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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爺爺是一位優秀的廚師,傳聞他可以把黃瓜做出牛肉味。傳聞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據我爹說,改革開放以前,每逢爺爺發工資,他都會去買一百斤紅薯帶回家,蒸紅薯、煎紅薯、炸紅薯、煮紅薯、醋溜紅薯、紅燒紅薯、紅薯稀飯……他通過無數種花樣像子女們展示出那個年代的男人的愛。如果有他沒有用過的烹飪手法的話,我猜是咖喱紅薯,畢竟在那個物資緊缺的年代。這樣的結果當然是:我爹此生再不碰紅薯。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爹16歲時,買紅薯的任務就交到了他的手上,他生于日暖玉生煙的藍田,需騎車百里,來到有著唐昭慧寺的高陵。每每路過西安,他總會來到西羊市內的“米家羊肉泡饃館”,吃十二個饃(每個二兩)以彌補平日里腹中虧欠的油水。今天我爹一頓吃一個就飽了,米家泡饃也從一碗2分錢到現在一碗20塊,羊肉泡饃的故事也從上一代的回憶寫入了這一代人的故事。
一、羊肉泡饃的八卦野史
把一塊骨頭,在鍋里反復熬煮三千六百回形成的湯,叫老湯。一個好的泡饃館子,光那一鍋老湯,便價值不菲。古龍曾經形容老湯的妙用說:你就算扔一塊木頭進去蘸一下,出來也是珍饈美味。(《白玉老虎》)是以在西安出名的泡饃館,人們經常提及的無一不是開了數十年的老店。至于前文提到的米家泡饃的隔壁又開了一個米家泡饃,生意總歸是差了許多。湯內水有常新,骨頭卻輕易不換,清湯入喉,如讀歷史,每個人感覺都不一樣。
小時候,我爹為教育我,人生在世,賺錢不易,曾講過這么一個段子:話說趙匡胤年輕的時候非常窮,有一天他來到一家賣羊肉泡饃的館子門口,肚子非常餓,于是就找到老板,問能不能給他賒一碗泡饃吃。老板說:“這樣吧,泡饃兩文錢一碗,你給我一文錢,我就賣給你。”趙匡胤不論如何也拿不出那一文錢,情急下他打死老板,吃飽后順利成為流竄犯。之后他千里送京娘……
好吧,我們不管這個故事在邏輯上趙匡胤前后的判若兩人,我爹想告訴我的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是啊,他當年的確兩分錢一碗)。革命故事自有革命講法,真實版本讀者不妨自行百度。
我爹講的另外一個和羊肉泡饃有關的故事發生在明清之交:
話說李自成打進北京之后,李自成手下大將劉宗敏天天吃珍饈美味,卻感覺還不如在陜西吃上一碗羊肉泡饃……果然不久之后李自成兵敗,劉宗敏逃回西安吃泡饃了。最終他死于武漢。
好吧,我爹也許是想告訴我,男兒嘴大吃四方。不過這個故事他想告訴我什么,我真的忘了。
二、羊肉泡饃的閑言絮語
一碗普通的羊肉泡饃通常擁有兩片熟肉,肥瘦各半,不多不少,正好蓋滿一個碗。但對食客來說,哪怕肉只有一片,只要足夠厚也成。
我爹告訴我,過去的泡饃館老板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暗語。當客人進店點餐之后,老板總會招呼:“伙計,給咱這兄弟多切些肉。”不好意思,當老板此言一出,切肉的伙計馬上明白:生客,肉切薄一點。而要是老板說:“進來坐,你咋可(又)來咧嘛,老規矩……”肉就會稍微厚一些。當然,這些暗語每家不同,也絕不排除有一些童叟無欺的店給顧客切的肉都一樣多(shao)的,碰到這種情況,客人除了單點一盤肉之外,還有一個辦法。
卻說羊肉泡饃在饃上有兩種掰法,一種是手掰,一種是機器切的。(這個話題等會還會說)手掰的入味更濃一些,機器切的是現成的蠅頭饃塊,盡管在老食客的嘴里,這兩種饃口感天差地別,但不排除有人用此大做文章。
我爹告訴我,他年輕的時候在一個廠里做焊工,每到中午,一群青年壯漢總要吃一碗羊肉泡饃,才會覺得人間自有真情在。大家十二點下班之后來到泡饃館,每人要幾個餅,手掰到一點,吃飽后一根煙,下午上班頓覺神清氣爽。但這日,一群工友下班后來到一個新開張的泡饃館,要好餅與涼菜,就開始認真的掰饃與不認真的扯淡。一個姓劉的叔叔卻忽然說道:“我今天困了,吃機器切的。”隨后找老板要了幾個餅,將成品饃粒放入碗中親自端到后廚。眾人渾然不覺,劉叔叔吃飽之后拍拍屁股回廠子睡覺,待眾人泡饃上桌 ,大家發現碗中竟然沒有肉!
憤怒的工友們找到老板,老板道;“剛剛你們走的那個伙計(工友)端碗進來的時候跟我說,你們這些人都不吃肉,所以要把肉放在他的碗里。”眾人無奈,掏錢又補了肉,才吃飽回到工廠。后面的內容十八禁啊兒童不宜,大家自己腦補,反正劉叔叔請了三天假。
我爹跟我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好像是教育我做人要誠實。
三、羊肉泡饃的為權利而斗爭
前文說到,羊肉泡饃的餅人稱“饦饦”,有極大講究,九分死面,一分發面。可保證饃經煮后口感筋道,同時不會成為糊糊,因此動手掰饃乃是食客的基本功。掰下來的饃人稱“蠅頭小饃”,才算是真正吃貨。若像葫蘆頭那樣一塊餅掰成四塊扔在碗里,過去的廚師肯定連碗給客人扔了。
西安人民的生活節奏極慢,很多老年人晨練之后,會來到泡饃館要1~2個饃,細細掰碎到十一點,在客人將滿之前,送入后廚,吃飽回家午休。下午曬太陽,晚上新聞聯播,要是碰巧這位大爺還會打打麻將牌,多么充實而有意義的一天。
誰也沒有想到,羊肉泡饃有一天,會成為西安無產階級反抗資產階級的重要武器。
我住在西安市著名的某紅燈區J村附近。我爹告訴我,當年J村附近有一個著名的星級酒店在征用該村土地時,大約欠了該村600余萬元的土地使用費(90年代)。囚徒困境,盡管村民知道只要每天堵著該酒店的門,日久天長對方自然會因為消耗不起機會成本而支付款項;但對村民來說,堵門又何嘗不是空耗成本?中國的土地征用在08年物權法出臺之后尚且未能完全保障集體土地,又遑論那個百法待修的90年代中業?
最終,逗(ji)比(zhi)的村干部想出了一個主意:
他召集了村內所有無需上班的老人,天天端著小板凳坐在該賓館門口,年輕人各自工作。老人不能在賓館門口打牌,如此影響市容治安,易得罪城管。但村民們又不忍心看著自己的父母們干坐著無聊度日。老太太們自然可以打毛衣聊天,三個女人一臺戲怎么也不無聊,老人家怎么辦?
于是,村干部每日派出青年勞動力為每個老人在上午8:00左右每人配發一個大碗,碗中放入兩個饃。老人們掰饃閑聊,自得其樂。每日大約11:00點前后,村內青年會派出代表將碗收好分別編號,送入泡饃館做好帶回,待大家吃完再將碗送回去。眾老人秩序井然,絲毫不亂。
不出幾日,酒店的領導意識到,這場持久戰難以翻盤了,于是乖乖認負。無產階級又一次取得了偉大的勝利。
我爹告訴我這個故事之后數年,我陰差陽錯的進入了法學院。每當和同學們聊到有關各種游行的故事時,我都在回想那些年的清晨,一群白胡子老大爺用著掰饦饦吃泡饃的方式,去對抗在其他地方也許要靠流血才可以戰勝的強權。
最后發一張我自己做的羊肉泡饃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