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可笑的正義
萬歷二十七年,高淮成為遼東礦監這一年,努爾哈赤命額爾德尼噶蓋創制無圈點滿文,這是女真民族自己的文字,是老滿文。
軍事上大敗哈達部,哈達元氣大傷。
萬歷二十九年,滅哈達部。
同年十一月,努爾哈赤與烏拉聯姻,娶貝勒滿泰之女阿巴亥為妻;之前曾把弟弟舒爾哈齊的女兒嫁給貝勒布占泰。
阿巴亥,就是多爾袞的母親,也是阿濟格和多鐸的母親。
這一年,阿巴亥12歲,努爾哈赤43歲。
組織結構上,設立牛錄制度,規定三百男丁為一牛錄。
這是努爾哈赤八旗制度最早的基礎。
萬歷三十一年,把治所由早先的費阿拉遷到赫圖阿拉,也就是后世所謂老城,清朝官方所謂興京。
九月,正妻葉赫那拉氏孟古姐姐去世,此為皇太極之生母。
嫁給努爾哈赤不過兩年的阿巴亥,被立為正妻,即大妃。
今年她14歲,努爾哈赤45歲。
萬歷三十四年,八月,遼東總兵李成梁遷徙寬奠六堡軍民六萬余戶入內地。
這件事情,成為了李成梁一生的最大污點,也是所謂李成梁養虎遺患“漢奸”的有力“鐵證”。
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這個寬奠六堡就是李成梁主張下才修建的。
1574年,李成梁攻破王杲,為以防日后女真強大,出于維護明朝利益之考慮,在這個地方設立六堡,作為遏制女真的前線陣地。
不過我們的史書不會告訴大家,這個地方是女真人的地盤。
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可以把利益問題轉換為道德問題并且完全扭轉不利的局勢,是我們最擅長的。
所以,我們便從河南這么小的起源打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旗號變成了一只大公雞,然后我們告訴全世界我們是愛好和平的,我們從來不侵略擴張,并且對此深信不疑。
李成梁為什么要去遷徙寬甸六堡?他這個舉動在當時朝野上下就已經有了非議,有人指責他“棄地獻虜”,也就是賣國行為。
壯士斷腕,人雖殘廢,但性命可保。
付出慘痛的代價,是為了避免付出更加慘痛的代價。
兩害相權取其輕。
寬奠六堡是李成梁主張修筑的,可李成梁修完就退休了,之后的事情就不歸李成梁負責了。
可李成梁現在一回來,我的天,這哪里是遏制女真擴張的前線,這簡直發展成了民族友誼示范基地,簡直是女漢一家親,自己忙活來忙活去的寬奠六堡簡直就是為女真做了“嫁衣”,這找誰說理去?
而且李成梁愈發認識到寬奠六堡被建州女真“生聚教訓三十年”,和建州“同心同德”,即使不棄地,也不會為“板升之序”。
“板升”指明末明朝與后金邊境地區由漢人建立的聚集區,不為“板升”,意味著這些漢人可能會投奔女真,去做“漢奸”。
到時候有十萬明朝百姓投奔女真,這意味著什么?到時候朝野上下一問,寬奠六堡誰修的?
李成梁。
“好啊,你李成梁修建六堡的時候就是為了私通努爾哈赤!”
百口莫辯。
自己的一切戰略規劃,一切軍事部署,都會被言官們攻擊成“賣國”,都會被冠上早已為“建酋”串通一氣的帽子。
《亮劍》中李云龍對新來的趙剛解釋自己為什么沒有作戰命令擅自行動,因為沒有槍炮就得自己去鬼子手里奪,不能有讓咱當乖寶寶又讓咱能打仗,這沒法說理去。
可在很多明朝官員,以中央的文官尤其是言官為代表,就得“又能打仗又是乖寶寶”,這就是理。蒙古人來了,不管敵軍多少人,你要勇敢出擊,這樣才是我“天朝國威”,出擊了,敗了,要問罪;勝利了,不給獎賞,先問死傷情況,只要死傷一多,就說你“浪戰”,不懂保存實力,不知士兵辛苦。死傷不多,言官就說你“擁兵觀望”,說你肯定沒有作戰,虛報戰功。
怎么說,武將都沒有理,理都在文官那里。
與其這樣,李成梁還不如反客為主,化被動為主動,化消極為積極,強行把寬奠六堡的十萬軍民遷回內地,這樣不僅無罪,還有功。
似乎這樣,才能堵得住言官們的道德批判,才能自保。
所以李成梁第二次赴遼,注定是要以失敗結束的:
首先,萬歷三大征中大量抽調遼東明軍,這是李成梁一手打造的班底,死傷殆盡,讓李成梁在軍事上沒有力量再與蒙古鐵騎或女真正面作戰;而李成梁后繼的八位總兵,不是怯弱不戰就是酒囊飯袋,唯一一個算是良將的李如松還英年早逝,軍隊不僅沒有得到改善,反而不斷惡化;而高淮的到來又使這個情況由緩慢變為急速,到無藥可治無藥能治的程度。
其次,李成梁再次鎮遼,早已不復當年之勇;張居正的身敗名裂、戚繼光的悲慘遭遇、長子如松的英年早逝,這些潛移默化中都改變了李成梁;李成梁76歲暮年,老人的種種都決定著李成梁絕對不會以犧牲自己李氏一族的榮華富貴和自己的一世英名毀于一旦的代價去把這些情況上報朝廷,看著那些沒有尺寸之功只知清談的言官們在那里激昂慷慨品頭論足,然后像否定張居正一樣,全盤否定自己,還把各種問題的原因歸結到自己身上,好像李成梁的存在只是給明朝帶來了問題。
所以,李成梁只能無奈的看著努爾哈赤的崛起,他曾經有很多防止努爾哈赤崛起的手段,可現在都沒有了;他只能看著努爾哈赤一步步的兼并吞噬,一天天的走向強大,看著努爾哈赤越來越接近明朝的底線就要跨過,除了嘆息,他什么都不能做,也不愿意去做。
“自己滿身傷疤,都是為了這個朝廷;長子的戰死,也是為了這個朝廷。那些朝堂之上的言官,除了清談,他們為這個朝廷做過什么!我李成梁升官發財靠的是赫赫戰功,靠的是我李家兒郎在前線拼殺,可他們呢!他們付出了什么!說我李成梁橫行鄉里為禍百姓,可你們那些御史言官的兒孫們又有幾個不在鄉里稱王稱霸!”
更讓李成梁傷心的是,萬歷二十六年,皇室采購珠寶,用銀2400萬兩;三王并封,用銀934萬兩,袍服費用270萬兩;修復三殿,光采木開支就足達930萬兩。
這只是一部分,還有分封土地,單單一個福王萬歷就要給四萬頃土地,也就是四百萬畝土地,后來是群臣拼死阻攔,外加土地沒那么多,把湖南湖北廣東的土地都算上,給了兩萬頃才勉強作罷。
李成梁自己所做的一切,拼命的一切,為之奮斗的一切,無數妻離子散,無數家破人亡,無數浴血奮戰,結果就是京城里的鶯歌燕舞,每天開party,每天搞道德批判。
三大征沒有拖垮明朝,真正拖垮明朝的恰恰是明朝自己。
“快點死吧,不要讓我看到這個江山的崩塌?!?/p>
路易十五說:“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楊慎說:“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江山還是那個江山,可曾經叱咤風云的人物卻換了一批又一批,任你如何榮耀萬丈頂天立地,都逃不過生死二字陰陽相隔,都逃不過歷史潮流如長江之水的洗刷,都逃不過后人坐在茶樓里對你的嬉笑怒罵,盡付笑談之中的命運。
李成梁一生生于遼,死于遼;成于遼,敗于遼;名于遼,毀于遼;盛于遼,衰于遼;這是李成梁的一生,也是遼東在李成梁時期的形勢變化,李成梁的命運既是遼東的命運,二者就是一體,,李成梁英勇,遼東穩定;李成梁遲暮,遼東狼煙四起。
人這一生,有時候想要證明給一萬個人看,到后來發現只得到了一個明白人,其實就夠了。
如果沒有,那就證明給自己看。
萬歷三十六年(1608)李成梁在言官的彈劾下結束了第二次鎮遼,在言官看來,遼東壞在李成梁的手上,他們這樣是正義的,是正確的,是站在道德制高點的。
所以,在他們可笑的正義下,能勉強維持遼東局面的最后一根稻草,就這樣沒有了。
可笑的正義。
ps:頭痛欲裂;過幾天藍牙鼠標回來,上課可以在平板電腦上寫,更文會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