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正沖淡的張九齡

唐玄宗是一代明君,在他治理國家的四十多年里,開創了開天盛世的不朽時代。特別是開元時期的近三十年中,唐玄宗勵精圖治,選賢用能,發展經濟,強大國力,提倡文教,使得天下大治,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盛唐氣象。杜甫曾在《憶昔二首》中描繪了當時盛景:“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盛唐時代,一方面因為唐玄宗英明神武,虛懷納諫,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選用了一批忠誠能干的宰相。像姚崇、宋璟、張嘉貞、張說、蘇颋、李元纮、杜邏、韓休、張九齡等。他們各有擅長,忠于職守,因此政治清明,才盡所用,國家穩定富足,蒸蒸日上。李涉曾寫有《題溫泉》盛贊道:“能使時平四十春,開元圣主得賢臣。當時姚宋并燕許,盡是驪山從駕人。”圣主與賢臣相遇,共創了一個歷史傳奇。

張九齡之后,唐玄宗開始昏聵奢靡,剛愎自用,任用李林甫、楊國忠這種奸詐狹隘,才能平庸的小人為相,而且一味寵幸野心勃勃的胡人安祿山。結果釀成了大禍,爆發了歷時8年的“安史之亂”,給國家和人民造成了巨大的創傷,強大的唐帝國從此走向衰亡。在唐玄宗選用的所有宰相中,張九齡應該是最為著名的一個,這不僅是因為他具有杰出的政治才干,還因為他是一個承前啟后的詩人,為盛唐氣象的出現作出過巨大貢獻。雖然張說和蘇颋也在詩文方面聲名赫赫,被譽為“燕許大手筆”,但皆不及張九齡的詩歌成就。

張九齡于678年出生于嶺南一個世代仕宦家庭,祖父父親都曾在廣東地方為官。張九齡才智過人,聰穎好學,能詩善文,少有文名。少年時即拜謁嶺南名流,曾得到廣州刺史王方慶的高度贊譽。當時文壇領袖群倫的張說因得罪武則天寵臣張昌宗,被流放到嶺南,經過韶州時與張九齡首遇即夸贊他的文章“有如輕縑素練”,可“濟時適用”,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張九齡雖然生長于嶺南偏僻之地,但他素有遠志,胸懷天下。他一生三進京城,在仕途上跌宕起伏,最后入朝拜相,成為一代名臣,同時在詩文方面也頗有建樹,深得后人稱許。二十出頭時,張九齡即榮登進士第,數年后應吏部試又中,被授秘書省校書郎,入朝為官。十年內,他先后升任右拾遺、左拾遺,并進入唐玄宗視野。但因為“封章直言,不協時宰”,招致了宰相姚崇的不滿。于是他以秩滿為由,去官歸養。這是他第一次離開朝廷,但這一次是他自己選擇要回歸家鄉,并不是因為犯事貶謫。

雖然張九齡回到家鄉休養,卻沒有閑著。而是琢磨著要為家鄉做點實事。其時唐朝經濟鼎盛,社會繁榮,水陸交通發達,海外貿易頻繁,廣州因沿海之利,已發展成為濱海富庶商港。嶺南與中原的聯系越來越重要,也越來越密切。中原聯通嶺南必經大庾嶺,而“嶺東路廢,人苦峻極”,來往十分不便。張九齡在反復考察地理交通后,向朝廷提出請修大庾嶺路,開鑿梅關古道,改善南北交通。在經朝廷批準后,他親任項目主管,踏勘設計,指揮施工。很快,古道便開通,南北交通大為改觀,隨后人口遷移、軍隊調動、商旅往來、使節訪問大為便利。張九齡不僅暢通了唐代的南北交通,還造福了子孫后代。

在家鄉呆了一年多后,張九齡被召入京,因修大庚嶺路有功,拜左補闕,不久升任禮部員外郎,遷司勛員外郎。公元721年,張說拜相,張九齡的仕途開始進入快車道。張說對張九齡一直高看一眼,不僅欣賞他的政治才華,還贊譽他的詩歌文章,推他為“后出詞人之冠也”。張九齡也很是推崇張說的人品詩文,兩人雖然很是投機,但張九齡對張說的為政之道也經常直陳其弊,大膽建言。因為得到張說的獎掖推舉,張九齡很快被任命為中書舍人。但好景不長,張說被宇文融和李林甫等人彈劾而罷相,張九齡和張說走得太近,被指依附而深受牽連,張九齡改任太常少卿。但仍受排擠打壓,后外放地方,任洪州都督。雖然地近老家韶州,但又一次離開了朝廷,遠離了政治中心。知遇恩相罷職,自己也不為時用,他的心情很是沉重,在洪州他寫下《在郡懷秋》,感嘆道:“臣成名不立,志存歲已馳。五十而無聞,古人深所疵。”

張說在罷相三年后重新被玄宗任命尚書左丞相、集賢院學士,但不久便病逝,去世前他又多次推薦張九齡。張九齡得知己如此,可以無憾矣。張九齡雖然離開了京城,但在地方為官倒也一直受到殊遇,從洪州都督轉任桂州刺史、嶺南道按察使、御史中丞,離家越來越近。幾年地方官的經歷,讓他更加了解社會民情,為他今后進一步施展懷抱打下了扎實的基礎。

公元731年,張九齡三度入京,擢秘書少監,兼集賢院學士副知院事。此時他已54歲,即將邁向人生巔峰。因他才思敏捷,文章精美,深為唐玄宗倚重。很快他便被提拔為中書侍郎,后轉為工部侍郎,集賢院學士。因為事母極孝,張九齡屢乞歸養。唐玄宗不準,先后任命他的弟弟張九皋、張九章到嶺南為官官,照顧他的老母親。張九皋后官至廣州都督兼五府節度經略使,而張九章后官至嶺南節度使、廣州都督,皆顯赫一時。唐玄宗愛屋及烏,對張九齡可謂榮寵至極。

第三次入京僅僅兩年多,張九齡便被授予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成為當朝宰相,掌管朝政。在宰相任上,他強調保民育人,堅持選賢任能,主張薄征徭役,使得政治清明,天下大治,國富民強,延續了“開元盛世”的良好局面,被后世譽為“開元之世清貞任宰相”的三杰之一。因為才華橫溢,德能俱佳,又兼秉公守責,直言敢諫,張九齡不僅遭人嫉妒,還為人忌恨,引來了一幫奸佞的陷害算計。特別是牛仙客和李林甫,在唐玄宗面前沒少進讒言。而在創造了輝煌的開元盛世之后,唐玄宗也開始身心昏聵剛愎自用,慢慢地疏遠了張九齡等賢臣,而親近牛仙客和李林甫這些奸人。不久,張九齡因薦人不當遭到牽連,被貶為荊州長史。后上表請求回鄉掃墓,未幾病死于家中,終年63歲。張九齡平生淡然從容,舉止優雅。他去世后,唐玄宗每對宰相推薦之人,總要將其與張九齡相比:“風度得如九齡否?”對他甚是懷念。

張九齡雖然生來體弱,但意志堅決,忠誠耿直,而且善于識人,富有遠見。當初安祿山入朝奏事,張九齡曾對侍中裴光庭說:“亂幽州者,必此胡也。”后來安祿山率軍討伐奚、契丹,戰敗被執京師。主將張守珪奏請朝廷將其斬首。張九齡果斷批示同意。可惜唐玄宗寵之太甚,居然將其釋放并重用。導致釀成大禍,發生了著名的“安史之亂”。唐玄宗在戰亂中避難蜀地,想起早年張九齡的忠言,后悔莫及,為之落淚。專門派使到韶州祭掃張九齡墓,撫慰其家屬。祭云:“故中書令張九齡,維岳降神,濟川作相,開元之際,寅亮成功。讜言定其社稷,先覺合于蓍策,永懷賢弼,可謂大臣。”

張九齡政治才干超群,詩歌成就也非常突出。《舊唐書》載:“九齡文學政事,咸有所稱,一時之選也。”其詩留存至今者200余首,有《曲江集》傳世,佳作甚多。《感遇》12首尤為著名,與陳子昂《感遇》38首難分伯仲。《感遇》其一和其七名列《唐詩三百首》第一和第二首,可見其重要程度。張九齡的詩“雅正沖淡”,極具神韻,一改當時的綺麗詩風,承繼了初唐四杰和陳子昂之余風,推動了盛唐氣象的形成。同時作為“嶺南第一人”,他還開創了嶺南詩派的先河。

張九齡的詩歌有幾個明顯的特征。一是格調清淡。二是情感深婉。三是尤重興寄。四是語言清新。明胡應麟《詩藪》曾論及:“唐初承襲梁、隋,陳子昂獨開古雅之源,張子壽首創清澹之派。盛唐繼起,孟浩然、王維、儲光羲、常建、韋應物,本曲江之清澹,而益以風神者也;高適、岑參、王昌齡、李頎、孟云卿,本子昂之古雅,而加以氣骨者也。”認為陳子昂和張九齡是開啟盛唐詩風的兩個奠基性的人物,前者為古雅派,后者為清淡派。盛唐詩人如王維孟浩然等人是在張九齡清淡詩風的基礎上佐以風神,而高適岑參等人則是在陳子昂古雅的基礎上加以氣骨。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也有類似之論:“唐初五言古漸趨于律,風格未遒,陳正字起衰而詩品始正,張曲江繼之而詩品乃醇。”可以說清淡醇厚是張九齡詩歌的底色。頗能代表此特色的是他的《西江夜行》:

遙夜人何在,澄潭月里行。

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情。

外物寂無擾,中流澹自清。

念歸林葉換,愁坐露華生。

猶有汀洲鶴,宵分乍一鳴。

天曠地遠,夜月如夢,水流澄澈,萬物寂靜,在這空靈的境界中,詩人油然生起思鄉之情,心中泛起淡淡的憂愁。景淡情淡心淡,仿佛一切都已沉寂。最后兩句“猶有汀洲鶴,宵分乍一鳴。”更襯托出作者靈魂世界的幽渺深遠。另一首《湖口望廬山瀑布泉》雖然遐思氣勢如虹,景致卻仍是清淡底色:

萬丈洪泉落,迢迢半紫氛。

奔流下雜樹,灑落出重云。

日照虹霓似,天清風雨聞。

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

這首詩相較于李白的七絕《望廬山瀑布泉》,無論是氣勢上,才思上,境界上皆不遑多讓,甚至更加絢麗,更加奇幻。給人氤氳空靈,渾然雋永的美好感覺。

情感上,張九齡并不哀傷,更不憂憤。而是深婉真切,動人心弦。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望月懷遠》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景象極其素雅,境界極其唯美,而寄寓其中的是濃濃的思念,淡淡的憂傷,令人不由心中輕嘆,魂移魄動。“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兩句尤為后人激賞,至今常在中秋月明之時,被人反復吟誦,寄托情思。

在詩歌的藝術手法上,張九齡最大的特色是喜用興寄。很顯然,他繼承了風騷傳統。“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在詩中,他常自比微燕,孤鴻,鴻鵠,蘭葉,桂華,丹橘等,以喻其耿介高潔。而用鷹隼、蚍蜉,雙翠鳥、林棲者等惡禽俗物,形容那些奸佞小人。《感遇》十二首基本都采用了興寄手法,以美好事物自況,而以惡俗事物言他。像收錄在《唐詩三百首》第一首的《感遇》其一: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蘭葉桂華,雖然香遠益清,但卻沒人懂得欣賞。詩人借蘭葉桂華的獨自榮枯,感嘆自己的懷才不遇,也寬慰自己要追求本性初心,不必在乎聞達。另一首排在《唐詩三百首》第二位的《感遇》其七寓意也類似: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可以薦嘉客,奈何阻重深。

運命惟所遇,循環不可尋。

徒言樹桃李,此木豈無陰?

雖然丹橘有歲寒之心,有常綠之性,奈何命運不濟,無法得遇善賞之士,只能蹉跎輾轉,虛度光陰。可以說,張九齡的詩,十者有九皆用興寄,別有意指他思。

張九齡的詩歌語言十分淺切自然,清麗新穎,沒有任何生澀拗口之言,說故用典之句。讀起來易懂易記,朗朗上口,但絕不平俗寡味,無所玩味。試看他的《答陸澧》:

松葉堪為酒,春來釀幾多。

不辭山路遠,踏雪也相過。

一讀便通曉其意。清新自然的語言風格置之王維孟浩然的山水詩中,似乎難以甄別。

他的另一首《照鏡見白發》更為簡潔明了:

宿昔青云志,蹉跎白發年。

誰知明鏡里,形影自相憐。

用語曉暢,筆勢靈動,感情深摯。尺幅之內即見天地。

張九齡素被稱為有唐一代最有風度雅量的宰相,一方面是因為他超群的人品胸懷政治才干,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杰出的詩歌才華文學貢獻。唐崔群曾評價道:“玄宗初得姚崇、宋璟、盧懷慎、蘇颋、韓休、張九齡則治,用宇文融、李林甫、楊國忠則亂,故用人得失,所系非輕。”唐元稹認為:“昔我玄宗明皇帝得姚元崇、宋璟,使之鋪陳大法,以和人神,而又益之以張說、蘇颋、嘉貞、九齡之徒,皆能始終彌縫,不失紀律。”清初屈大均不吝贊美:“東粵詩盛于張曲江公。公為有唐人物第一,詩亦冠絕一時。”

歷來嶺南為中原罪官貶謫之所,而這里卻誕生了蠻荒第一位宰相,他從嶺南走向中原,從地方走向中樞,從唐朝走向當下,從來都未曾離開人們的視線,人們自然也未曾稍減對他的熱愛。關于他的歷史評價,我一直以為清初王夫之的兩句論述最為精準恰當:“當年唐室無雙士,自古南天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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