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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云峰從值班室出來,徑直來到山頂那塊平坦的大石處。依稀可見遠處幾株矮小柞樹的剪影,已經入夏,它們還沒有從冬眠中醒來,斑痕累累、拘謹枯瘦;禿禿的山頂,草木不生,昆蟲們在這里找不到棲身之所,跑到別的地方安家去了,四周沒有聲響,萬籟俱寂。
站在這山巔,左、右手所指方向分屬于兩個縣域。站得高、看得遠,作為一省之內海拔最高的地方,從這里放眼俯瞰,會看到星星一樣的點點燈火。燈火無限綿延,形成一片多彩的霓虹,閃爍跳躍之間,溫馨的暖光似乎輕盈地穿行于高山叢林的樹尖之上,向高山屋脊奔來。肖云峰仿佛與這燈火近在咫尺,這燈火里有親人,有無數個團圓相聚的家庭。燈火可親,需要有人守護。這燈火映進肖云峰的心里,讓他平添出一份自豪感。自己就是這閃閃燈火的守護者,是守護這份安寧祥和的雷達兵。
肖云峰正了正軍帽,抻了抻衣襟,然后雙手交叉,高舉過頭頂。挺拔的腰身頓覺血脈暢涌,原有的倦意一掃而光。
十四年前,肖云峰參加高考。以他的成績,完全有可能進入985院校,但肖云峰自有自己的打算。他堅持報考空軍雷達指揮學院。面對心肝寶貝的兒子執意報考軍校,肖云峰的父母無力反駁,但是實在是舍不得。兒子高大英俊,卻還帶著一臉稚氣,城里長大,從沒有吃過辛苦,父母擔心他能否適應紀律嚴明、摸爬滾打的軍旅生涯。但既然兒子信心滿滿,他們也只好尊重他的選擇。
肖云峰報考軍校的選擇不是空穴來風,因為在他的心底里,始終有爺爺的影子在徘徊。夜深人靜的某一時刻,他會忽然想起爺爺。盡管他對爺爺的過去不甚了了,但冥冥之中,總有一種情感勾連起他與爺爺的聯結,他們是血脈相承的,他們之間有一種不需要承諾的約定。這是肖云峰對自己執拗于軍人情結的一種解釋。
肖云峰沒有見過爺爺,對爺爺的形象記憶,來自于家里墻上掛著的爺爺照片。小時沒有英雄的概念,肖云峰只知道爺爺是穿著軍裝、拿著鋼槍,在朝鮮戰場上打過美國鬼子的。爺爺穿軍裝的照片,也引來了肖云峰伙伴們對他的崇拜,男孩子在一起,比膽大,比勇敢,肖云峰的爺爺穿軍裝打壞蛋,那些歆羨的目光就投給了肖云峰。肖云峰為自己有這樣一位爺爺而驕傲。
肖云峰小時過年的新衣服,大都是軍綠色,上面還象征性地縫著領章和帽徽。他穿著這樣的衣服拍了許多照片,頭高昂著,嘴角掛著笑,目光投向很遠的前方。肖云峰最中意的是五歲時的一張照片,那張照片,他不僅穿著軍裝,還戴上一頂軍帽,胸前還端著一把“沖鋒槍”。現在看那張照片,帽子有些大,扣在頭上活脫脫一個蘑菇頭。但肖云峰以前很欣賞這張照片,因為整個裝束更接近了爺爺,爺爺給了他驕傲,不知不覺中,就讓肖云峰有了努力的方向。
肖云峰如愿進入空軍雷達指揮學院,他覺得自己與爺爺的愿望更接近了。肖云峰沒有見過爺爺,爺爺的愿望是肖云峰從爺爺過往血與火交融的戰斗中理解的。
肖云峰以前在夜晚,也喜歡像現在這樣坐在夜空下看星星。那時他是坐在爸爸的大腿上。爸爸指著天空最早出現的兩顆星星和他說,大毛愣跑,二毛愣顛,三毛愣出來亮了天。他小時不知爸爸說的這幾個毛愣究竟是哪顆星,長大后他知道,爸爸說的三毛愣是啟明星。
肖云峰的潛意識里,爺爺之于他就應該是那顆啟明星。肖云峰常常纏著爸爸讓他講爺爺的故事。爸爸給肖云峰講得越多,肖云峰心里的問題也就越多。
爺爺很喜歡爸爸,小時常摟著他睡覺,爸爸看見爺爺的肚皮上有一塊碗口大的疤瘌,上面是青紫的顏色,像有許多條小蚯蚓盤在上面。爸爸用手摸著那個大疤瘌,想起來就問爺爺是怎么一回事。爺爺這時會把他緊緊擁住,之后跟他說,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肖云峰就問爸爸,那你后來知道那個疤瘌是怎么回事嗎?爸爸說,你爺爺去世時,部隊上來了好多人,抗美援朝紀念館也來了人。從他們那里我知道了你爺爺的一些事。你爺爺是從解放戰爭打過來的,全國解放后野戰部隊成建制編為志愿軍,又參加抗美援朝。他和戰友們在一次執行潛伏任務時,敵機在他們頭頂進行盤旋轟炸,他們一個連的人只剩下十幾個,你爺爺雖然幸存,但一塊炮彈皮崩了過來,重傷后,肚皮上就留下那塊大疤瘌。任何人問起那塊疤瘌,他都會岔開話頭,從來不說這疤瘌的來歷。
肖云峰讀小學時,常常從家里箱子底下小木盒里搗騰出爺爺留下的老物件,對著爺爺留下的三枚軍功章,他呆呆地一看半天,那些雖有些暗舊、但依然熠熠生輝的獎章,上面好像還留有爺爺的體溫,肖云峰用手摩挲著,就感覺照片上的爺爺向他走來,在告訴他,你要努力學本事,長大了保家衛國,不要再像爺爺這輩人,用血肉之軀去與迎對敵人的鋼鐵炮彈。肖云峰那時就在心底有了朦朧的想法,我們要是能知道敵人的飛機從哪里來,又有足夠的能力來回擊他們,那么爺爺和他的戰友就不會被動地挨打和犧牲。
如今,肖云峰實現了自己少時的夢想。畢業后,主動請纓去邊防雷達哨所,來到這位于祖國東北邊陲的高山雷達站。肖云峰想,我現在工作的崗位就是守護祖國的東北邊防,是空天里的千里眼和順風耳。樹欲靜而風不止,覬覦我領空者大有人在,如有來犯者,雷達官兵第一時間可以上傳捕捉到的信息,指揮機關可以及時做出決策,將入侵者轟出國門,打他們回老家。這也應該是爺爺的期待。
肖云峰仍然不乏書卷氣,但四年的軍校生活,他已被錘煉成意志堅定、鐵骨錚錚的男兒。
遇有難得的晴天,肖云峰就喜歡這樣,夜深人靜時,偶爾出來看看星空和燈火。肖云峰瞪大雙眼,貪婪地望著,因為這樣能放眼四望的時間極其有限,大多數時間這里都處在云霧和雨雪之中。有一年肖云峰的妻子來營地探親,住了一個星期,雖然營地與肖云峰工作的雷達方艙相隔只有不足五十米,但是她愣是沒有看清這整個雷達站到底長什么樣,整天云霧繚繞,陰冷潮濕,她感覺自己如在傳說中的仙境一般,只是這仙境既不浪漫,也不友好,若不是有個她愛的人把全部身心都放在這里,她怎能跑來此處騰云駕霧?
這里冬季長達八個多月,全年無霜期不到四個月。每年十月至來年五月大雪封山,幾乎與外界隔絕。就在昨天,山巔還飄著雪花,身上還要披上棉服。定期上山的給養車穿過山下茂密的林間山路,再向上,四輪打滑,無論如何走不了了。長年與部隊保持密切聯系的地方政府出手幫助,派出一輛四不像。四不像是爬山神器,它如果上不去的山,任是誰也沒用了。四不像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后,也只爬到半山坡,一聲悶響之后,趴窩了。山陡路滑,它也沒轍,只能就地躺平。
一年四季,這種情況時有發生,肖云峰和戰友們早已習以為常。聞訊迅速組織人手,跑下山去,肩扛手抬,把這些物資運到營地。
肖云峰在因為天氣原因給養短缺時,也會帶著戰友們自己想辦法。別看山頂上一片綠葉都見不到,可是向山下走上幾百米,就是另一番景象。茂盛的叢林里,遍布著山野菜,在山上呆得久了,就連幾位來自南方的戰友,也跟著肖云峰學會了識別東北的山野菜。這些山菜采回去簡單加工擺上餐桌,官兵們無不歡欣鼓舞,把它們稱為山里的珍寶,吃起來也就分外香甜。
肖云峰轉回雷達方艙,雷達操縱員眼盯熒屏,不時記錄下一組組數據;維修技師小喬正全神貫注于一張雷達線路圖,在上面圈圈點點。看到小喬,肖云峰的心頭為之一熱。這個剛剛來雷達站兩年的小伙子,曾經感動過肖云峰。
那是去年冬天,有一天肖云峰值班,雷達操縱員忽然報告,雷達顯示屏信號消失。線路出現故障,天線停止轉動。
天線不轉,等于雷達失靈,這就意味著失去了對空警戒能力。對于雷達官兵來說,機臺就是戰位,開機就是戰斗,必須爭分奪秒,進行搶修。
維修技師小喬接到指令二話不說,帶上儀器就沖出室外。零下四十多攝氏度的低溫,一出門,小喬的棉服就被寒風打透,免不了渾身一個激靈。顧不了許多,故障就是命令,即便是瞬間凍成冰人,作為雷達的保護神,也不能退后半步。
面對細密如蛛網的線路和數不清的元器件,要像醫生那樣精細排查,有些操作,戴手套不方便,小喬就徒手進行。剛開始,指尖與冰冷的金屬器件接觸,像貓咬一樣的疼;到后來,痛感消失,手已經失去知覺了。小喬面部的防護罩結了一層薄冰,索興也摘了下來,一個多小時后,故障排除,天線又轉了起來,熒屏信號恢復正常。可是小喬的面部和手已經嚴重凍傷,后來養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慢慢恢復過來。
肖云峰與和小喬一樣的戰友朝夕相處之間,有了很深的感情,更加清楚了戰友二字的分量和其中的含義,逐漸地對爺爺有了更深的理解。爺爺是戰場上的英雄,立過兩次個人三等功,一次集體二等功。可是爺爺卻對他的過去諱莫如深。肖云峰進入軍校后,有一年假期去了抗美援朝紀念館,在那里,看到陳列的無數塊獎章和烈士的遺物,爺爺的立功獎章也捐在了這里。
爺爺重傷,從朝鮮戰場上回來,痊愈后復員,被安排在一個礦山默默地做井下維修電工多年,他是礦上的勞模,和工友們相處極好,可是工友們讓他講講在朝鮮戰場上打仗的事,他從來都是三緘其口。
不理解的人說他木訥,理解的人說他心有創傷。那么多戰友被炮彈炸得血肉橫飛,活生生的人瞬間消失在他的眼前,每一次憶起那個慘烈的場面,爺爺心底的傷口能不會被再次撕裂?爺爺那個隱密而多情的內心世界,藏著他無法言說的情感,他不是怯懦和勇敢這一對矛盾的混合體,他是一個血肉豐滿、有情有義的無畏軍人。
肖云峰駐守的雷達站,離星空很近,離爺爺很近,也離昔日的抗日英烈很近。肖云峰習慣去的山巔處,離雷達方艙五十多米的距離。那里有一座趴趴房,墻體由土坯砌成,房蓋的木梁上苫著茅草。為了保護這處遺址,外面罩上了玻璃。玻璃罩外立著一塊碩大的石碑,上用紅色油漆寫著“二連哨所”四個大字。
“二連哨所”,是一個時間很久遠、但卻讓肖云峰很親近的番號。因為肖云峰腳下的這塊土地,不僅是他保家衛國的陣地,還是頗有傳奇色彩的抗日營地。這里海拔雖然只有一千三百多米,卻有著海拔三千多米的地貌環境,山頂長年低溫,不生草木,視野開闊,是觀察敵人動向的最佳地點。抗日戰爭時期,英雄楊靖宇領導的抗日聯軍在這附近安營扎寨,演兵操練,休養生息,“二連哨所”,是當時的暗哨位置之一。
肖云峰和他的戰友們每每在大雨過后,都會把這塊紀念碑牌擦拭得光亮如新。耳邊時有嘯利的槍彈出膛之聲,還有抗聯將士周旋于密林和頂風冒雪的身影。同是保家衛國,肖云峰與他們一脈相承。
肖云峰內心時常涌動出感激之情。作為一名新時代的軍人,他有了和爺爺不一樣的保家衛國環境和本領。雖然身處高山之巔,環境相對寂寞封閉,但是他處處能體會到尊重和關懷。肖云峰畢業十年,現在已成長為一名正營職軍官,肩扛少校軍銜。肖云峰也牢記自己的職責,苦學苦練實戰的技術本領,在北部戰區的大比武中,一舉摘得桂冠,榮立了個人三等功。現在,他是祖國空天一名軍事過硬的守衛者了。
軍人有自己的使命擔當,他們的身后有著強有力的支持和保障。肖云峰深知自己的責任重大,一絲一毫都不能懈怠。雷達熒屏上的每一個黑點,都可能是一場大戰的預警信號。
肖云峰感到自己每走一步,都有爺爺在暗中的關注和鼓勵,還有那些抗聯硬漢們的陪伴。他在心中始終默念著總結抗聯精神的一段話:因艱苦而堅韌、因殘酷而勇猛,因愛國而毅然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