水下的一切都在召喚她。她投入水里，與藍色的憂郁和沉默融為一體，這時她短暫地忘記了他，這讓她感受到了自己。像往常一樣，她卸下了一天的妝容，在一盞孤燈下，沉浸在某種狀態里，就如漂浮于一座島上。她日復一日如此，仿佛以一種儀式來洗凈自己。她看到一抹銀光灑在床單上，上面明晃晃地印著窗楞。她快速地鉆到被子里探個究竟，果真，一輪圓月半遮在窗簾后面，映襯在遠處靜謐的山脈上。她把窗戶打開，讓風和光都漾進來，心滿意足地躺在這水墨月夜的裸露與坦蕩里。明日，早起，洗澡，畫眉，抹口紅，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發一會兒呆，然后她又要開始另一日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