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下)


二人回到水簾洞,孫安看到二人平安回來,喜出望外,尤其是看到玄都,心中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只是孫安注意到,雖然找回了鈴鐺,可阿貍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開心,反而有些吞吞吐吐,心下有些奇怪,但看玄都還是一如既往的模樣,也并沒有多問。

花果山的月色還是一如既往的美,碩大的銀盤掛在上空,襯得周圍的星辰都黯然失色,隱約還能看見廣寒宮的形狀。

玄都坐在澗口的桃樹上,看著月亮,喃喃自語:“真美,不知道明晚我還能不能看到呢?”

“既然害怕為什么還要答應那個什么既明仙君啊!你莫不是腦子一時進水了?”阿貍氣呼呼往玄都身邊一坐,身下的樹枝也跟著顫了幾顫。

難得的,玄都這次沒有回嘴,只是看著月亮說:“因為,這可能是我唯一見到他的機會了。”

阿貍沉默下來,想問什么,卻又沒說出口。

玄都見不慣她這副模樣,直接說“你想問什么?”

“你為什么不去西天找他呢?”

玄都看向遠方:“你有沒有等過一個人?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會來,可你還是怕你一轉身離開他就出現,然后你們就這樣陰差陽錯,你不敢賭,即使這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甚至連這萬分之一都沒有。所以我不能去找他,我只能守在這里,留在這花果山,這是他曾經的家,如果他可以,他一定會回來的,然后,我就可以見到他了。我法力弱,從五行山到花果山,我都已經很吃力,更不要說去西天,這一路上會有多少艱難險阻,有多少妖魔鬼怪......”

阿貍打斷她:“說到底,你還是怕死。”

“不是怕死,我是怕我死了之后就真的沒有一點機會了。”阿貍看到,玄都的眼睛里盛滿了星光,也充滿了哀傷。

“那你還答應去偷幡,做這么危險的事?”阿貍不解。

“蛇妖一除,花果山就會變成以前的靈氣福地。如果我成功了,我就讓仙君帶我去西天,如果我失敗,死了,至少這里還有人記得我,日后等他回來,有人會告訴他我是為了救他的家而死,這樣也挺好。”

“你真是......”阿貍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玄都看笑笑:“你不懂。”

阿貍反駁:“誰說的?你以為今日我為什么不自告奮勇去取幡,我并不是怕死,我是為了阿若。娘親不在了,阿若還小,她還不會說話,我怎能放心將它一個人留在這世上?我也想為除掉蛇妖盡一份心力,畢竟花果山也是我的家,更何況它殺了我娘,我與它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可為了阿若,我也不敢賭,萬一我有個好歹,她......”越說到后面,阿貍的聲音越小,淚光盈盈。

玄都攬過阿貍的肩膀:“好啦,別說這些了,相信我,我明天一定會順利回來的。”

“對了,”阿貍似是想到了什么,“你真不把這事跟孫安說?”

“不能說,我去趟后山他都擔心了一天,飯也不吃水也不喝的,要是他知道我要去那蛇妖的洞穴偷東西,他肯定要攔我,倒不如不讓他知道,省得他擔心。你也不許說,聽到沒有?”玄都瞪著阿貍,一直不說話,似是強逼她答應,阿貍躲不過,只好說:“好啦好啦,我答應你就是,你看我今天見到他都沒說了。”隨后,阿貍又想到,萬一玄都成功了,真的去了西天,那孫安可怎么辦?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些年,孫安對玄都是什么心思,阿貍可一直看得清楚,只不過,玄都滿心只有她的“大圣”,從不在旁事上留心,也不知玄都是否知道。

好像無論成功與否,于孫安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阿貍又看了一眼玄都,嘆了口氣,說:“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要不然阿若找不著我,又該大哭不止了。”玄都應了聲,阿貍就跳下樹枝,回去了。

阿貍沿著回去的路一直往前走,遠遠見到前面有個模糊的人影,借著月光一瞧,是孫安。

她瞪大了眼睛。

花果山上空黑云密布,電閃雷鳴,有兩道光不停交織,分開,再交織,那光芒刺得直叫人睜不開雙眼。

玄都絲毫不顧上空的交戰情況,她只跌跌撞撞往前跑,身上的衣裙有時候被樹枝絆倒,撕開一個大口子,人也被絆倒在地上,她嬌嫩的手心被鋒利的石子劃破,鮮血瞬間涌出來,她也不在意,還是爬起來拼命往前跑,嘴里不停說著:“等我,一定要等我。”不知跑了多久,她看到了他。

孫安坐著靠在一棵樹下,玄都一眼就認出,那是一棵桃樹。她飛奔到他身旁,發現他雙眼緊閉,嘴角有鮮血流出,整個人好似沒了氣息。玄都整個人都在止不住地顫抖,她不知道為何事情會變成這樣,明明今日晨起,一切都還是好好的,她準備好了一切,準備動身去后山,可這時孫安來給她送清露,她想著可能以后再也喝不到孫安的清露了,就拿過竹筒,一飲而盡。

醒來后,就變成了這樣。

她不敢去試孫安的鼻息,生怕她見到的他已是一具尸體,無論如何,她都無法將孫安與‘死’這個字聯系起來。她不敢推他,只能啞著聲音喚他:“孫安,孫安,你醒醒!你醒醒啊......”不知喚了多久,孫安慢慢睜開眼睛,失去聚焦的雙眼看了好一會,才看清來人,他笑:“你來了。”玄都大喜:“是我,我來了!你怎么樣?傷了哪里?你撐著點,我帶你回水簾洞。”孫安無力地搖搖頭:“不用了。”玄都淚如雨下,她哭:“你這個大傻瓜,為什么要這么做?這是我的事情,你憑什么替我去做?”孫安吃力地抬手,替玄都擦了擦眼淚:“聚靈幡我拿到了,就在我懷里。你怎么哭了?要見到大圣了,應該高興才對,你等了他那么多年,你終于可以如愿以償了,難道不開心嗎?你要開開心心地去見他啊......”

玄都越聽心里越發不是滋味,更是哭得厲害,她見孫安漸漸沒了聲音,心神欲裂,趕忙去拉孫安的手,卻發現,他的手里竟握著一朵桃花,初夏的季節哪里來的桃花,玄都認出,這是她剛上花果山那一年,送給孫安的禮物,她在這朵桃花上施了法,使之永不凋零。

世間萬物在玄都眼里都失了顏色,唯獨這朵桃花的紅,深深印在她眼底。

阿貍到時,玄都就這樣呆坐在孫安身旁,不哭不鬧也不說話,只是,她目無焦距,像個沒心肝的木偶,再無往日一分靈氣,阿貍喚了玄都好幾聲,都毫無反應,她怕玄都會做出什么過激的事來,雖然心下也十分難過,最后直截了當說:“是孫安自己堅持要去取幡的。”

玄都終于有了一點動作,看向阿貍。

昨夜,當阿貍看到孫安的時候,就知道他聽到了她們的對話,他知道了玄都要去蛇妖洞穴取幡的事情,便有心想寬慰寬慰孫安,但當聽到孫安說要替玄都去取幡的時候,她還是吃了一驚。

“什么?你要去取幡?”阿貍不敢相信一向循規蹈矩、聽從長輩話從不踏入后山領域的孫安口里,竟會說出這種話。

孫安十分鎮定:“是。我比玄都合適,我自小在花果山上長大,我熟悉后山的每一處地勢,且去往后山不能動用法術,我身手比玄都靈活,因此,我是去取幡的最佳人選。”

話雖是有理有據,可阿貍心里跟明鏡似地,她自然知道孫安是為了什么,只嗤笑:“又來個傻子。”卻不見一點諷刺的意味。

孫安看著阿貍,看她的神色,這是同意幫自己了,心下輕松:“或許吧,不過也不要緊,打小我就是花果山最普通的一只猴子,名字普通,本事也普通,往小,我不能摘得那樹上頂端的紅果子,往大,我不能保護我的家人,像我這樣的人,能為花果山,能為她,哪怕是做這么一件事,我已經很知足了。”

阿貍聽得難受,有些為孫安打抱不平:“可是玄都一點也不知道,她滿腦子只有她的大圣!”

孫安似是想到了什么,淡淡一笑:“是啊,要是她能見到大圣,她一定很開心吧。那樣,就好。”

孫安告訴阿貍,他有一種密蒙花,這種花的汁液可以使人昏睡,明日他會將密蒙花的汁液放入清露,給玄都喝下,然后,自己便可以放心地去后山。

聽完阿貍的轉述,玄都慢慢靠近孫安,從他懷里掏出聚靈幡,附在他耳邊說:“我傻,你更傻。”

孫安感覺自己像掉進了一個深坑,不停往下沉,而且渾身無力,整個人酸軟得厲害,但他隱約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朝著聲音望去,忽見有一點光亮,于是,他奮力朝那點光亮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睜開了雙眼,阿貍見狀,立刻欣喜得湊上來:“睡了這么久,你終于醒了?太好了!”孫安看看周圍,發覺自己正躺在水簾洞里,其他的猴子看到他醒了,也湊過來,圍了他一圈,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孫安看著圍上來的人,卻沒見到玄都,心下琢磨,他睡了這么久,她應該早已經到了西天,見到她心心念念的大圣了吧,不禁黯然。

阿貍見狀,便趕人:“走了走了,孫安才剛剛醒過來,虛弱的很,你們圍在這里,還讓不讓人休息了?”其余猴子一聽,便紛紛散開了。

“想問就問吧,藏著掖著做什么?”阿貍一副了然的表情。

“玄都她......”孫安艱難地開口。

“她啊......”阿貍拖長了口音。

澗口的那株桃樹上,一如往常,枝椏上坐著一名女子,但玄都這次沒有睡覺,她看著遠處的群山,明明已經看了這么多年,可忽然又覺得陌生起來。她想起那日既明神君打敗蛇妖后,她跪在他面前,將聚靈幡雙手獻上:“聚靈幡我已經拿到,請神君信守諾言,答應我一個請求。”

既明接過那幡,答道:“自然,你有什么請求,只說便是。只要是本君能做到的。”

“救他。”玄都指著孫安,擲地有聲,堅定不移。

再回想起這一幕,玄都苦笑:“這么好的機會,就這么沒了,說不定我真的再也見不到大圣了,唉。”而后又設想,如果再重來一次,她還會不會如此選擇,沉思許久。玄都回憶起那日,她只覺得那時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原來不知不覺中,孫安在她心里,已經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罷了罷了,誰讓她是孫安,我是玄都呢?”玄都自嘲。

玄都第一次主動跳下樹,回了水簾洞。

孫安一連幾月都在石床上靜養,雖服了顆仙丹,保住性命,可這傷還得慢慢愈合。

“你真不后悔嗎?”孫安不確定地問。

“不后悔!不后悔!你要我說幾遍啊,真是!”要不是看在孫安身上還有傷的份上,玄都氣得都想暴打他一頓,這個問題他日日都要問上好幾遍,問得她耳朵都快生出繭來了。

孫安雖看著玄都生氣,但嘴角還是止不住地上揚。當日醒來,聽阿貍說玄都沒有走,一時之間還不敢相信,直到看到她才信了,但又擔心她后悔當日的選擇,因此,每日都要問上幾遍,內心才稍覺安穩。

“孫安,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要是再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么選,雖然你認為你很普通,但在我心里,你很重要,比一切都重要,你最重要了!明白了嗎?”玄都看著孫安的眼睛,堅定地說。

一汪涓涓不斷的溫泉,涌入到孫安心里,直至四肢百骸,他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來。朝玄都點點頭。

有些事情,孫安已經考慮了很久,他想,是時候說了,“玄都,等我傷好了,我想離開花果山。”

玄都詫異:“離開?干什么去?”

“我想出去學藝,我太弱了,我想我有足夠的力量去保護花果山,保護爺爺......”

“嗯。”

“還有你。”

孫安的眼神從未散發出這樣的光彩,玄都看著他,知道他意已定,便說:“好啊,我支持你,我會幫你照顧好花果山,照顧好爺爺,然后......”

“嗯。”

玄都嚅囁了一下:“等你回來。”

孫安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激動,他緊緊拉住玄都的手:“我一定不會讓你久等。”

水簾洞外,阿貍已經聽了許久,“這兩個人啊,皮薄得很,說話還吞吞吐吐的,聽得我都急死了,不過好歹,最終還是說清楚了,這下我也該放心了。”心事已了,她長吁一口氣,哼著小曲回去了。

終章

花果山又恢復了往日的風采,“瑤草奇花不謝,青松翠柏長春。”寒來暑往,又是一年初夏,澗口的桃樹依舊華蓋亭亭,樹上一處較高的枝椏上坐著一名女子,她靠著樹干,閉著雙目。一陣微風吹來,樹葉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她微微動了動身子,準備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

“在這么高的樹枝上睡覺,不怕掉下來?”

話音未落,她猛地睜開雙眼,望向樹下。

樹下,眉目如畫。

樹上,笑靨如花。


后記:寫這篇文章的契機其實很偶然,是有一次吃午飯的時候看到電視里又在重播82年版的西游記,六小齡童飾演的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正在吃桃子,看到唐僧過來,便丟開桃子,遠遠大喊:“師父!”

我那時靈機一動,便想著會不會有這樣一個人,她與孫悟空在此時相識,在他離開五行山后一直等他回來呢?

前期準備工作相比于其他文來說還是算多的,畢竟我已經一年沒有動過筆了,而且我想好好對待它,為此,還特意去把家里真真蒙了一層灰的《西游記》原著翻來看,關于花果山與水簾洞的詩句也全是出自于原著。

當我寫完后,我發現一年不見,很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覺中潛移默化,就連寫文風格也是,我沒有寫很多玄都與孫安的感情片段,有很多都是通過另一個人的眼里去發現,去轉述。從前我喜歡寫愛情的悲劇,總覺得愛情十有九悲,也只寫愛情。可這篇文里,我加了很多新的東西,愛情不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或許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們越發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種種責任。所以孫安去偷幡,是為了玄都,更是為了自己的家,而玄都亦是如此。

關于等待的那段話,我一氣呵成,一個字都沒有改,因為這是曾經某一個時期,我自己的真實寫照,我也與玄都一樣,最終沒有等到那個人回來,不,或許也是不一樣的吧,因玄都是發現了生命中更重要的人,我不是。

可能我們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一直在等待著一個明知不會回來的人,卻忘記了在身邊看看,后來錯過良多,再追悔莫及。

深埋心底事,珍惜眼前人。

有人為了愛與責任褪去平庸與懦弱,披上鎧甲站在你面前為你遮風擋雨,披荊斬棘。也有人懷抱一腔熱血與勇氣,卻肯脫下鎧甲換上常服,與你柴米油鹽,一日三餐。

拿起與放下從來都不容易,不是嗎?

但無論是哪種,愿你可以遇到。

這樣就好。

注:桃花在歷史上有很多別名,其中一個名字就叫玄都花,劉禹錫曾有詩云:“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

202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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