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牽著一頭牛進門的時候,屠戶正在拾掇另一頭牛。不同的是,兒子牽著的牛還是鮮活的、完整的、會走路的,而屠戶拾掇的牛已經(jīng)皮是皮、肉是肉、骨是骨了。牛肉堆在一塊塑料布上,軟塌塌的有些乏氣,像城里午睡的女人。下水堆在翻放的牛皮上,坦誠得像剛進城的農(nóng)民,還冒著傻傻的熱氣。四個牛蹄子散在一邊,各自都失去了方向,和屠戶剛來這個縣城的時候一樣,顯得無所適從。牛頭靠兩只角的支撐戳在地上,一改平日里低眉順眼的姿態(tài),突然揚起了下巴,跟老莊子上發(fā)了點財?shù)鸟R達吾一個德行。牛嘴微張著,喘氣的樣子,似乎費盡了力氣才掙脫了累贅的身體,這會兒又要掙扎著擺脫土地,飛到半空中去。它以為擺脫土地就那樣容易。屠戶正蹲在一具巨大的骨架前剔取牛骨上的碎肉。老輩人說,糧食瓤瓤子,骨頭皮皮子,是最好的吃頭。
屠戶平日里舍不得吃肉,要吃就吃骨頭上剔下的碎肉,他覺得那是最香的肉。有一回,他特意包了一包碎肉,讓兒子給班主任老師送去。沒想到兒子散學(xué)后又提回來了,說是班主任老師不要,班主任老師說他家沒有養(yǎng)貓養(yǎng)狗。肉是送給你們老師吃的呀!你咋連話都不會說?屠戶抱怨兒子。兒子急了眼說,人家那是罵人的話,說這肉只配喂狗!屠戶有些呆愣。他打開食品袋,肉已經(jīng)變了色,散發(fā)出一股臭味。賣是不行了,屠戶就煮了,兒子不吃,他一人吃了。味道還是很香。這城里人的口味咋就跟鄉(xiāng)下人不一樣呢?屠戶想不通。兒子才進城幾天,口味咋也變了?屠戶更想不通。屠戶細心地剔著牛骨上的碎肉。他干這一行只有三年多,還不算專業(yè),但他干得很專心,像從前他在田地里精耕細作一樣。他知道,人哄了田,田也會哄人。盡管天旱得挖開個大洞也不會淌下多少水來,種下去的種子有時連苗都不出一棵,但他還是很精細地耕作。他習慣了,干任何事都這樣,剔牛骨也這樣。
他的刀鋒所過之處,牛骨顯出化石般的光澤,好像是專業(yè)的考古家用毛刷撣掉出土文物上的浮土。從沒見過天日的牛骨有了一種欣喜。沒有皮肉蒙蔽,沒有肚腸填充的牛骨架有了特別的張力,顯出農(nóng)民式的骨氣來。屠戶知道這種骨氣存不了多長時間。隔壁馬三會把這具骨架買了去,用錘子敲成三四寸長的小截,在滾水里熬煮。藏在牛骨頭里的油汁骨髓都會給熬出來,漂浮在湯上面。馬三把這些浮油另出來,盛在碗盆里,冷卻凝結(jié)后,就成了骨油砣。馬三把這些骨油砣拿到集市上賣給鄉(xiāng)下人炒菜用。馬三過去也是鄉(xiāng)下人。這一塊住的都是鄉(xiāng)下人。撇掉了浮油的牛骨湯則送到火鍋店里去,調(diào)成上好的湯料。城里聚餐的人們蘸著湯料吃肉吃菜,能吃出一頭熱汗來。屠戶看著一頭牛從鄉(xiāng)村里走出來,經(jīng)他的手變成骨肉分離的一塊塊,擺在城里人的飯桌上,有時也有些想法。它們以為從鄉(xiāng)村走出來,就不再耕地拉車了,還傻不拉嘰地高興呢。誰知它們囫囫圇圇地出來了,只有幾個骨油砣回到鄉(xiāng)下去。屠戶替它們感到有些不值。不過屠戶的心里沒有悲憫,這倒不是因為屠戶沒有同情心,不人道、不牛道。他覺得牛和牛不一樣。耕地的牛和賣肉的牛不一樣。耕地的??梢园阉敵尚值?,當成兒子,它苦累了,人心里就疼惜,它就像家里的一口人。它一旦離開田地走到城里,就不同了。城里的路都是水泥瀝青的,牛到哪里去拉犁種地去呢。城里有那么多的車,也不用牛拉車馱東西。城里最多的就是人的嘴,整個城就是一張大嘴。進了城的牛就是一道菜。真主造來的人也好,萬物也好,都是有位置的,亂不得。屠戶在分解牛的時候,就跟摘菜一樣,和種糧食一樣,糧食種下去,發(fā)芽了、長高了、成熟了,就得割掉,就得鋪在場上用石滾子碾壓,碾成麥粒、衣子、秸稈。能吃的吃,能燒的燒,能喂牲口的喂牲口。牛也一樣,喂肥了,宰了,分割成一塊塊,分別送進不同的嘴里。
糧食也是真主造來的一個物兒,也是有命的,總不能因為它是有命的就不割,不吃了。牛也一樣。人要活,還要享受,不吃糧食不吃肉咋行?兒子的看法則不一樣,兒子聞不慣飄在院子里的血腥氣,看不慣他身上星星點點的血漬。他能從兒子回家來緊皺著的眉頭上看出來。兒子從不讓他去開家長會,不讓他去見老師同學(xué)。他不怪兒子,兒子長大了,要面子。他有一回試探著問兒子,大(父親)干這個很丟人吧?哪能呢,兒子紅了臉慌急地說。他知道兒子的心思,但兒子不說出來,他也就當兒子沒有這個想法。兒子長得棱是棱角是角,在班上很有人緣。但兒子從不帶同學(xué)到家里來。有一回兒子病了,發(fā)高燒幾天,他想去給兒子請假,兒子不讓去。他到公用電話廳去,按兒子說的號碼打了電話。沒想到第二天,男男女女一大幫就找到家里來。屠戶正在開剝一頭牛。牛請阿訇宰倒,屠戶剛裂開牛的肚皮,牛白生生的肚子剛頂出來,一大幫男男女女的就出現(xiàn)在門口。屠戶看到一群花花綠綠的人出現(xiàn)在門口,比看到牛肚子從皮里彈出來要驚詫得多。屠戶這會兒看清了,是一群學(xué)生。學(xué)生們壯了聲氣問,這是馬發(fā)財?shù)募覇幔狂R發(fā)財是兒子的學(xué)名。是屠戶親自給起的。兒子進城上了高中,嫌這名字俗氣,改成了馬法才,但寫法變了,叫到口里還是一樣。屠戶聽到他們提到兒子的名字,連忙站起來,手里提著長刀就到門上去讓客。他手里的長刀,他的兩只血手,他滿身的血漬很顯然把那群沒見過世面的毛娃娃嚇著了,都變了臉色。一個姑娘手里拎著的一大包東西當?shù)氐粝聛?,一瓶罐頭滾出老遠,一直滾到坦著胸腰的牛身邊。那姑娘大叫了一聲,粉紅衣裙顫得要飛起來。這時候兒子才出來,兒子的臉比高燒最重的時候都紅。等那群人走后,兒子的臉又青了,像經(jīng)了打臉的事。那次過后不久,兒子囁嚅著說,大,咱不能再干點啥嘛,為啥非要宰牛呢?再干啥呢?城里下崗的那么多,好行當能輪到鄉(xiāng)里人?屠戶有些無奈地說。同學(xué)都笑話你了?屠戶又小心地問兒子。也不是,宰??傆行行┎蝗说?,兒子說。人道牛道的我不懂,我只想著能掙幾個錢,供養(yǎng)你上高中,上大學(xué),這是正道。屠戶稍有些生氣地說。兒子不出聲了。兒子牽著一頭牛走進門。屠戶看到兒子的身材很高大,盡管兒子的身邊有頭龐大的黑犍牛襯著,屠戶還是覺得兒子長得很高大。
屠戶的眼里只有兒子沒有牛。兒子穿著一身白,白的T恤,白的休閑褲。兒子的打扮就像城里人。屠戶就想讓兒子打扮得像城里人。他不想讓兒子身上有一丁點兒土氣,有一丁點兒血漬。有血漬、有土氣都在自個兒身上就行了。兒子的臉也黃里透白,像城里人的臉色。這也讓屠戶看著舒服。不過這臉色在兒子身上,他看著舒服,看真正的城里人的黃白臉,他還是有些納悶。他有些怪想,城里人血管里要么沒有血,要么淌得是黃白的血。屠戶總覺得黑紅的臉膛叫人可信、看著踏實。兒子的身影從門洞里一進來,陽光呼啦啦地都照到他的身上。屠戶能看到兒子剛長出的唇髭上閃過幾絲細碎的光。但兒子的身形卻很疲沓,臉色也有些落寞。好像不是他牽著牛,而是牛牽著他。牛其實很順從,或者可以說很急切地進來,牛韁繩彎成優(yōu)美的弧線。牛的臉上倒是不悲不喜,它比人要看得開。屠戶覺得人有時真不如牛。牛餓了就吃草,乏了就臥倒,套到車轅里就拉車,吆到犁溝里就拉犁,刀架到脖子上也不會哼哼唧唧。
人咋過都不滿足,窮有窮的煩惱,富有富的潑煩。鄉(xiāng)里人往城里跑,以為城里就是天堂;可城里人一個個唉聲嘆氣的,好像比鄉(xiāng)里人更苦。屠戶有些替兒子擔心,他以后真成了城里人,會不會也唉聲嘆氣的呢?眼下,兒子臉上的落寞,屠戶能理解,兒子在等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那一片紙拿不到手里,他心里不踏實。屠戶的心里更不踏實,他對兒子的學(xué)業(yè)比兒子自己都看重。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將來分到城里,就是正正當當?shù)某抢锶?。不像自己只能溜在城市的邊上,連半個城里人都算不上。兒子牽著黑犍牛進門時,屠戶停了手里的活計,他看夠了兒子,才注意黑犍牛。牛頭先是在門洞的陰影里,半個身子在門洞外面,逐漸從角到尾扎進陽光里,陽光里的黑犍牛顯得更黑了。它顯然喝了很多水,肚子鼓起了許多,走動的時候,水波還在肚子里漾動,波紋一直漾到皮毛上,應(yīng)和著早晨的陽光,粼粼地閃著怪異的光。用那個方子喂牛,牛心里燒得慌,一天得飲三次水,飲的水越多,牛越肯上膘。這是肉店的老黑說的。老黑說的那個方子有點邪乎,屠戶有些擔心。老黑是城里人,屠戶一般不敢相信城里人的話,按老黑的方子做了,屠戶心里一直揣著個鬼。不過,這幾天黑犍牛上膘很快,也沒見有啥不對勁,屠戶才覺得自己有些小人心。黑犍牛完全出現(xiàn)在陽光里時,也許是陽光,也許是院子里的血腥氣刺激了它,它突然昂起頭來,兩支巨大的盤角晃了幾晃。黑犍牛的盤角離兒子的后背不遠,兒子一點兒也沒感覺到,但屠戶看到了,屠戶的心緊抽了一下。他知道兒子的后背雖然健壯,但絕對擋不住黑犍牛的盤角。如果黑犍牛真的傷害兒子的話,他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去。但黑犍牛并沒有往屠戶的心抽緊的方向發(fā)展,它很快就低下了頭,順從地隨著兒子走到牛棚里。被拴定后,它的大嘴一歪一歪地咀嚼著,顯得自得其樂。牛比人會生活,一點草料,它能三番五次地咀嚼、品味??吹胶陉:馨察o,屠戶的心也安然了。他得趕早把牛收拾出來,牛部件要送到各自的地方去。肉要送到老黑的肉店里,骨頭送到馬三家,牛蹄子、牛頭給賣雜碎的周瘸子,牛皮還要拿到早市上去賣掉。屠戶指望這頭牛掙錢,還有別的人也指望這頭牛掙錢。屠戶先蹬著三輪車去送肉。屠戶租住的地方在老城,老黑的肉店在新城。中間相隔不到五里路,但卻有著天壤之別。新城住的大都是城里人,老城住的全是鄉(xiāng)下來的人。城里人原來住在老城,傍清水河而居。
后來,城市發(fā)展了,老城容納不下了,就遷了新址。老城人都搬到新城去了,老城只剩了一片瓦礫。好些年沒人居住,連老城的名字都沒有了,都叫亂渣崗。再后來,鄉(xiāng)里人往城里擠,新城擠不進去,就在亂渣崗壘房安頓下來,勉強算是住在城里??吹竭@種情況,老城原來的居民又來認了自家的地宗,胡亂地壓上幾間房,出租給鄉(xiāng)下人。城里人永遠比鄉(xiāng)下人會弄錢。屠戶住的房子就是肉店老板老黑的。老黑原來也是屠戶,后來開了家鮮肉店。鄉(xiāng)下來的屠戶宰了牛羊,把肉送到他的肉店去,他掙轉(zhuǎn)手錢。牛肉稍一分割包裝,價就高了,他比真屠戶掙的錢多得多。去老黑肉店的路屠戶已經(jīng)走了三年了,隔幾天就送一趟肉。這條路每天都在變化,到處都是工地,都在建設(shè)。今天蓋明天拆的,屠戶想不明白公家哪來那么多的錢,城里人哪來那么多的錢。這幾年縣城建建拆拆的,倒越來越有了城市的模樣,并且還在不斷地膨脹著,像入了夏剛搶上青草吃上飽料的大牲口一樣,舊毛一片片地脫掉,新生的皮毛油光光的。一路上的人也多,有坐車的,有騎車的,都匆匆忙忙的,好像前面有金元寶等著他們?nèi)ツ?。人咋一到城里,就不會過日子了,不會過日子,要那么多錢有啥用處。屠戶分不清他們哪個是本來的城里人,哪個是農(nóng)民的兒子進城的。屠戶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出來,又要到哪里去。屠戶很少到這座小城的其他地方去,城里的岔道比山里的溝岔還多,他怕迷了路。一路上他還看到一些真正的鄉(xiāng)下人,他們站在路口上,等著雇主來雇用,像一群待宰的牛羊。屠戶多看了他們幾眼,就有幾個人攆過來,老板老板地叫他,問他有啥可干的活兒,還有幾個也圍過來。屠戶忙緊蹬了幾腳,沖出了包圍圈。
人窮了就下賤,這沒辦法。屠戶蹬著車到黑家鮮肉店時,肉店剛開門,防盜卷閘門的眼皮已經(jīng)抬起來了。城里人總是怕偷怕?lián)?,店面上、家門上都裝防盜門。他們說是防鄉(xiāng)里人,鄉(xiāng)里賊多??赏缿粼卩l(xiāng)里的時候,從沒見誰家丟過東西。難道鄉(xiāng)里人一進城,就成了賊了,屠戶想不通。店里還沒有顧客,兩個店員在忙著往貨架上擺貨物,老黑坐在一處高柜臺后面,拿著一把牛尾巴蠅刷子甩來甩去的。店里凈亮亮的,看不到一只蒼蠅,老黑的蠅刷子還是甩動著。屠戶知道那是老黑的習慣性動作。老黑過去在市場里面的肉架上賣肉,市場里蒼蠅多,每個賣肉的手里都甩著一把牛尾巴刷子。老黑現(xiàn)在有店面了,手里也不提刀子割肉了,但甩牛尾巴刷子的習慣動作卻改不掉了。老黑穿著件雪白的大褂,上面沒有一點血漬,頭上的白帽也雪亮。屠戶就有些感慨,同樣是賣肉的,城里人就和鄉(xiāng)下人不一樣。這樣一想,屠戶真有些自慚形穢。只是老黑的面目不亮凈,油亮油黑的,肉也長得不面軟,橫橫道道的,不然還真像個有醫(yī)術(shù)的大夫。老黑看到屠戶到店門口,就喊,提到后面過秤去。屠戶就一趟一趟地把牛肉提到店后面的冷藏庫里去。老黑家的冷藏庫不算大,但放十幾頭牛還是很寬松的。屠戶呆想,要是自個兒能有這樣一個冷藏庫……念頭一閃,屠戶就掐掉了,聽老黑說,建這樣一個冷藏庫要幾十萬呢,自己苦上三輩子怕也攢不下這么多的錢。老黑一個宰牛賣肉的,咋掙下這么些錢。城里人的路數(shù)就是寬。過完秤,屠戶拿著條子到前臺來算賬。老黑先問了一句,兒子的通知書來了嗎?一句話問得屠戶心里暖暖的,他忙回答,還沒呢,臉上也帶上十二分的笑。可老黑沒有順著話往下問,忽然轉(zhuǎn)了口氣說,拿來。
城里人腦子變得快,臉變得快,話也變得快,屠戶總是跟不上這種變化,往往顯得傻呆。這會兒老黑說“拿來”時,屠戶的思想還在兒子的通知書上,以為是說把通知書拿來呢??吹嚼虾谏熘娜馐郑缿舨胖朗且獥l子,忙把條子遞過去。老黑一手拿了條子,一手按計算器。計算器會說話,是女聲,也是城里人說話的聲調(diào)和口氣。老黑按,女聲說,屠戶覺得他們在密謀著什么。密謀完了,老黑說,除掉五斤肉?屠戶連忙說,這頭牛還沒按那個方子喂哩,從黑犍牛開始才用那個方子的。老黑就斜抬著眼盯著屠戶看,老黑手里沒了刀子,眼里卻有刀子。屠戶給看得心里毛了,急急地說,真的這頭牛還沒喂,我敢賭咒哩。老黑眼光里質(zhì)疑的光漸漸淡了,他又問,方子靈嗎?屠戶忙說,靈哩,黑犍牛上膘很快,只是……老黑打斷屠戶的話說,掙得多了,不要忘了我就行了!哪能呢!哪能呢!屠戶忙說。那就好,這回先不除了,從下頭牛開始,每頭牛五斤肉,你可記清楚了,這是知識產(chǎn)權(quán),知道嗎?老黑說著,又鼓搗計算器了,女聲又甜甜地說起來。
前些天,老黑告訴屠戶一個讓牛快速長肉的秘方,條件是屠戶每宰一頭牛,給老黑五斤肉。那個方子有點邪,但屠戶急著要給兒子攢夠上大學(xué)的錢,就答應(yīng)了。算完賬,老黑又扣掉了這個月的房租錢。屠戶點了錢,心里一算,這頭牛還是沒有多少賺頭。他有些急躁,萬一這幾天兒子的通知書下來,緊著要走咋辦,學(xué)費還差一大截哩。得趕緊把黑犍牛喂壯了,宰了變了錢再買牛再喂。他手頭的本錢不多,一次買幾頭牛買不起,只能買一頭,喂壯了,宰了,賣了,再買牛。他也不買肉牛,肉牛價大,他怕看走眼,賠不起。肉牛軟兮兮的,身上有多少肉,屠戶估算不來。就像這城里有那么多肉臉大肚子的人,你知道哪個是縣長,哪個是局長,哪個是平頭百姓?屠戶一般都買二膘耕牛,市場上的耕牛多得是,有些農(nóng)民進城打工,先把耕牛賣了當盤纏。屠戶和耕牛打了幾十年交道,看一眼,摸一把,他就能大概估算出宰多少斤肉,一般都八九不離十。他還能看出哪頭牛上膘快,起發(fā)快,喂個十天八天的就能多長十來斤肉。再說,農(nóng)民的交道好打,自家養(yǎng)的牛,高一低二也就出手了,屠戶往往從中能買到些利來。屠戶把肉送進老黑的鮮肉店里,忙忙地又蹬了三輪車順原路往回趕。
他記不清這幾年在這條路上往返了多少次,把多少頭牛送進老黑的店里。他宰的牛全送進老黑的肉店里,老黑把進價壓得很低,分分厘厘的利都不讓。屠戶也想過把肉送到別的肉店里去。他知道縣城還有幾家鮮肉店。但他覺得租住的是老黑的房子,把肉賣給別的店,有些說不過去,見了老黑也不好意思。鄉(xiāng)里人的誼分長、面情軟。他還想過在市場里租個肉架子,掛上肉零賣,但他最怕和城里人搞價,尤其是城里的女人,砍價能砍出人的心瘋來,再說,萬一當天賣不完,又沒有冷藏庫,肉臭了,損失就更大了。屠戶是個膽小的人,這與他高大的身坯不相稱,與他從事的職業(yè)也有反差。婆姨罵他窩囊,但屠戶心想,到別人的地界上,還是小心為好。屠戶把牛骨頭牛蹄子送掉,這才到河里去洗牛肚腸。河是清水河,出門下個坡就到了??吹角逅樱陀谢氐嚼霞业母杏X。他的老家河灣村,就在清水河邊。不過,那在河上游,離縣城有七八十里路。他剛租住到這里時,看到坡下的河有些眼熟,但沒敢想是清水河。等他知道這就是清水河,心里才有些驚奇。他驚奇的不是清水河咋能流這么遠,他驚奇的是他走了這么遠,還是沒有走出清水河,他就有些走不出宿命的感覺。他同時有些想不通,同樣住在清水河邊,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咋那么大的差別。他在清水河的這一頭住下來了,他堅持用清水河的水洗衣服、洗浴。盡管河水洗出的衣服有堿漬,洗出的皮膚粗糙。他也堅持拉著牛到清水河里飲水,清水河的堿水喝出來的牛肉要香得多,盡管那些牛肉他很少吃到,全到城里人的肚腹里去了。他還堅持到清水河里洗牛肚腸,堿水洗過的牛肚腸沒有糞味。看到一河清凌凌的水時,屠戶的心里敞亮了許多。這里是城南,清水河還沒有經(jīng)過城市的污染。到城北就不一樣了,清水河成了臭水河??h城里的造紙廠、食品廠等一些亂七八糟的廠子都把廢水排進清水河里。城市下水道的污水也都排進清水河里。
連一條河從城市的旁邊走過都會變模樣,一個人走進城里哪有不變的。屠戶的心里生出許多感想來。這樣一想,他不知道自己擠到城里來,拼了命的把兒子往城里送,是對還是錯了。進城本來不是屠戶的意愿,他曾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當農(nóng)民時,他有名字,叫馬萬山,那個名字在村子里叫得很響。不是因為他有錢或者在村里當官,而是因為他忠實地恪守著幾千年因襲下來的傳統(tǒng)。因此,他成了村里老年人教育子女的榜樣?!澳憧慈思荫R萬山”成為掛在村里人嘴上的一句話。后來,世風變了,農(nóng)村的風氣也隨著變了,馬萬山的名字不太響了。代之而起的是馬達吾。馬達吾是最先走出村子,到城里混的人。他離開村子完全是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他不務(wù)莊稼,不干農(nóng)活,是村里有名的二桿子,村里人誰也看不起他。就這個二桿子先到城里打工,后來又包工,發(fā)了。他再回到村里時,身份地位就大不一樣了。他給村里的年輕人指出了另一條活路,并且有很多年輕人都踏著他的腳蹤進了城。馬萬山本來完全可以不理睬他,馬達吾有錢也好,沒錢也罷,馬萬山一樣地看不起他。但馬達吾與他卻有很深的淵源。馬萬山的婆姨曾是馬達吾的對象。婆姨一家人看到馬達吾不成個龍氣,退了婚又許給馬萬山的。馬萬山把婆姨娶進門,馬達吾也沒敢放個響屁出來,可等馬達吾一發(fā)財,情勢就變了。變化最先來自婆姨,婆姨先是勸馬萬山也到城里闖一闖,馬萬山不動身。日子久了,婆姨干脆提出馬達吾的名字來,說,你看人家馬達吾,家里要啥有啥,再看看我們家,哪個是值錢物兒,你也出去闖闖,看小心誰把你的頭給取了。馬萬山有些氣,就說,你看馬達吾好,當初咋不嫁他?婆姨也生了氣說,怪我當時瞎了眼。一句話把馬萬山噎住了,也把馬萬山激起來了。他開始在農(nóng)閑的時候到城里去打工,雖說腦子不活絡(luò),掙的不多,但也有兩個活錢兒,給兒子交學(xué)費也不緊張了。也是機緣湊巧,馬萬山有一回就讓宰牛賣肉的老黑雇去了。老黑看他力氣大,扳住牛頭一把就能把牛扳倒,又勤快不惜力,老黑就把他雇下了,他幫老黑宰牛、剝皮、洗下水、送肉,雖然給的工錢不多,可還算穩(wěn)定。馬萬山喜歡穩(wěn)定,就在老黑家里干了半年。后來老黑開了鮮肉店,店了招了兩個白凈的姑娘當?shù)陠T。馬萬山?jīng)]事干了,剛準備回家,等以后再找事做,老黑提出把房子租給他,讓他繼續(xù)宰牛賣肉。馬萬山本來不想干那事,可恰好兒子考上了高中。高中要到縣城里上。馬萬山想,自己租住在縣城,正好能讓兒子上高中,就干上了。他這一干就成了屠戶。你也屠戶他也屠戶地叫,馬萬山的名字就丟到這個小縣城了。有好長時間沒人叫,他把自己的名字也忘掉了,以為自己本來就是屠戶。他有時候悶想,自己進城純粹是為了婆姨和兒子。可又一想,誰進城還不是為了婆姨娃娃呢。哪個人又真的給自己活著呢。這樣一想,他心里也不悶了。屠戶又到皮毛市場上賣掉了牛皮,到牛羊市場上去看能不能挑到一頭牛。在牛羊市場碰見了一個本家兄弟。兄弟說,你們家的麥子都黃過頭了,每天早上借潮氣才能拔,日頭一出來,一動,麥頭子都掉了,嫂子捎信叫你回去拔麥子呢。屠戶抬頭一看,才到小晌午的時候。他不習慣按鐘點說時間,他的時間詞一直是五更、傍亮子、小晌午、大晌午、麻乎子,在城里三四年了,還是改不掉。他想這會兒往回趕,大后晌就能回家,趁天麻乎子潮氣下來的時候還能拔一陣麥子。他急急忙忙地回到租住的地方,兒子正躺在床上看一本書,看到他進來,忙把書壓掉了。屠戶懶得理會兒子在看啥書,安頓兒子守在這里等通知書、喂牛,他換了衣服就往回走。他沒敢把老黑說的那個方子給兒子說,他給老黑賭過咒不告訴第二個人。他想等兩三天收完麥子回來再喂牛也不遲。屠戶信奉一句話,一年丟了農(nóng),十年不如人,所以,他雖然一直住在城里,老家的土地一寸都沒敢荒,更沒敢賣掉。他看不起有些敗家子,在城里還沒立住腳,先把土地和耕牛賣掉了,自絕了后路。屠戶的土地他每年都耕種,不管是豐收還是歉收。他的一頭耕牛在兄弟家里代養(yǎng)著,到耕地的時候,他回去耕地;到播種的時候,他回去播種。四時的農(nóng)事一件都不誤。從心里,他一直把自己當做一個農(nóng)民。這幾年,天一直大旱,田里收不了多少,婆姨勸他不種了,他死活不答應(yīng),他不想斷了那條根。他想著,等把兒子供養(yǎng)到大學(xué)畢業(yè),供養(yǎng)成一個真正的城里人,他還要回到河灣村去,種他的那十幾畝薄地。屠戶一回到河灣村,吸進村里的第一口空氣,他就感到渾身舒坦。空氣中有成熟的麥子的氣息,有土腥氣,還有些說不出來的親切的氣息。他沒有回到老院子里去,他徑直地到自家的田里。今年的年景不好,田里的麥子只有七八寸高,麥頭也很可憐,但屠戶這會兒是滿眼的豐收。他蹲下身子拔了一把,麥子黃干了,很脆,麥頭不情愿地折掉了。折掉的麥頭讓他感到痛惜,比他把牛頭從牛身子上割下來還感到痛惜。他甚至能聽到麥頭和麥稈分離時疼痛的呻吟。他停住了手,捏過一棵麥頭,剝吃麥粒。剛熟透的麥粒有處子一樣的清香。他一邊剝著麥粒,一邊等著日頭往下落。滿眼熟透的麥子有一種叫人心醉的黃色,不是城里女人戴的金鏈子、金鐲子的那種黃色,也不是城里人臉上的那種黃色。麥子的黃色才叫黃色,炫人的眼,炫人的心。日頭的光也是麥穗的那種黃。屠戶覺得盡管離城只有七八十里地,但河灣村的陽光就是不一樣。十里不同天,這句古話沒有錯。下午的陽光還是有些熱度的,他身上很快就出汗了,他把上衣脫了,他感到身體終于舒展了,他有一種愜意。他聞著自己的汗味都有一股香味,不像在城里,他的汗總是臭的,是血腥的。這會兒屠戶感到自己很干凈,從身上到心里都很干凈。這里的土地也很干凈,他把身體完全打開,平展展地躺在地頭上。他感到土地有一股潮乎乎的溫熱,他把兩手深深地抓進泥土里,頭也往泥土里蹭。他感到有一股力量通過泥土往他身體里涌,讓他的身體高大起來。在城里的時候,盡管他的身材本來很高大,但他覺得腰直不起來,比誰都矮一截。在這里,他的身板可以伸得很直,腳伸到天邊也沒有人干涉。他看著自己的腳尖,腳尖上方有太陽的斜光。恍惚間,他覺得自己的腳伸進太陽里了。他感到自己的腿有幾百幾千里長,像故事中的那個盤古。
盤古化在地上了,成了這世上的山川河流、花草樹木。屠戶這會兒也想就這樣化在地上,哪怕只化成一粒塵土、一棵麥苗也好。太陽快落山時,婆姨和女兒來到地頭上,她們也是趕潮氣拔麥子來了。屠戶這才醒過來,一家三口趁著潮氣開始拔麥子。土干結(jié)得厲害,屠戶沒戴手套,兩手都拔爛了,他心里還是很舒坦,一種疼痛的真實的舒坦。拔到星星滿天,他們才在地頭上歇了一會兒;到四更時,趁著早晨的潮氣,又拔了一氣。日頭冒出山頭,潮氣退了,他們才收工。事情出在第三天小晌午,麥子拔完了,都捆好了,垛在田里,屠戶正盤算著拉到家門前的場上,趕著碾掉。這時候,他在城里的鄰居馬三找到門上來了,馬三騎一輛摩托車。他起初有些驚詫,馬三咋跑到這里來了,他剛想問,馬三先說話了,快走,家里出事了。他忙問啥事,馬三說快收拾了走,去了就知道了。說著就騎上車讓屠戶坐上往城里奔。一路上屠戶一直追問啥事,馬三不說。屠戶想可能是黑犍牛出事了,莫不是病了,或者是跑了,也許干脆是死了。老黑出的那方子也許不該用,城里人的話不可信哪。要真的跑了或者死了,那可是幾千塊錢哪,兒子上大學(xué)可全指望那頭牛錢了。想起兒子,他又突然問,我兒子咋沒來,我兒子總沒出啥事吧。這話問出口,屠戶感到背梁上出了一股冷汗。馬三說,別多問了,到了你就知道了。說完這句話,馬三再不出聲了,直到城里,馬三再一句話也沒說。院子里圍著一圈人,就在牛糟邊,看不到黑犍牛。屠戶跑過去,分開人群一看,就傻了。兒子躺在地上,肚子處血肉模糊的一片……到后來屠戶才知道,早晨,馬三看到黑犍牛在外面跑,它的盤角上有血,嘴頭上有血。馬三跑到屠戶家,就發(fā)現(xiàn)屠戶的兒子躺在地上,肚子處一片血肉模糊。很顯然,屠戶的兒子早上起來給牛上草料的時候,黑犍牛冷不防戳了他一角,把他的肚子戳了個洞,接著就在他肚子里找吃的。牛抵死人的事有過,但牛吃人的事還真沒有聽說過。都認為是怪事。只有屠戶一個人明白那是咋回事。老黑出的方子就是把牛血攙在飼料里喂牛,牛吃上就上膘快。屠戶在黑犍牛身上試了一個星期,果然見效??伤厝ミ@幾天,黑犍牛吃血的癮犯了,這才發(fā)了瘋……屠戶把所有的痛和悔都裝起來,在城里給兒子買了一塊墓地。城里寸土寸金,只容挖一個墳坑的地方就兩千塊錢。價錢也不一樣,城里人五百,鄉(xiāng)下人兩千。到死了埋的時候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都不一樣。屠戶把給兒子攢的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都拿出來了,買了墳地,請了幾個坊的阿訇,隆隆重重把兒子埋到城邊的墳地里。他一直想著把兒子供養(yǎng)成城里人,沒想到培養(yǎng)成城里的一個墳堆。埋完兒子回來,兒子的錄取通知書來了。拿著薄薄的那一張紙片,屠戶的眼淚才開了閘一樣地涌出來。他哭過后,卻發(fā)現(xiàn)黑犍牛也回來了,又到槽邊吃草料。黑犍牛嘴頭上的血跡早沒了,只有牛角上還紅著。黑犍牛這會兒安靜得像一頭牛。它顯然喝了很多水,水波直漾到皮毛上,皮毛上有了粼粼的光。屠戶走過去,黑犍牛沒有一絲的驚慌,它真的是牲畜,它不知道自己犯的錯。它的眼睛依然柔和地望著屠戶。屠戶突然扳住了它的角,用力一扭,黑犍牛就訇然一聲倒地了。屠戶很麻利地用斷牛韁繩挪了它的蹄腳,提了刀子親自宰牛。他當了這些年的屠戶,還沒親自宰過牛,都是請阿訇來宰的。經(jīng)典上有規(guī)定,阿訇才能宰牲。他一直遵著這條規(guī)定,盡管請阿訇宰牛要散十塊錢的乜帖,他還是堅持請阿訇宰,可今天他想自己宰一回,那個愿望很強烈,也不是給兒子報仇,跟一個牲畜有啥仇可報?他只是想親自宰牛。動刀之前,他的手還是有些軟,他沒顧上蒙黑犍牛的眼睛,他看到黑犍牛的眼淚,那眼淚讓屠戶的心腸突然硬了起來,手起刀落,一個碩大的牛頭幾乎被截斷了,牛喉管里的血冒得很歡暢。他突然覺得,他宰的是自己的兒子,自己的根。屠戶沒有把黑犍牛的肉送到老黑的肉店里去。他在市場里租了一個肉架子,把黑犍牛肉掛在肉架上零賣。他聽到了許多人都議論著牛吃了一個大學(xué)生的事。有人說,那個學(xué)生的父親是個屠戶,宰了一輩子牛,那都是報應(yīng)。也有的說……說啥話的都有。但沒有人認識屠戶,這個小縣城很小,小得一條消息半天就傳遍了全城。這個小縣城也很大,大得沒有人認識屠戶,他沉在這個縣城里像一粒沙被吞沒到大海里。他一刀一刀地給城里人割肉,割的是黑犍牛的肉,也割的是兒子的肉。他從心里給每個到他的肉架子前割肉的人說,我把兒子割給你們吃了,我在城里還沒有扎站的地方嗎?他也從心里對這個城市說,我把兒子都割給你吃了,我該有扎站之地了吧!
刊于《回族文學(xué)》2202年2期入選《小說月報》2202年5期入選《2202年全國短篇小說精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