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村的早晨
四月，山村的天空透著春天特有的清亮，北回歸線以南的陽光，一層層地從云朵上墜落下來鋪在田野上，山林間，不經意地制造著春天迷人的景象。穿行在陽光里的空氣是甜的，帶著花香。
還在床上，雞已經叫了很多遍，它們還是老樣子，語言一直以來都沒有改變，還是說著它們祖先那種古老的語言，一遍一遍地迎著晨曦在鄉村的土地上鳴叫，它們的聲音很大程度上已經成為鄉村代表符號之一。如果少了它們，鄉村會少了很多樂趣。
亮光跨過窗戶的阻攔闖進我的房間，這一片清亮的晨光預示著一天的好天氣，它也在告訴我，多睡賴床是辜負這大好春光。
推開窗，一股清新空氣灌進來，在我臉龐溫柔地綻放。不遠處，老梨樹的枝條已經長滿一叢叢嫩黃色的新葉。
就在幾天前，一場春雨過后，梨樹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還站滿白色的花朵，僅過了幾天，花朵就長成了葉子。這就是春天的腳步吧，所有的植物在春天面前都很有活力。
也許，人也是如此，有意或者無意地在春天里加快著自己的步伐。
村里的道路已經全部硬化了，泥土被堅硬的混凝土牢牢地鎖在身下，雞們的利爪在這冷酷的水泥地面上再也沒有用武之地，泥土破不開，肚子是填不飽的。于是，它們紛紛尋找裸露的土地。
我屋子后面閑置的菜地就成為村里雞群的樂園。
天剛剛放亮，雞群就攜老扶幼來到菜地上聚會找食。樹叢的嫩芽還沒來得及舒展綻放就被饑餓的雞嘴啄食殆盡。
太陽出來，陽光密密麻麻地撒在地面上，這是雞們最歡樂的時刻，它們用利爪刨出一個坑洞，自己窩在里面，用翅膀和爪子將洞旁的浮土撥到身上，然后劇烈地抖動身子，在坑洞里打滾以清除身上的雞虱。這是雞洗澡的方式。
有些公雞因為求偶而發生爭斗，兩只雞豎起脖子上紅亮的毛發進行打斗。打敗的一方悻悻離去，勝利的一方則帶著一種驕傲地神態接近那些發情的母雞，趁機啄住母雞的雞冠，把母雞壓在身下，屁股一頂，就完成了春天里的一次交配。
2.屋頂的貓
陽光很好，風很輕柔，我來到屋頂看書，家里的三只貓也悄悄跟在后面。
我坐著看書的時候，它們優雅地走到我近旁坐下，用猩紅的舌頭舔舐毛發，用牙齒友愛地幫對方抓虱子，撓癢癢。這是絕大多數貓在曬太陽的時候都會做的事。
梳理好毛發，他們一只挨著一只躺下，那慵懶的姿勢跟這午后的陽光很般配。它們不時翻轉著身子，喉嚨有時候還發出咕嚕嚕的輕微響聲。
貓們發育得很好，這也賴它們的母親骨架好，它們才有這樣美好的身材。這些漂亮的貓兒卻懶極了，他們整天都躺在火塘上睡覺。
其中一只灰貓很貪吃，愛偷東西，經常偷偷摘下放在桌子上的肉，沒有一點貓的秉性，貓應該是捉老鼠的好手，它卻好像對捉老鼠不怎么上心。父親對這只貓偷吃桌上肉食的行徑十分憤怒。可是，每次被發現之后，貓就蹦跳著離開了，跑進了屋角的陰暗角落，或者快速鉆進桌子底下，誰也打不到它。
待到事情平息了，又慢慢溜出來，跟另外兩只貓共享食物。它們已經看透了主人的心思，也習慣了圓滑投機地躲避主人的責罵。
另外一只黑貓身形比灰貓更高大，肌肉更壯碩，也比較乖巧。這只貓是真正意義上的黑貓。
它全身上下都是黑的，連瞳孔都比另外貓黑亮。有一次，它呆立在暗處對我叫喚，我往聲音來源搜尋，好久才發現它的蹤跡。
我猜想，它的這身黑色皮毛肯定在捕捉老鼠的時候起到了很好的偽裝作用。這只貓深得我們家人的喜愛。因為它從不會偷吃東西，當另外兩只貓分享偷來的肉塊的時候，它也不參與，自己坐在遠處觀望，它時刻保持著作為一只好貓的尊嚴。
黑貓是捕捉老鼠的能手，它的戰績令其他另外兩只貓相形見絀，望塵莫及。它很少在火塘那里躺睡著，經常在谷倉附近逡巡，仿佛一個守衛要地的士兵。
每隔幾天，它就能捉到一只老鼠。每次，它在暗處捉到老鼠，先把老鼠叼在嘴里，堂而皇之地走到主人能看到的地方再把老鼠吃掉。這就是家貓的心機，也是馴化之后的秉性，它在向主人展示它的戰功，這是它的可愛之處。
母貓又懷孕了。
它懷孕的模樣很奇怪，肚子多出了幾塊肉，里面的貓孩子凸出身體的表面，仿佛是外掛著的。
不過，雖然有了身孕，這只母貓身手依舊矯健，還喜歡和另外兩只貓扭打在一起戲耍。我還看見它從很高的房梁上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凳子上。它一點也不顧忌肚子里孩子。
也許，貓的騰躍天性真就從娘胎里訓練出來的。
3.除草
母親說，該給田里的玉米施肥除草了。
土地里的種子已經長出了地面。他們在春雨和陽光的滋潤下成長得十分迅速。遠遠望去，寬闊的田野上盡是喜人的綠色。
父親稻鎮上買了兩袋化肥。一個晴朗的早晨，我，父親，母親三個人前往村莊外面的玉米地里除草施肥。早晨的空氣帶著泥土和花朵的清甜。田埂上，水渠邊的野草們也紛紛亮出了自己春天的著裝，一律是蓬勃的樣子。站在它們附近的石塊這時候仿佛也年輕了起來，濕潤的臉龐上也泛著動人的春光。
玉米卷心葉內有碩大的水珠，晶瑩剔透。小時候，拿一根竹筒收集這樣的水珠來喝，能喝出玉米的香味。母親把化肥灑在禾苗的根部，用量并不多，播種的時候撒了夠量的牛糞，化肥可以少用。撒好了化肥，我們三個就用鋤頭把土鋤到禾苗根部，蓋住化肥和野草。有時候，用力太大，鋤上來的土塊會把禾苗壓歪。母親常常提醒我要把禾苗修正，不然禾苗結不出玉米棒。一根禾苗站不直，就結不出果實，這給我的啟示很大。
4.春水
一場春雨過后，干涸的泉眼復又冒出了水，河道里流淌著清澈柔和的春水。
每當深秋一來，河道里的水就瘦了下去，淤泥漸漸變硬，野草開始瘋長。水流消失了蹤跡，河道里就是野草的家園。春天，河水又以全新的姿態在河道里流淌了，野草們都乖乖地伏在水面下，那是一種安靜的姿態。有些草長的比較高，半截露出水面，隨著水波來回晃動，好像一只跳舞的長腳蚱蜢。臥在河心的石塊也開始恢復了活力。水流把落在它們身上的泥土全都沖刷干凈了，它們正在和流水配合演出動聽的樂曲。
春水是透亮的，是溫暖的，是甘甜的，水流不多，令人憐愛。它的到來一下子使河岸熱鬧起來。晚歸的牛們會結群來到河邊飲水，母鴨也領著嫩黃色的小鴨仔來到河邊吃草鳧水。那些下田勞作歸來的村民也喜歡在這溫暖的水流里洗手，順便刷洗沾滿泥土的鋤頭。水是包容的，也一直是干凈的。很多時候，河水就像一位慈愛的母親注視著我們，給我們無言的關愛。
夜晚，這一淌春水也是不會寂寞的。天氣好的時候，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會住進水的屋子里和它聊天，氣氛十分融洽。就算星星和月亮來不了，河邊土洞里的蟲兒們唱的歌曲也會把夜晚點亮，它們誰都不會感到寂寞，連同我們居住的村莊也睜大了眼睛守護著人們的美夢。
5.老熟人
是個大晴天，我到樓頂曬被子的時候，坐在輪椅上的八爺在他家門口朝我揮手。
“過來我家坐坐啊。”他對我說，笑容里滿是欣喜和渴望。
“行，曬好了被子，一會就過去找您。”我回答。
八爺現年六十五，癱瘓在床已有五年了。人們說，他是干活累壞的。他干活勤快，一刻也閑不住。有一天下田干活的時候，倒在了田埂上。送到醫院檢查，說是腦溢血，治療了一段時間也沒只好，落下了半身不遂的病疾。八爺性格溫和，喜歡笑，對誰都很親近。我小的時候經常跟著他去山里放牛。傍晚，要是我家的牛跑到山坡深處的樹叢里不肯下來，我一個小孩不敢上去驅趕，八爺就會熱心地幫我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每次烤紅薯或者烤玉米的時候，八爺都會把最好的留給我們這些小孩。因此，我對他心存感激。
曬好了被子，我就跑到他家里跟他一起聊天。八爺骨架很大，身形高大，他身下的輪椅顯得有些瘦小。我推著他到屋子外面的陽光里曬太陽，他臉上的笑容洋溢著一派幸福的模樣。
我記得前年他流淚的樣子。那時我短暫的回家幾天。離開村子的前一天，我見到他在陽臺上曬太陽，我就上去跟他說說話。他很高興。也許，除了他的家人，村里很少有人去看望他吧。我們說了很久的話。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塑料手表，嚴重泛著淚花對我說，你記得嗎，這是當年你給我買的那個手表。
我當然記得，這個手表是我當年趕集的時候買下來的，不貴，不到十塊錢。當年，八爺說他的手表壞了，放牛都不知道該在什么時候把牛趕回去。這是他不經意間對我們說的一句話。我卻記住了。當時還在讀初中的我攢下十塊錢買了這個表送給他，算是表達他這么些年在一起放牛期間對我的關心和幫助。過了很多年了，這個手表的電池已經用完了，指針不走動了。八爺還一直留在身邊，這讓我心頭暖暖的。我和八爺安靜地坐在陽光下晾曬著我們共同的回憶，這回憶里有歡樂，有酸楚，有甜蜜，也有疼痛。日子如塵土一樣滑落，覆蓋住了很多東西，包括我們的回憶。但是，只要我們愿意，我們轉身尋找的時候，這些溫暖的就都會從歲月深處跳出來，帶著熟悉的味道和面孔給我們最溫馨的擁抱。很多時候，和很多熟人相遇，只有當初的記憶加入進來的時候，內心才會倍感溫暖而不感到陌生。
臨走的時候，八爺的家人給我們拿來幾個橘子，我拿了一個，剝開鮮紅色的外皮，我和八爺一起分享了這個甘甜的橘子。金色的陽光隨著橘子肉被我們含進嘴里咀嚼。那一刻，八爺突然痛聲淚下，我知道，八爺哭泣不是因為這個橘子的美味。
7.巨大的夜晚
夜晚屬于世界上所有的角落，茶村的夜晚自己獨特的氣息。
夜總是從遠處的山腳開始的，太陽剛剛落下去，山腳就暗了起來。山中的樹，大多低于山崖，夕陽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樹葉縫隙里，只有林間的松鼠們能拾到一些微光，帶回樹洞里。寬闊的田野過分安靜，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燈火次第亮起來，動物們的叫聲也是很小的，它們正在樹上或者主人搭建的屋子里細數著今日的收獲。
不到十點，村里的燈火就又逐個的熄滅下去，如果點起蠟燭，蠟燭會與晚風保持著某種默契，就像接踵交談的朋友。草叢里的蟲鳴讓夜晚大了起來，在這巨大的夜晚里，安放著我的族人們最卑微也最崇高的睡眠，在他們的頭顱里藏著村莊未來的模樣，藏著他們對共和國制度下的明天美好的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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