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零諳
2003年9月20日 星期六 晴
“快起來吃飯！”
這是奶奶早上總愛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早上奶奶和我說過最多的話。
從小我就養(yǎng)成了晚睡晚起的習慣，晚上看電視總要看到大半夜，第二天早上就起不來。于是，奶奶的這句“快起來吃飯”就成了我童年時期的晨間魔咒。
但是盡管起得晚，我仍然發(fā)現(xiàn)了奶奶的某些小秘密。
不可否認，有時候一些小秘密會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拉得更近。有著共同秘密的我和奶奶，比起沒有共同秘密的我們，更加親近。
星河村雖美得恍如與世隔絕的人間仙境，但是這里并不是真正的仙境，這里的人們既食煙火，也信鬼神之說。
在我還不太懂事的時候，大概那時我還在幼兒園上學，記得當時生過一場大病，中藥西藥夾雜著吃，幾天也不見好。后來父母束手無策，聽說在山上住著一個懂巫術的女巫師會看病，父親便在一個月亮皎潔的晚上將我背上山。迷迷糊糊中，那女巫師點燃草紙在我身上繞了三圈，嘴里不停地念著什么聽不懂的咒語，然后將燃盡的紙灰撒到碗里，再撒幾粒米叫我喝下，回去幾天病就好了。
說來也奇怪，就算不信鬼神之說的人，往往遇到這種事也不得不動搖自己的信念。
雖然對于星河村這種做法的存在，我的內(nèi)心極不認同，但是又鑒于我的命似乎是靠這種巫術救回來的，所以每當人們在星河村討論跟鬼神相關的事情時，我便不發(fā)言。
星河村的大多數(shù)人都與我有著同樣的經(jīng)歷，而這樣的經(jīng)歷使他們不敢不敬畏鬼神，即使在科學迅速發(fā)展的二十一世紀初，星河村的人也不敢丟棄鬼神說。
所以在星河村，有人信神，有人怕鬼，這都是再正常的事不過了。
而我的奶奶，便是星河村信奉神明者中的一個。
至于我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其實剛跟奶奶睡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有所察覺了。
和奶奶一起睡，是幼兒時隔奶養(yǎng)成的習慣。聽母親說，小時候為了給我隔奶，便把我抱到奶奶的房間睡。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漸漸長大，卻開始不習慣跟父母睡，也不愛一個人睡一間屋，因為我總覺得一個人在屋子里，到了深夜，那扇明亮的窗戶上總會有個什么影子冒出來一樣。
總之，一個人睡覺是童年時期覺得很可怕的一件事。
這里我要說的奶奶的小秘密，其實只是她常年累月的一個習慣，不知什么時候起，從前對這事兒并不在意的我，竟然開始注意她的這個習慣，并好奇地把它當成了她的一個小秘密。
她喜歡在每日早晨，天還沒亮的時候，跪坐在床沿上，雙手合十，雙眼微閉，嘴里小聲嘟囔著一連串聽不懂的詞語。
發(fā)現(xiàn)這件事的時候，我已經(jīng)和奶奶在一起睡了很久了，或許是因為奶奶一直在堅持的晨間習慣，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知曉此事，但卻并未刻意地去在意。而隨著時間的增加，有一天我突然想要追根溯源：咦……奶奶為什么總是要起那么早來做這件事？她到底在干什么？
我也沒想到，時間久了之后，我竟然對她每天習以為常的事情那么感興趣。至于為什么我會突然想要知道這件事的細節(jié)，我也一直沒弄明白過。
對于奶奶每天清晨跪坐在床沿上，雙手合十，雙眼微閉，嘴里小聲嘟囔著一連串聽不懂的詞語這件事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這是虔誠的教徒在向上帝禱告。
而禱告這個詞，也是后來奶奶告訴我的。
奶奶是何時信奉神靈的，我無從探究。奶奶信奉的是哪路神明，抑或是什么教會，我也無從獲悉。只記得，她每次跪坐在床沿上雙手合十的樣子，認真極了。
起初，我并不知道奶奶在做什么，只知道大概凌晨四、五點的時候，奶奶總會坐起來，披上一件外套，就開始在床的另一頭做著她一貫熟悉的事情。
或許是四、五點的時間太早了，奶奶做這件事的時候總讓我感覺身處夢境一般，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有時候迷迷糊糊好像知道些什么，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沉浸在夢境里；有時候睡得很沉，又根本不知道奶奶什么時候起身過。就這樣過了很久很久，奶奶的小秘密逐漸成為我夢中的一部分，我也從未打擾過她。
直到今天早上，我被噩夢驚醒，一覺坐起來卻見奶奶正跪在床沿上，嘴里仍然念著聽不懂的詞語。我就這么靜靜地，靜靜地看著她，一聲也沒吭。
這時候，窗外的天空開始泛白，灰白的光線透過窗戶照射到屋子里，隱隱約約看得見屋里陳設的東西。
可能是被噩夢嚇著了，我的神情有些恍惚。奶奶叫著我，問我怎么了，我卻支支吾吾，全然不在狀態(tài)。
奶奶搖醒我，拉開電燈，給我倒了一杯熱開水遞到嘴邊，喝完之后我又躺下繼續(xù)睡覺。
開了燈的屋子明亮了許多，窗外的天色也跟著亮了起來，灰白的光線越來越明亮，直到一點一點變成刺眼的白。
奶奶要準備起床了。
“您剛剛跪在那兒做什么啊？”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奶奶正在穿衣服的手抖了一下，外套嗖的一下掉落在地上，借著噩夢驚嚇的膽子，我就硬生生問了這句話。
“剛剛……你看到了嗎？”奶奶彎下腰撿起滑落的衣服，不解地問我。
“是啊！每天早上我都知道。您在做什么啊？”屋內(nèi)逐漸明亮的光線削減了我的睡意，趁著打開的話匣子，我便繼續(xù)問奶奶。
“你每天早上都知道，但是現(xiàn)在才問？”奶奶很驚訝我的淡定，甚至有些好奇我一直沒有問她這件事的原因。但是穿戴好之后，她還是誠實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這是我第一次開口問她，她早上雙手合十，端端正正跪坐在床沿上，是在干什么。
奶奶說，她在禱告。
“什么是禱告？”我的好奇心像是找到了一扇半掩的門，急切地想要打開看看房間里面的究竟，所以我接著問道。
“禱告就是跟天神許下自己的愿望，誠心許愿，她就會幫你實現(xiàn)。”奶奶坐在床邊，一邊幫我掖著被子，一邊用極其緩慢的語速回答我，我想，她大概是在思考該怎么跟我解釋吧。
“噢……那您早上許了什么愿？”許是“禱告”一詞對我來說太過生僻，而當我聽到“許愿”的時候，明顯比聽到“禱告”這個詞更加積極，想要立即知道奶奶許的愿望。
“許你們一家平平安安，你讀書成績好，快快樂樂長大……”奶奶話音未落，公雞打鳴的聲音傳進屋里，那么響亮。這是頭一次，在那么早的時候，我那么清醒，也是頭一次，在一個沒有睡意的早晨，我把奶奶的聲音記得這么清楚。
后來，我便把“禱告”當成是我與奶奶之間的小秘密。
在我的認知中，“禱告”“教徒”這樣的詞匯離我太遠，我無從得知它們的來歷，更無法理解它們所包含的意義。所以每次奶奶在禱告的時候，我就會自動變成一個隱形人，不管我那時清不清醒。
曾經(jīng)，我有試探過母親，意圖從母親這里得到什么關于奶奶早上做這事的信息。但是每次當我試探性地問母親知道奶奶有沒有什么特殊的嗜好時，她都明顯表現(xiàn)出一副不知道的樣子，所以幾次試探未果之后，我便放棄了從母親身上下手。因為我猜到，這可能是奶奶的小秘密。
在奶奶的坦白之后，她的秘密在我這里不再成為秘密，但是她有告誡我，不要到處宣揚，我也聽進去了，按照奶奶所說，我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
生活就像往常一樣繼續(xù)著，似乎我沒有被噩夢驚醒過，也沒有硬著頭皮問過奶奶關于禱告的事情。在接下來和奶奶生活的日子里，我每天早上還是會懶覺，雖然偶爾也被驚醒，卻當作什么都沒有看到，即使裝睡，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因為我知道，奶奶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和我們一家人。
其實，很早我就想說，您每天早上禱告，我都知道。只是，我不曾明白，您做的那件事叫“禱告”，然而現(xiàn)在，你的小秘密也成了我的小秘密，我會為你一起守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