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寒舟
我遵從她的遺愿,火葬了她,然后帶著她的骨灰一路向北,前往中原。
中原武林,有她癡癡念念了一輩子的那個男人。
1
她說有生之年未能再見那個男人一面是她的遺憾。
她說這遺憾太深輕易不會散去,就是死了也不得安生,怨氣許是會讓她化成厲鬼。
我說那正好,你可以飄飄蕩蕩去找他了。
她瞥我一眼,沒有說話,卻更讓我心驚膽戰。十幾年的相處下來,我便是不知道她喜歡吃什么喝什么,也絕不會不知道這個眼神是什么意思。
果然,她隨即一笑,輕輕淡淡道:“我若化成厲鬼,自然要帶著你,不然我一個人多無聊。”
我猜她是刻意嚇我,好讓我在她死后也能唯她是從,因為我這人向來神佛不敬,卻聽不得鬼怪之說。
從我記事起,她最喜用各種鬼故事嚇我,這曾使我一度想找個寺廟出家避邪。
她罵我蠢,說我就算出家也該是去尼姑庵,我得意回她尼姑庵陰氣太重,我需要男人的陽剛之氣來幫我擋煞。她看著我,臉上表情十分復雜,我猜她是被我的聰明才智折服。
可此時我仍是慫了,瑟瑟索索地問她如何可解。
她笑,說讓我火葬了她,帶著她的骨灰去中原,去尋遍萬里山河,直至找到那個男人。若他生,就將骨灰親手交于他;若他死,就刨了他的墳,將他們合葬。
我點頭應是,心中卻覺得她傻。生都不能同寢,死同穴又有何意。
她說得決絕,面上卻是一片悲傷,想來也是明白這決定有多可悲可笑。
我沒有告訴她的是,若我愛一個男人,我必使出百般手段叫他也愛上我。實在不行就綁了他回來,朝夕相處,日夜相對,便是他不愛我,我也絕不叫他愛別人。
2
我沒見過那個男人,只從她口中斷斷續續聽過一些他的事跡。
他叫冷冽,是中原武林有名的刀客。一把大夏龍雀刀,縱橫江湖,神鬼不懼。
他為人俠義,又貌比潘安,是舉世無雙的好兒郎。
他廣結朋友,江湖上登高一呼,便可招來各路英雄好漢。
我常想若人與人之間有十分的感情,她說起他時則有八分都是仰慕之情,余下兩分才是悵然的愛意。
有時我會開導她兩句,讓她不要沉浸在小女兒情狀里,畢竟她已經是半老徐娘,不是懷春的少女了,竟連情愛里最基本的眼瞎心盲都還戒不掉。
我雖年紀小,卻聽過、看過許多凄慘程度不同的愛情故事,熟知各種版本的負心漢,因此得出結論:愛情不過是一場男女眼瞎心盲時的想象。
女子想象男子的英勇無雙,便生出仰慕之心;男子想象女子的溫柔似水,便生出呵護之心。兩廂若始終不曾親密相對,就不會清醒,就你儂我儂到恨不得融在一起;可若是過起了平凡的日子,撕開那層想象,看清了彼此光環下的面目原來并不如自己想象的可愛,就會棄對方如敝履。
她不識我好心,又丟了那塊牌位給我,讓我抱著它在小黑屋里思過。
我私下打聽過,只有我犯錯需要抱著這么一塊牌位,其他姐姐妹妹們并不如此。所以我怕鬼不是沒有來由的,因為我幼時很多時候都是跟這么一個牌位在小黑屋里過的。
我猜是我戳到了她的痛楚。因為據我觀察,她應該是單相思,那男人未曾與她有過甚么朝夕相對的時刻,他的眼中沒有她,她才還是這般仰慕他。
而后來事實證明,果然如我所想。
3
她說那人是謝家莊的女婿,讓我先往謝家莊查尋。
我說既然是人家的女婿,那豈不是很好找,上門去就行了。
她笑而不答。那笑里摻了幾多情義,似悲似喜。末了,她回頭看我,眼中似有歉意,卻轉瞬即逝,抬手敲我腦袋,讓我別多問。
我已經走了一個多月了。
此時我正準備稍作休息再出發,其實主要是想看看有沒有順路的馬車驢車能載我一程。
車主愿意最好,不愿意我就只能用強了,畢竟現在我也是江湖人士了,看我身后背的這把大刀就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她教過我劍術,曾將我打得遍體鱗傷,我懷疑她其實是借機揍我。可我在劍術上并無天分,氣得她提劍想要殺了我。
我自覺刀比劍要好用些,且用刀時似無師自通一般順暢,可我從未向她提起,我怕她因為那男人是刀客而判我株連之罪,便只私下里偷偷練習。
誰知她去世前,竟留了這把刀給我,說是對我的彌補,看來她也知道強迫我練劍是多么可恥的事。
我等了一會兒,并未有車馬過來,只得哀嘆一聲,抱著她的骨灰繼續往前走。
“還是你幸福,我兩條腿都要廢了,還得抱著你。你說我要不要順路也拐一個娃娃走,我活著的時候欺負他,等我死了也讓她給我當牛做馬,想想就覺得威風……”
一路上閑得無聊,我就跟她說說話,雖然她已經不能回應我。可我忘了她這人記仇,眼下看來做鬼也沒改了這毛病,因為我話還未落,后腦勺就被什么打了一下。
我抬手摸了摸,確認并無大礙,才惡狠狠道:“你以后懲罰我的時候可要掂量掂量,萬一我不高興,手一抖,你可就灑了,找不回來完整的了,你知道么!”
“你在跟誰說話?”
4
“啊……你真詐尸啊!”
我驚叫出聲,手一哆嗦,差點沒把骨灰盒給扔了。
“你才詐尸,小爺我活得好著呢。你給我過來。”囂張的男聲從我斜后方傳來。
我安撫了一下受驚的心,才慢騰騰地轉過身。
道路兩旁是半人高的雜草,未見人影。若不是反應過來在大太陽底下不會有鬼怪出沒,我早就一溜煙跑了。
“白長了兩只眼睛。往右前方走,小爺在這里。”那讓人聽了就想揍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順著他說的走了幾步,撥開兩邊的雜草,看見一個黑衣少年。
他明明一身狼狽地跌坐在地上,腳上鮮血淋淋,眼中卻滿是桀驁,嘴里還叼著一根雜草,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我嫣然一笑,拱手道:“少俠好興致,竟能發現這般風景獨好之地,在下就不打擾了,告辭。”
我說完,轉身就走。
“你……你給我站住!”那少年氣急敗壞道,似是不敢相信我這般沒有俠義心腸。
要說我這人有什么優點,那就非見風使舵莫屬了,如果非要再說一個,那就是欺軟怕硬。
原本我是見他能準確地偷襲我,想著他本領高超,我若徑直離去不知會惹下怎樣的麻煩。可如今一看,他顯然是打不過我的,我不踩他兩腳報他嚇我之仇就不錯了,哪里還有工夫搭理他。
5
最終我還是帶上了他。
我們在路邊等了兩個時辰,才等來一輛過路的馬車。
那車主很上道,沒等我揮著刀威脅,就十分客氣地將我們請上車。
進了城,我又按他吩咐,帶著他去看腳傷。
那老大夫捋著恁長的白胡子,先是責備他不該貪玩,而后才慢悠悠地說了句無大礙,沒有傷到骨頭。原來他是被獵人的捕獵夾夾到了。
一個江湖人不是被刀劍暗器所傷,竟是被捕獵夾暗算,我聽了笑得幾乎直不起腰。
想我五歲起便漫山遍野地跑,閑來無事最是喜歡四處搜尋獵人的捕獵夾,然后拆了丟回山腳。這豐功偉績使我稱霸蒼山,曾被山下獵人傳為山神,白收了不少供奉。
他挑眉,丟過來一個警告的眼神,我立即憋了笑,換上一副茫然無辜的表情。我說了我擅長見風使舵的,如今這風有點危險。
你道我是良心發現帶上他的么?黑心、壞心、貪心、色心我都有,唯獨這良心天生就缺。
只因我邁步離去時,他忽然出聲道:“你要背著這把大夏龍雀行走江湖的話,沒有小爺罩著你,肯定活不長。”
我頓住,警惕地四處瞅瞅,發覺并無別人。
他冷哼一聲,“怎么?你連你背上的刀都不認識么?”
我抬手摸了摸背上的大刀,思索著這名字為何有些耳熟。
“十六國時,夏王下令造百煉鋼刀。下為大環,以纏龍為之,其首鳥形,號曰大夏龍雀 ,銘其背曰: 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名冠神都。此刀曾為冷冽那廝所有……”
“你說這把刀就是冷冽的大夏龍雀?”我打斷他的話,反問道,絲毫沒注意到他語氣里的仇視之意。
“是。”
“那冷冽如今人在何處?”
他不答,嘴角噙笑,抬眼看看我,又看看他自己的腳。
我了然。
6
我尋了一家客棧落腳,只要了一間房。
“小爺我這輩子還沒住過這么破的客棧,我長……”他說到這里,忽然停頓了一下,輕咳了一聲才又道:“只要一間房,你是知道小爺行動不便,要伺候小爺么?”
看著他,我忽然覺得,要不是我確定自己沒有兄弟姐妹,定會把眼前這位當成我失散多年的弟弟,瞧瞧這厚臉皮的自信勁兒,那活脫脫是我的翻版啊。
“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莫非能看出我的心思?
想著,我趕緊變換神色,給了他一個白眼說道:“我是想告訴你,人傻就要多讀書。要不是因為窮,前面大街上悅來客棧多氣派,我用得著住這種‘江湖氣息’濃厚的客棧?先聲明,我睡床,你睡地上。”
他身上的布料看著就不便宜,想來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可出門在外也不知收斂,我覺得自己有必要替他父母教育他一番。
“好,你睡床。”
他不作爭辯,笑著說道,我卻打了個寒顫。
這笑實在是太熟悉了,典型的憋著壞的笑,我不由想到以前她這般笑了就是要收拾我的前兆,而似乎他們連眉目都有幾分相像。
莫非她借尸還魂?
來不及多想,我慌忙從懷中取出靈符,直奔他腦門貼了過去。這是我特意繞路去道觀求來的,說是能驅邪避災。
他沒料到我會如此,毫無防備下被我貼個正著。
我貼完,雙手合十,半瞇著眼看他,嘴里嘟囔著“早死早超生,早死早超生”。
等我隱隱覺得周圍氣氛不對,似空氣都有凝結之勢,想要撒腿逃跑時,已經晚了。
他出手快如閃電,左手捉住我的胳膊使我不得逃脫,右手揪住我衣領將我拉近幾分。
近距離看,便是此時他臉上表情乃是三分邪魅五分兇狠,可那余下兩分的美貌也足夠叫人沉淪。
只是他說出口的話實在叫人——尤其是我這般膽小之人,心生懼意。
他說:“這是你第二次咒我死,我要不要先送你去見閻王爺!”
7
看他的反應,我心知自己是被她素日里的余威所嚇,一時亂了心智。
暗自舒一口氣,轉了轉眼珠,我想著怎樣先解決眼下的困境才是。
視線下移,落在他揪著我衣領的手上,我計上心來。
“你無恥!”我突然大喝一聲,趁他愣神之際,掙脫他的鉗制,捂著胸口躲到一側。
眼見他眸中怒意更勝,似要起身抓我,我趕緊做出被輕薄后的傷心欲絕之狀,“小女子尚未婚配,乃清白之身,如今卻……”
說著我暗中掐自己一把,想要掉兩滴眼淚,以期效果更好。奈何疼也受了,眼睛眨了又眨,卻愣是不見一滴眼淚。
“你胡說甚么!我又沒有如何你!”他大聲反駁,隨即不敢置信道:“你是女子?”
他那懷疑的、上下打量的眼神是幾個意思,這下輪到我暴怒了。我雙手叉腰,挺一挺胸脯,抬高下巴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是女的!如假包換!”
他又看我一眼,眼神古怪,良久才輕咳一聲道:“小爺我向來好男不跟女斗,今日就算了,你要是再敢咒我,小心我……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
我點頭如搗蒜,連連應是。可我看出他說時視線飄忽不定,語氣也不復初始那般凌厲,倒有些色厲內荏,顯出幾分少年的可愛來。
吃過飯,我開始追問他關于冷冽的事。之所以要一間房,其一真是窮,其二則是我想跟他打聽消息。
他不答話,卻反問我知道多少。我將我聽來的全數告訴他,反正我也知之甚少。
“你知道的這些是誰告訴你的?”他問道。
“她。”
“她是誰?”
我指了指桌上的骨灰盒,“她死了,我受她所托要將她的骨灰送去給冷冽。”
他皺眉,“她叫什么名字?”
“她沒說過。不過她耳后有一梅花胎記,大家都叫她阿梅。”
“可是在右耳?”
“你怎么知道?!”
8
據說十五年前她抱著還是嬰兒的我上了蒼山后就至死未出。而這期間,她只同我說過冷冽,親朋好友,她從未提及,想來已是孤家寡人。
我看看情緒異樣的少年,又看看她的骨灰盒,想到另外兩種情況,于是道:“你若尋仇,她的骨灰就在這里,隨你處置,我與她并無干系;你若報恩,則盡可報在我身上,好歹我是她如今的看護人。”
他眉間聚起山巒,嫌棄地看我一眼,那表情像極了我看我在蒼山時養的那只不要臉的土狗。
他讓我將骨灰盒留下,又喚來小二,丟了銀子給他,命他帶我去隔壁房間。
不用我出錢,我當然求之不得。至于他要她的骨灰做什么,這我就管不著了,我拿上我的大夏龍雀跟著小二出了房間。
我端詳著這把刀,心中甚是不解。
刀客的刀向來是人在刀在,如何會落在她的手里?
而她既然拿了他的刀,只需等著他找來便是,為何始終未能等到?
她又為何要將這刀留給我?
又為何要我去尋他?
這少年又為何說帶著這把刀會有殺身之禍?
疑惑太多,實在傷腦子,我決定丟開去,先睡一覺再說。
這世間沒有解不開的謎題,只需等上一等便是。
9
次日清晨,那少年便來敲門。
我有起床氣,奈何他一臉冰霜,氣勢上就已勝我百倍,我便未敢發作。
“帶上大夏龍雀,跟我走。”他說道。
我抱緊我的刀,狐疑地看著他,莫非他要搶我的刀。
他瞪我一眼,轉身一腳深一腳淺地往樓梯走,“悅來客棧,愛去不去。”
“去去,當然去。”我趕緊道,拿了大夏龍雀追了上去。
能住那般氣派的大客棧,誰愿意住這里。聽說那里面往來的都是江湖世家的子弟,消息靈通,說不定能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我想扶著他,他卻甩開了我,說不喜女子近身。我想拿回骨灰盒,他也拒絕了。他看骨灰盒的表情悲中有敬,如同憑吊故人一般。我納悶他們難道一夜之間竟生出了感情來?
等到了悅來客棧,店內已是熙熙攘攘。
我隨他在角落坐下,眼睛卻一刻也不得閑地四處看著。
“你看他們是不是都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他出聲道,語氣很有幾分不屑。
我點頭,“看那一桌,光看他們的長相就知道他們很正直。”
那一桌上是三個青衫少年,個個姿容卓然,俊逸不凡,十足的美少年。
“哼,你要是不怕死,就亮出你的大夏龍雀試試,看屆時他們還是不是你心中‘正直的美少年’。”
我聽出他說最后幾個字時很有一種咬牙切齒的感覺,于是問道:“你是不是在嫉妒他們的美貌?”
他閉眼調息,吐出一個字,“滾”。
我達到目的,也不敢再火上澆油,嘿嘿一笑,推了桌上的包子給他。
“為什么讓他們知道我的大夏龍雀,我會有殺身之禍?”
這可關系到我的小命,我必須盡快弄清楚。見他不回,我起身道:“你若不說,那我就去問那邊的美少年了,想來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不知道罷了。”
他攔住我,說讓我扶他上樓后再說。
等進了樓上房間,他才慢悠悠道:“你可知這把大夏龍雀如今價值幾何?”
10
原來,十五年前,謝家莊的二小姐,冷冽的妻子,謝緋失蹤了。
隨她一起不見的,還有這把大夏龍雀。
關于此事,江湖上有許多傳言。
有說是歹人覬覦大夏龍雀,又怕被追殺,所以綁了謝緋做人質;有說是冷冽的江湖仇家為報血仇,奪刀殺人;也有說是謝緋自己離家出走,帶走了大夏龍雀,因為冷冽總是做天下人的英雄,與她聚少離多,她心生怨氣……
究竟什么是真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謝緋和大夏龍雀都不見了。
謝家莊在武林是第一大莊,冷冽又有各路江湖朋友的人脈,他們若想在江湖找人,絕沒有找不到之說。
然而,他們足足找了半年,都未曾找到。
于是謝家莊發布懸賞令:凡見到持大夏龍雀之人,速報謝家莊,消息屬實,即可得黃金千兩。反之,殺無赦。
只是不曾想這懸賞令遲遲未有人揭下。有不怕死的謊報消息,被謝家莊下了江湖追殺令后身首異處。
后來這懸賞令的賞金每年遞增一千兩,卻始終未曾有消息傳回。
至今,賞金金額以達一萬五千兩,成為江湖奇聞。
11
“這是懸賞令,又不是追殺令,我怎么會有殺身之禍?”我問道。
“你是謝緋么?”他把玩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兩顆黑色珠子反問道。
“我當然不是。十五年前我至多才出生。”
“既不是謝緋,殺了就不會得罪謝家莊。若是你,你會放任這刀在別人手中生出變數,還是直接殺人奪刀去邀功領賞?”
我不做思索,直接做出殺人的動作。他回我一個意料之中的笑。
“那我應該怎么辦?”我又問道。
他不回答,打了個響指,屋內便突然多出一個黑衣人來。
“五日后放出消息,說大夏龍雀已出,給冷冽十日時間到悅來客棧赴會,過時不候。”他對著那黑衣人說道。
黑衣人領命離開時,他又道:“冷冽到時,也通知教主前來。”
等黑衣人離去,我問他為何五日后再放出消息。
他說養傷時不喜被打擾。
我想他或許是在暗示我他要休息,于是我便準備下樓自行找熱鬧去。
“你怎么不問我的名字?不問我是何門派?”他在我開門前問道,“不怕我會害你么?”
“整個江湖,我只知道冷冽和謝家莊,你說了我也不知道。至于害我,我覺得你應該不缺錢,也不缺兵器。”
我不過據實回答,他卻忽然心情很好,大笑出聲。
“那你叫什么名字?”
“無心。”
12
此后五日里,他大多時間只坐在欄桿處,手中轉著他的珠子,旁觀著樓下的熱鬧。
我則迅速結交了幾位少俠,整日里與他們混吃混喝,探聽江湖八卦。
沈清便是其中一個,他也是謝家莊的弟子。奈何他比我還小幾個月,自然是不知道十五年前的事。
“伍兄師承何處?”沈清問道。
她未曾告訴我姓氏,未免他們追問,我便說我叫伍心。
“翠煙門。”我答道。
他聽了,還不及說話,旁邊一人已笑道:“翠煙門弟子都是美貌狐仙,向來不行走江湖,小兄弟別瞎說,便是沒有門派,我等又不會笑你。”
他們又說了些,我才知原來翠煙門在武林中名聲不好。翠煙門內全是美貌女子,而闖入的男子都消失了,江湖上便傳說他們是被門內女子所迷,葬身在那里了。
沈清也囑咐我不要亂說,我回他“你長得好看,說什么都對”,然后跟其他人否認了之前的說法,說自己逗他們玩。
其實我知道,大部分闖入的人,都是死在了入口處的花魁陣里,并非被翠煙門弟子迷惑。翠煙門本就是女子劉裳創立,她遭遇愛人背叛,一怒之下就驅逐了所有的男弟子,接收的女弟子大多也都是受過情傷的。未防止男子隨意進入,她便在入口處設了花魁陣,闖不過的人會深陷花叢,被蜂蝶叮咬,痛癢而死。
“只是不知那翠煙門內女子是否果真美貌異常,若當真如此,便是死在她們手上,那才真是‘做鬼也風流’。”另一個人接道,說完還十分猥瑣的笑了笑。
我見其他人并不覺得不妥,心中忽然沒了興致,便起身告辭。
13
他還是坐在欄桿處,看見我過來,冷哼一聲,可我實在不知道我又哪里惹到了他。
“怎么?不在樓下那些人里找夫婿了?”他陰陽怪氣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找夫婿?”我吃驚道。這幾天下來,他們與我稱兄道弟,都并未看穿我的身份和心思,他未曾參與又是如何看穿我的?
“呵,逢相貌看得過去的男子,你便要問一句‘少俠可有婚配’,得到否的回答,才肯繼續與人結交,也就那些蠢蛋,看不出你的心思。”
我不忿他說我眼光不好,辯解道:“哪里是看得過去!他們隨便一個都是少見的美男子!”
他丟給我一個白眼,繼續詆毀道:“就算他們相貌周正,看那身手,也不過三流水平,也虧你看得上。”
“這你就不懂了。她的經歷告訴我,與其崇拜男人生出仰慕之心,不如打的男人生出臣服之心。我就是要找一個打不過我的,日后好聽我的話。”
我得意地說完,又想到什么,轉而湊近他苦惱道:“不過,他們都是名門子弟,我怕我們門不當戶不對。”
他睨我一眼,用一指推開我,“你不是隨時都能叛出師門,還會在意這個。”
我嘿嘿一笑不做辯駁。他起身回屋,我也跟了進去。
他的腳好得很快,說是用了獨門秘藥。能有單獨的煉藥坊供門下弟子用藥的,我猜怎么也該是個大門派。
“要不,我拜入你們門下?這樣就沒問題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把你的姓氏也借我一用。伍,老是感覺兩手空空,不好不好。”
我說完,看著他,等他回答。
彼時他正在喝茶,直接噴了我一臉茶葉,又接連咳嗽了許久。
等他咳完,才戳了戳我的腦門,“她一個人瘋魔不夠,還要教個更瘋魔的徒弟不成?她到底都教了你什么?你知不知道冠以男子……”他想要說什么,卻停了下來,深吸一口氣后繼續道:“你若真想跟他們門當戶對,我勸你還是別入我門派。”
“為何?”
他抬高下巴,傲然道:“小爺乃江湖第一魔教——長生教少主,越澤。”
這些天我也聽他們提起過長生教。他們說長生教都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教主和少主都是性子陰詭暴虐之人。雖然近幾年雙方并無沖突,可自古正邪不兩立,他們也絕不會是朋友。
思量片刻,我回道:“我決定聽從你的建議。”
然后,我就被他丟出了房間。
14
到了第六日,我一出門就感覺到氣氛不對,我暗想消息傳的真是有夠速度的。
待我一坐下,沈清就靠過來低聲道:“伍兄可收到風聲?”
我故作不解,問是何事。
“有人放出消息,說大夏龍雀已出,要冷大俠十日內趕來悅來客棧赴會。”他說完,又四處看看,“只是不知這持有大夏龍雀的到底是誰?會不會就坐在店內?”
“你看我像不像?”我問道。
“別亂說話!”他低喝一聲,“伍兄性子散漫不拘,愛說玩笑話,可此時萬萬不可亂說。”
我看他是真心為我擔憂,于是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放心吧,我曉得分寸的。”
又過了兩日,晚上睡覺時我似乎總能聽到某些響動聲,白日里便經常有人打架,隱約是為著誰翻了誰東西。
到了第十日,有些人開始直接挑明了。
一滿臉絡腮胡的大漢拍一拍桌子,大聲道:“既然下了戰書,就別做縮頭烏龜,有本事的先來讓爺會會你。拿出大夏龍雀讓咱們見識見識,可有冷大俠昔日十分之一的功力!”
客棧內當然無人應聲。我也學著眾人,四處扭頭看看,做出猜測的模樣。
“啊”我低叫一聲,捂住后腦勺。
不必回頭看,我也知這是越澤那廝又在戲弄我。我原想回頭罵他一句,卻見其他座上的人都紛紛轉向我。
我趕緊擺手道:“沒事沒事,我就是被蚊子咬了一下,你們繼續,你們繼續。”
許是看我認錯態度良好,也或許他們是覺得拿著大夏龍雀的人不該是我這樣的慫貨,便都不再追究。
“無心,大夏龍雀不是就在你房間的被子里藏著。”又是越澤那該死的聲音。
我突然起身,沖到樓梯上,邊跑邊叫:“你胡說,明明是在你屋里的床底下!”
15
我雖不知越澤為何此時挑明,可我知道他一定不會害我。
果然,在樓下各路人馬聞風而動,準備沖過來抓我的時候,他利落地一躍而起,將我攔腰帶起,上了二樓。
“是魔教,他是魔教少主越澤。”人群中突然有人說道,“魔教少主有兩顆雞蛋大小的黑寶石,時常拿在手上把玩,我說他那幾日坐在那里把玩時的動作怎么那么熟悉。”
一時之間,竟無人再關注什么大夏龍雀了,反而紛紛轉向了越澤。
“眼力不錯,不如挖了那雙眼睛給我,想來手感也是不錯的。”越澤說著狠毒的話,面上笑容卻越發燦爛,晃得叫人睜不開眼。
“伍兄,快快離開那個魔頭,小心他傷你性命。”沈清高聲喊道,語氣十分焦急。
我還未來得及回道,越澤已搶先道:“她的性命就不勞你操心了。啊,另外告訴你一聲,她冠我姓氏,名無心。”
沈清瞪大了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我咬咬嘴唇,“其實……其實我是拒絕的,我……”
我話未說完,腰上一緊,被越澤帶入他懷里。
“今日誰若還存有搶走大夏龍雀的心思,就是找死。不如速速讓開地方,請你們的冷大俠過來,這十五年的恩怨情仇也該有個了解。”
他話音才落,客棧外一道急促的馬蹄聲響起,隨即有人高喊道:“冷大俠來了。”
原來冷冽竟到得這般快。
16
冷冽走進來的時候,客棧內其他人都為他主動讓路。
我本就站得高,自然看得清。
他的面部輪廓棱角分明,面上雖染有歲月的風霜,仍可見英俊之氣。
他走得很急,如腳下帶風;他眼含焦急,似有期盼。
我忽然覺得他熟悉,可明明我們從未見過。
“緋兒在哪里?大夏龍雀在哪里?”他看著越澤問道。
越澤看看我,示意我說。
我回屋取了她的骨灰盒,又拿了大夏龍雀出來。
“左邊是心心念念了你一輩子的女人的骨灰,她這輩子唯一求我的一件事就是讓我帶著她來找你;右邊是你曾經的寶刀,陪你廝殺,讓你揚名的大夏龍雀,你選哪一個?”我問道。
“緋兒在哪里?”他執著問道,不看那骨灰盒,也不看大夏龍雀。
我不答,擰眉思索。
之前我有猜測過她就是謝緋,可想到她的惆悵和遺憾,又覺得不是。如今見他這般肯定這骨灰不是謝緋的,更肯定了我的猜測。
“那就要問你了,”客棧外忽然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的男聲,緊接著,走進來一個與越澤有幾分相像的男人。
越澤叫了一聲父親,那人應了,又看向冷冽,“當年的事真相到底如何,我們合該來說個明白了。”
17
冷冽未應聲,只是看著我兩只手上的東西。
“大夏龍雀竟是被魔教所有!莫非謝家小姐也是被魔教擄走的!”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道,說是猜測,語氣卻是十足的篤定。
店內眾人開始出現騷動,有些已拔出劍,做備戰狀態。我猜那些應該是謝家莊的人。
“大夏龍雀是你們眼里的寶刀,卻還入不了我越天的眼!”越澤的父親倨傲道,“自以為名門正派,不過是一群道貌岸然的鼠輩。這刀就在這里,有本事你們就過來搶,沒本事的趁早滾蛋!今日是我與冷冽的個人恩怨,你們最好識趣。”
我看越天這般霸道,想著血緣關系真是奇妙,越澤的性子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是你越天,也是你妹妹越嬋!”又有人說道。
他這一說,眾人似紛紛記起了什么,瞬間就有了應和者,另一人接道:“諸位可是忘了,當年魔教妖女越嬋曾四處挑戰我各大門派,傷我門徒眾多,也直接導致我們與魔教那一場大戰。”
眾人紛紛應是,一時群情激昂,紛紛拔刀而出,似要與魔教再來一場血戰。
“噗!”
只是可憐了距離越天最近的一個白衣劍客,他劍還未出,就被越天一掌打得吐血飛了出去。
這一掌無疑激怒了眾人,也無人再與他啰嗦,蜂擁而上。
我一邊感嘆果然武林人士都太熱血,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一邊也納悶為何越澤到此時還這般置身事外。
許是看出我的疑惑,越澤勾起一個笑,示意我接著看。
正派人士雖人數眾多,卻顯然不是越天的對手。
他出手狠辣,卻偏不要人性命。許多人被打得渾身鮮血淋漓,只能躺在地上哀嚎。
整個客棧一時血腥味濃重。
此時我才覺出無心這個名字果然符合我,因為我居然還有閑心想著要不要趁亂救下一個美少年,這樣他無以為報,必定對我以身相許。
我想著,眼睛便開始四下里尋找目標。越澤卻像是知曉我的心事,手上用了幾分力道,捏得我骨頭都疼了。
我沖他做個鬼臉,轉頭看向冷冽,他似沒發覺這混亂,呆呆地站著。
直到有人高喊:“客棧外,謝家莊眾人與魔教殺手閣對上了。”
冷冽才似清醒過來,突然沖到越天面前,與之纏斗起來。
“這是你我之間的事,與眾人無關,我們莫要再挑起戰爭。”冷冽一邊應戰,一邊說道。
“那就要看冷大俠有沒有好本事,讓這些礙眼的人都給我滾蛋!”越天說著,重重一掌,將冷冽打開。
“冷大俠!”沈清急切地叫了一聲。
冷冽到底是高手,退了兩步后,定腳穩住了。
18
越天也并非真的要挑起戰爭,等冷冽下令讓眾人退出客棧,命謝家莊眾人不得妄動后,越天也吩咐教徒待命。
偌大的客棧內,就只剩我們四人。
“我曾見過我姑姑的畫像,她右耳下有梅花胎記。我常聽我父親說起姑姑的古怪性子,與你倒是十分相像,可見是她教出來的,”越澤說著接過我手上的骨灰盒,又看向越天道:“這應該就是姑姑的骨灰了。”
越天眼含悲戚,轉而怒道:“十五年前,我妹妹留下一封書信出走,還不準我去尋她,如今……我實在想不出,她還能為了誰如此!”
冷冽不答,反而問我:“你確實未曾見過緋兒么?她真的沒有提起過緋兒?”
我搖頭,“除了你,她從未提過別人。她與門中其他人往來并不密切,沒有叫謝……”
我說著,卻忽然記起,有一次她生病時,曾抱著那塊牌位斷斷續續地說話,似乎有提過“謝緋”兩個字。我當時以為這是她的獨特嗜好,如今想來,那該不會是……
“如果,”我猶豫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謝緋已經死了,至少十年前就死了。”
我講了我最早關于那個牌位的記憶。那是在五歲那年,我燒了她的臥室,她將我丟進小黑屋里,又丟了那塊牌位給我,讓我對著它思過。她還說這個牌位上的人可絕不會做出這般不讓人省心的事。
冷冽聽了,猛地拉住我的手臂,看著我,“她有沒有告訴你,你的父親母親是誰?”
我搖頭。我曾想過她其實是我的母親,她卻看著我的眼睛說她不是,我知道她從來不會跟我撒謊。后來我再也沒有問過,她也沒有提起。
“你今年幾歲?生辰八字可知?”
“十五歲。沒有。”
我說完,忽然流下眼淚,卻不知是為何。
19
冷冽說,是他的錯。
是他害了謝緋和越嬋。
說著,他拿出了懷中一本手札,說是當年越嬋留下的。
手札上寫越嬋十歲時初見冷冽。彼時正邪兩方交戰,他年僅17歲,卻以一把大夏龍雀以一敵百,一戰成名。她對他一見傾心。
越嬋說,她等了五年,每日都期盼自己快點兒長大,好去找他。可她十五歲偷跑出長生教去找他時,卻得知他與謝家莊謝緋自幼便有婚約。
她說她不甘心。她用了三年到處找名門正派的麻煩,弄得自己遍體鱗傷也在所不惜,只為了逼他來見她。也就是因為這,越嬋這個名字成了魔教妖女的代名詞,長生教也與中原武林各派變得水火不容。
她得償所愿,卻也同時知曉了他們婚期將近。她想大鬧婚禮,卻被哥哥困在教中。
她消停了兩年才等來外出的機會。這回她沒有再鬧,她沒有去找冷冽,卻找上了謝緋。
她在謝家莊呆了四年,跟謝緋做了閨中密友。謝緋說冷冽很忙,說他是江湖人的英雄,說他總有忙不完的江湖事,說他不是她的英雄。她曾為此跟謝緋大吵,她不允許謝緋得到了冷冽, 卻來指責他。
謝緋卻說你怎么看不清,還這般愛他。我倒寧愿尋一個普通人終老,也不愿意守著一個別人的英雄。
她被看穿心思,反而跟謝緋攤了牌,倆人整日里爭論不休,卻又不肯徹底老死不相往來。
她在謝家莊的第五個年頭,謝緋忽然跟她說,想要出去闖蕩江湖,就像她曾經那樣,無惡不作也好,劫富濟貧也好,她想要試試那般酣暢淋漓的生活。
她起初不同意,后來卻答應了,條件是要謝緋帶上大夏龍雀。
只是她沒有告訴謝緋的是,她將所有的事都寫在了手札上留給了冷冽。她讓冷冽不準告知其他人,只能一個人出門找她們,若是被旁人知道,尤其是若挑起謝家莊與長生教的仇怨,她就會殺了謝緋。
她在手札的最后,告訴冷冽:你是否愛過我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花了十五年追著你,也要你至少花十五年的時間來找我,如此才兩不相欠。而在這個過程里,你最好恨我,越恨越好,恨到極致,我或許能得你點滴愛意。
我愛你,大夏龍雀會陪著我。
20
此后的事,除了越嬋就沒人知道了。
冷冽說我應該是他的女兒,可我不知道,也沒人能證明。
越天先離開的。他沒想到這一場橫跨了十五年的恩怨,竟是妹妹一場精心設計的巧妙“報復”。沒了興師問罪的理由,自然是早早離去。
冷冽說要帶我回謝家莊,我拒絕了。
“你的刀你拿走吧。她把刀給我,或許就是想要給你。”我將大夏龍雀遞給他說道。
“那你要去哪里?”他問道。
“浪跡天涯,又或是尋個夫婿安家。”我笑道。
他欲言又止,最后道:“謝家莊永遠為你敞開大門。”
我上前抱了抱他,等他上了馬,才說道:“我記得她似乎說過,那個男人不愛她,嫌與她是正邪不兩立,她就偏要把他的女兒教的跟她一樣亦正亦邪的性子,看他到底愛是不愛。”
說完,我狠狠踢了他的馬一腳,他只來得及回頭看我一眼,便被馬帶著往遠處去了。
我想只有我明白越嬋。
一開始她應該就想過她的死亡時間,開始于十五年,終了于十五年,多么圓滿的輪回。只是她死不是為了結束,是為了永存。她的死讓他多年的尋找成了空,她的死讓他想要知道的秘密永遠成了秘密。他自此以后一輩子都無法再忘了她,如鯁在喉也好,愧疚難安也好,他的記憶里始終有她一席之地,且無可替代。
我原本也沒有什么行李,骨灰盒給了越澤,大夏龍雀給了冷冽,真正的一無所有了。
“你想去哪里?”越澤擋了我的道,痞笑著道:“你忘了你已經冠我之姓了么?越無心。”
“我記得我當時聽從你的建議,直接拒絕了你。”
“你不應該叫越無心,你應該叫越口是心非。”
“果然,你懂我。”
“我姑姑若知道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必會十分欣慰。”
“那是我自學成才,同她可沒有半分干系。”
“這厚臉皮的勁兒像誰呢?”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那走吧,越夫人。”
“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