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讀《人世間》(29)

秉昆,為朋友兩肋插刀都不帶眨眼的,容易滿足的鄭娟是支持他的,哥哥姐姐是改變不了他的。兄弟倆人愉快討論問題后都笑了,可這笑能堅持多久?


白笑川他們從南方演出回來,似乎都遭受了精神重創,白笑川就像率徒在外比武,被對手當眾摔下了擂臺。

秉昆大惑不解,他問大家掙到了錢沒有?都說掙到了。他問比以往掙得多還是少?都說比以往掙得多。他問邀請單位接待得如何?都說接待得挺周到。他問那為什么一個個陰沉著臉呢?都不言語了。

白笑川說:“你什么也別問了,大家都挺辛苦的,各自回家休息吧,過幾天我告訴你原因就是了?!?/p>

熬過了兩天漫長的時間,秉昆實在受不了,晚上就跑到師父白笑川家去了。

(熬、漫長、受不了、跑,這幾個詞很能體現秉昆的焦躁,他真的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啦)

白笑川:“看來,以后啊,南方咱們是去不得了?!?/p>

“為什么呢?不是掙得比以往多了嗎?”秉昆更困惑了。

白笑川告訴他,他們的看家本領在南方吃不開,弟兄們一開始表演,臺下觀眾轉眼走了一半,只有相聲還能拉回點兒觀眾來。南方的年輕人除了愛聽流行歌曲,對傳統曲藝都不怎么感興趣。從北方到南方打工的青年,也不分男女幾乎都成了流行歌星的歌迷,甚至比南方青年還迷得厲害。

(白笑川說得沒錯,當時真的特別流行。這也難怪,畢竟還是比較好聽些)

秉昆頭腦里一片空白,如同被定身法定在椅子上了。

白笑川低聲唱了幾段后坐下,飲口茶說:“當然,我并不認為那些歌曲有多么經典。但問題是,大陸從來沒有過。歌詞可以那么寫,歌曲可以譜得那么軟綿綿的,歌者可以把歌唱得那么甜,這是我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這還是只聞其聲,待人家歌星們登臺,衣有衣樣,人有人樣,人家歌星們都有形象設計師。人家歌星們年輕,講究這一點?!??這怪我,我愿意往咱們旗下劃拉老哥老弟,以為只有那此熟人才個個是寶,眼界里沒怎么留意有才藝的年輕人。這是我犯下的一個大錯誤!咱們注重臺上形象了嗎?腦子里根本沒這根弦吧?……”

(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讓白笑川大受刺激的是演出報酬的天壤之別。

“秉昆,我的徒弟啊,你是沒親眼看到,太刺激人了?!H缃竦难莩鍪袌錾?,我的斤兩也就是人家一小女歌星的百分之一啊。明白了這一點,也算不枉南行一遭吧……”說到這里,白笑川看起來更不好受。

秉昆與師父交談時,師母向桂芳一直在廚房忙著什么。這時她走講小客廳,掏出手絹遞向丈夫。

(向桂芳,還記得嗎?以前秉昆去找過她,她一聽白笑川就跑開哭了)

秉昆:“師父,人的價值,那也不是完全能用金錢衡量的……”

不料,師母向桂芳打斷了他的話,她說:“秉昆,那些大道理你師父都懂……”

白笑川又打斷了她的話,他說:“是啊,我都懂,但咱倆不是肩負著為雜志社創收的擔子哩!看來,往后難了?!?/p>

(三個人說話,一個被一個打斷,不甘、堅決的不同心情就這樣展現出來了)

秉昆想說的話說不出口,頭腦里一片空白,他只有低下頭苦笑。

師母站在師父身旁,一手搭在師父肩上,看著秉昆說:“秉昆啊,你師父這兩天總在尋思,不知有些話怎么跟你說才好。我看啊,當著你的面,他是很難直說了,那師母就替他直說了吧!你師父他不愿再出去走穴,也不愿再當你們公司的法人代表了。我倆退休后安心過幾年與世無爭的晚年生活,……。我倆已達成了共識,都認為能那樣相伴著度過晚年就是我們的幸福?!?/p>

秉昆始終看著她,洗耳恭聽。待她說完,乘昆把臉緩緩轉向了師父。

(洗耳恭聽是真實的,緩緩轉是不愿意相信的,秉昆矛盾的心情)

白笑川點燃了煙斗,他吐出一縷煙,深吸一口氣把煙吹散,也不看秉昆一眼,盯著煙斗說:“你師母的話,的確代表了我目前的真實想法。錢不在多,夠花就行。我倆的退休金加起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夠我倆過上那樣的日子。家不在大,夠住就行。我倆沒兒沒女,這九十多平方米的家,已住習慣了,滿足了?!?/p>

(白笑川不好直面徒弟的無奈)

“可……”秉昆的話又一次被師母打斷。

師母說:“秉昆,你師父決心已下,希望你能理解他。你理解他,等于成全我倆了,明白嗎?”

白笑川接著說:“秉昆,理解一下師父吧,???”

(看來這次南下演出對白笑川的打擊夠大)

“理解……可……我怎么辦?”秉昆一失口把不愿說的話說了出來。

白笑川扭頭與妻子對視了一眼,低下頭連吸了兩口煙斗。

(這是秉昆一時難以接受,也是白笑川難以面對的,畢竟師徒一場,又是惺惺相惜的伙伴)

秉昆慚愧地說:“對不起,師父,其實……我想說的不是那句話……”

向桂芳說:“秉昆,我和你師父,我們也一塊兒為你犯愁過。咱們雙方面,都互相理解吧。”

白笑川才又說:“是啊。你還年輕,你以后可該怎么辦呢?這的確是個問題。干脆把公司注銷了吧,對于那些曲藝界的人倒沒什么。他們都有地方開工資,無非多掙多花,少掙少花。不跟咱們一塊兒走穴,只要他們還愿意,各自單飛也不是就沒地方請了。他們加盟在咱們公司的旗下,主要是為了幫咱們,圖的是集體演出那種親密和快樂,不掙那份錢誰家的生活都過得還可以,但你那兩個朋友,他們叫什么來著?”

“肖國慶,孫趕超。”

“一個的姐,另一個的妹,豈不又失業了?”

“是啊!”

(這才是秉昆考慮的問題)

“一想到她倆,別說你心里不好受,連我和你師母也不忍心啊?!?。你下一步的路可該往哪兒邁呢?秉昆啊,老實說,師父還沒替你想好。所以,你今天要是不來的話,師父是絕不會急著去找你的,可你今天來了?!?/p>

秉昆低下頭說:“只要師父打算好了,我就高興。至于我今后的路,師父就不必太操心了?!?/p>

(這是真話,但多少有點言不由衷)

白笑川嘆道:“秉昆,給師父幾天時間,容師父替你往長遠想想??!”

秉昆說:“那謝謝師父了。”

向桂芳問:“你哥和嫂子,還有你姐和姐夫,他們都不是一般人,不能在這時候幫幫你嗎?”

(這話應該也是白笑川想問的,但他是問不出口的)

秉昆說:“我倒是可以跟我姐和姐夫說說看。至于我哥和嫂子,我不愿跟他們說。”

周秉昆沒跟他姐周蓉說自己面臨的困境。

他本想跟姐夫蔡曉光說,話到唇邊咽了回去——他不認為自己的人生需要別人拉上一把。

他也沒對鄭娟說,更沒對朋友們說。他沒對任何人說。

(秉昆對誰都不說,但他會自己想辦法)

一個星期后,周秉昆與公司旗下三個年輕點兒的演員又南下了。

說那三個年輕是相對而言,實際上也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

秉昆不服輸,那三人也不服輸。其中兩人是說相聲的一對搭檔,秉昆把他倆拆開,以他倆為逗眼的,自己和另一個充當捧哏的,這樣就組成了兩對相聲演員。

相聲方興未艾,并沒有過時,他們想通過相聲在南方打開局面。

那一個星期,他們將快板、山東快書、手彩小戲法和流行歌曲塞入了幾段相聲里,想要出奇制勝。

秉昆也不跟師父商議,動用了公司的備用金,為四人買了四套中檔西服——他們覺得以現代的形象在舞臺上說相聲,必會讓聽者耳目一新。

這次南方演出,對于那三人,只是不服輸的問題。對于秉昆,卻與面子無關,是輸不起的問題。

當年的中國,各地的發展狀況差異很大。東三省愁云慘霧籠罩,華南等地的熱土上卻仿佛吉星高照,遍地都是掙錢甚至發財的機會,人人都有些亢奮,也愿意花二三十元錢買一兩個小時的高興。據說,有那云貴川湖廣諸省的鄉下小妹,僅靠在大排檔的餐桌旁唱一個晚上家鄉小調就能掙一百多元,一個月往少了說也能掙兩千多元!

兩千多元?。虮狈揭粋€四口之家生活大半年了!

彼為人,我亦人也。彼能,我何不能?周秉昆心中有自信,還有股永不服輸的豪氣。

他想,不為別的,為鄭娟和兩個兒子再住上曾經住過的蘇聯房,為國慶他姐和趕超他小妹不至于再失業——必須贏!

(前面已經埋了不少伏筆,也有不少是直接說出來的,秉昆他必然會積極奮斗)

他們一行四人居然基本達到了目標。不是說贏了歌星們,那幾乎不可能。秉昆沒有師父白笑川在自尊心方面的失落,他能擺正位置,不怎么在乎歌星們的出場費是自己多少倍。只要市場還認可,就心滿意足矣。

得到了一定的市場認可,主動與他們聯系演出業務的人多了。秉昆竟有點兒喜出望外。

一天,在簡陋的臨時化妝間里,他與一位六十開外的瘦臉老者并坐,接受簡單化妝。

當他起身離去時,老者說:“年輕人,請多坐會兒。”

他略一猶豫,坐下了。

老者那時化完妝了,二人就聊了起來。秉昆側身看著老者,老者望著鏡中的他。

“東北來的?”

“是的?!?/p>

“你們說那種相聲,我看過了?!?/p>

“請您多批評?!?/p>

“我考你個問題啊,你們知道何謂相聲嗎?”

“這……請您賜教?!?/p>

“賜教不敢當,略知一二而已。在咱們古漢語中,聲音二字,那是有區別的。語言對聲,歌唱對音。相聲者,相向說話的語言藝術也。好的相聲,是特別純粹的語言藝術。你們那算什么?不倫不類!從前,相聲演員帶著快板和說快書的鐵葉上臺,那是要被哄下臺去的,你們搶別人的飯碗嘛!”

“我們……只不過想嘗試著創新?!?/p>

“創新?我看是撬行!照你們那么搞下去,是不是哪天也要夾著從前要飯花子的牛胛骨上臺???還有,你們的相聲,唱的和說的一樣多。如果你們認為自己唱的比說的好聽,那就干脆去當歌星算了,何必還在相聲這一行里混?”

“老先生,恕我不敬,您的話我不敢茍同。侯寶林侯大師,不是也經常在相聲中唱嗎?”

“你們不好與大師們相提并論吧?大師可以任性,你們沒那資格吧?再說侯寶林大師表演上從不任性亂來。人家唱的是京劇、評劇、粵劇,總之是戲曲,是國粹。你們唱的是什么?是港臺的靡靡之音!”

“港臺歌曲也不都是靡靡之音,即使軟歌甜歌也不能那么一概而論?!?/p>

“好啦,別自我辯護了,我不與你爭論。只向你們年輕人進一言——有本事改行,那就干脆去當歌星。沒那天生的本錢,還打算吃相聲這碗飯,那就在語言藝術四個字上多下功夫。別本事不濟,靠撬行掙錢。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掉錢眼里,會讓人瞧不起的!”老者一直不看他一眼,說罷緩緩站起,移步便往外走。

秉昆也站了起來,稍有溫怒地說:“老先生請留步?!?/p>

老者止步,終于轉身看他。

他冷笑道:“您劈頭蓋臉教導了我一通,也不想聽聽我的反應嗎?”

老者也冷笑道:“看你樣子,估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p>

秉昆脫口就來了句:“我對您的印象只有一句話——真是個倚老賣老的老東西!”

(這根本就是相聲,不過氣氛不好罷了)

“你罵人?我修理你個小子!”

老者直伸過一只手來,要揪他衣領。他手疾眼快,擋開老者胳膊,只一掌,把老者推倒在地。老者坐在地上“哎喲”時,闖人兩個年齡與秉昆相仿的男子。一個口中連叫師父急忙將老者扶起,另一個橫眉怒目要對他大打出手。秉昆內心不安,未敢真正還手,一味護著頭躲避而已。

(雖然我不想說這是居心不良的安排,但這難道不是當時的競爭讓人紅了眼嗎)

有名女記者聞聲出現,尖叫起來,于是更多的人趕來了,才讓秉昆沒吃大虧。

事情便告一段落,重頭戲卻還在后邊。

那名女記者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她原本要等著藝者化完妝進行采訪,見老者與秉昆切磋什么,就把錄音機暗放在化妝臺上。于是,當地電臺在綜合節目中播了現場錄音,之后是文藝界人士的評說。

記者還想跟進采訪,老者和秉昆雙方住在同一賓館同一樓層,出了房間就能遇上,都感到渾身不自在。老者主動派一名徒弟與秉昆談判,希望雙方都不接受記者采訪,以防事態繼續發酵。然而,好事的記者并非誰不愿采訪就饒過誰。

第二天上午,賓館出現了不少記者,無論堵著雙方的哪一個,皆一哄而上,七嘴八舌地發問。雙方又煩又怕,出門都得先開道縫探出腦袋看看情況。

記者們也并不是沒有人接受采訪就寫不出新聞,那樣人家也就不吃那碗飯了。

總歸是見到了采訪對象,即使不說話,人家仍能用生花妙筆描寫怎么見到采訪對象的,采訪對象的表情、神態、肢體語言以及對采訪的反應等,無聲勝有聲,完全可以更好地寫出自己所需要的內容。很快,不同風格的采訪側記開始出現于當地的大報小報。

第三天,各報一改嘻哈面孔,開始認真嚴肅地一評二評三評,或是大家談、學者論、中學生看法之類的深人報道。

秉昆他們灰頭土臉回到了 A 市。聊以自慰的是,畢竟收獲了些經濟效益。

慶幸的是,省市媒體對他們在南方丟人現眼的事似乎毫不知情,只字未提。

做到這一點,他們還要感激韓文琪社長。韓社長關注全國各地重大新聞,身在 A 市,對南方新聞卻尤為關注。秉昆他們的事,韓社長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韓社長找周秉義,認為有關方面必須搶先一步,對本省媒體打招呼,防止本省媒體對自己的曲藝家們落井下石。

秉義也覺得很有必要打招呼,卻為難地說,自己實在愛莫能助。一者,自己只不過是文化廳的副巡視員,屬閑職,非一把手,說話沒力度。二者,即使自己是一把手,文化廳也管不著宣傳口的事。三者,乘昆是自己弟弟,即使有權管宣傳口的事,那也不應該過問,顯而易見會落下護短的把柄和口實。

韓社長諳熟官場規矩,他聽了秉義的話連說:“理解理解,找你之前,我還真沒想太多?!?/p>

秉義說:“作為黨的干部,咱們的一言一行,都有無數雙眼睛看著,不想多點兒不行啊?!?/p>

韓社長說:“是啊,特別你,是后備干部,日后將委以重任。你可不能有閃失,小閃失也不行,將來我還得靠你提攜呢!這事你別操心了,我來辦妥就是。”

秉義笑道:“你我之間,將來究竟誰提攜誰,那可沒準?;ハ鄮椭?,共同進步吧。至于你說的事,就當你沒來找過我,我也根本不知道。”

韓社長保證說:“一言為定!區區小事,我一人擺得平?!?/p>

韓社長也非等閑之輩。人家想向省市哪位領導匯報什么事,敲敲辦公室的門是可以推門而入的。何況,這事也確乎小事一樁,無須見多大的領導。

他讓省委宣傳部一位副部長接受了他的看法——周秉昆等本省曲藝家在南方被人做局算計,值得家鄉人同情。南方媒體那么報道是小題大做、蓄意炒作,是對本省不友善的表現,是要報復本省判刑處理制售盜版錄音錄像帶南方人團伙案。本省曲藝家們的形象一旦在省外受損,本省形象自然受損。本省媒體不能再將那把火引回來,把本省曲藝家放在火上烤!

那位副部長感謝韓社長的匯報,讓辦公室工作人員打了幾通電話,事情就辦妥了。

(感覺韓社長挺給力的)

實際上,秉昆他們公司是雜志社名下的公司,韓社長是雜志社一把手。如果秉昆他們公司名譽受損,首當其沖的還是雜志社和韓社長。

秉昆他們回到 A 市第二天,韓社長親自宴請他們,席間頻頻敬酒壓驚,好言安撫。白笑川身體不適,沒有到場。秉昆猜測,身體不適也許是師父的借口。

聽秉昆匯報了南方之行后,韓社長推心置腹地說:“……。我支持你趕快把全省的青年歌手全部簽到公司名下。只要唱得好,能吸金,條件要求高點兒無所謂。我給你權力,簽!我也給你實際支持,今年管理責不必交了。如果你仍覺得有困難,明年也不必交了。再給你吃顆定心丸,在特殊情況下,雜志社考慮從經濟上為你們公司輸血。總之,我倚重你和白老師,我就指望你們二位替咱們雜志定江山了!”

韓社長的話讓秉昆大受感動。在場的其他三人也都說,有韓社長這么好的領導,真是三生有幸。

可惜,本省市一些歌唱得好的青年,紛紛到北京或到南方去了,有些已開始走紅??h里倒有不少喜歡唱歌的青年,但離成為歌星還遠著呢。

秉昆求助于哥哥秉義,從文化廳抄來了省市兩級各文藝單位乃至區縣文化館的青年歌唱演員名單,按圖索驥,但十之八九都走了,或通過關系到北京謀發展,或破釜沉舟到南方闖碼頭。原來唱京劇、評劇、歌劇的,獲獎的,不少人都拋棄了專長和榮譽,前仆后繼、遠走高飛改唱流行歌曲了。省市幾位曾被當成寶的男女歌唱家也步年輕人后塵,甚至連副主席之類的身份也辭了。

周秉義聽了弟弟的反饋,良久才說出一句話:“東三省的苦日子逼近了?!?/p>

韓社長聽了秉昆的匯報,扼腕嘆息:“沒料到咱們還是晚了一步?!?/p>

秉昆說:“早了肯定也不行。北京是首都,咱們爭不過。北京一給戶口,九頭牛也拉不回一個想去的人。南方開出的條件,咱們明擺著也滿足不了。”

韓社長憤憤不平地說:“他們原本可都是咱們省里市里的人!”

秉昆說:“時代不同了,人才流動了呀!”

“去咱們周邊省找找呢?”

“我打聽過了,情況跟咱們省一樣。有技能有才藝的人一批接一批地往南方飛,除了省市政府機關單位的鐵飯碗,幾乎再沒什么單位能留住大學生了。一般大學畢業生也進不了那些部門啊!原本捧著國企大廠鐵飯碗的工人,估計快捧不穩了……”

韓社長沉默起來。

秉昆說:“韓社長,要不你放我走吧?!?/p>

韓社長正欲吸煙,擎著打火機將摁沒摁,瞪著他問:“也去南方?”

秉昆苦笑道:“我還有老婆孩子另外三口呢,一無技能,二無才藝,我去南方能干什么呢?”

“那你哪兒去?”

“我想找老邵談談,看他那個區文化館需不需要我?!?/p>

“那我不放你。”

韓社長終于按著了打火機,吸了兩口煙,把煙盒推到了秉昆面前。

秉昆吸著煙后,坦誠地說:“我是怕自己成了社里不好安排的人,讓你為難?!?/p>

韓社長同樣坦誠地說:“你要是去什么好地方,我肯定放你,但你去老邵那兒我不放。市文化局要斷他們的奶了,逼著他們自謀生路。老邵除了往外租活動室也沒別的高招,文化館都快變大賣場,徒有其名了。就算他礙于情面肯收你,我放你去那么個地方,日后我還有臉見你哥嗎?你和老白,你倆都是我倚重的人。以前咱們之間鬧過不愉快,現在關系不同了,雜志社面臨的形勢不同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行不?”

秉昆點點頭。

韓社長又說:“你和老白,你倆誰都不許走,我自有主張。”

韓社長的主張讓周秉昆和白笑川吃驚不小。他要開飯店,而且是高級飯店。

白笑川說:“公司的業務范圍不包括開飯店啊。”

韓社長說:“這你們別管,我解決,重新注冊,換個執照,加上就是?!?/p>

秉昆說:“開高級飯店那要投人很大一筆錢的。”

韓社長說:“社里還有三四十萬流動資金,不足部分貸款或者集資,資金問題不必你們考慮?!?/p>

韓社長再跟他們分析了現在雜志社的形勢和開飯店的發展趨勢。

韓社長說得頭頭是道,師徒二人不由得又同時點頭不止。

白笑川問:“那你要我們兩個具體做什么呢?”

韓社長要白笑川當經理,有身份高點兒的食客到了,負責迎迎、陪陪、送送。秉昆當副經理,負責管財務及日常經營。他說,白笑川還是有招牌效應的,據他所知,白笑川還是美食家,在菜系創新方面也很有心得。秉昆管財務,他也一百個放心。

白笑川說:“那是,我的徒弟哩!”

白笑川馬上被招安了。他說,秉昆有責任感,日常經營事務雜,既得從嚴要求,又必須團結員工,秉昆完全能勝任。

到了這個份上,秉昆也就只有答應。他低調地說:“我盡力而為吧?!?/p>

要開飯店,自然涉及招人問題。

韓社長不主張公開招人,招人名額分給社里眾人推薦,算是內部福利。他展示了高風亮節,表態說自己不要那名額,一下子批給秉昆和白笑川各三個名額。

秉昆大喜過望,因為國慶他姐和趕超他妹不會失業了。

師徒二人走在回家路上,白笑川說:“我那三個名額也歸你了?!?/p>

秉昆很高興,謝過師父,秉昆清醒地說:“其實韓社長首先考慮的是他自己的面子和仕途。”

白笑川說:“他那么考慮也不為過,無可厚非??陀^上,能解決二十幾名青年的就業問題。不管為誰,總之是為國家解決了。如今,對咱們東三省而言,如同積德行善,所以咱們師徒還真要全心全意幫他。”

秉昆說:“師父放心,我會的。我覺得他也有可愛的一面?!?/p>

白笑川說:“豈止有可愛的一面,還有令我刮目相看的一面。他那些預見和分析,以后將被證明是對的。如果他這一著棋下對了,在官場的進步會相當快?!?/p>

韓社長親自帶著秉昆師徒倆忙前忙后,秉昆師徒倆負責裝修,韓社長跑融資,找合作伙伴。秉昆師徒二人忙得連國慶節也沒休息。國慶一過,韓社長談成了投資。

十月下旬,選了個吉日,“和順樓”開張了。

國慶他姐繼續跟著秉昆,當上了服務員小組的組長。趕超他妹妹不愿當服務員,說考慮考慮再答復。趕超極為不滿,當晚找到秉昆,囑咐千萬為他妹妹留一個名額。

秉昆大包大攬地說:“她的事你別再操心了,我知道她愿意干什么,一定替你成全她?!?/p>

秉昆從南方蒙羞而歸,秉義沒訓他反而安慰他,自那以后,兄弟二人關系好多了,秉昆覺得若開口相求,哥哥肯定會答應幫忙。

一天,周秉義夫妻倆回光字片看望母親,秉昆對哥哥談起了趕超妹妹的工作問題。

秉義問:“你答應趕超了?”

秉昆說:“你可以這么認為?!?/p>

秉義沉下臉說:“你答應的事你自己辦,我幫不上這忙。”

秉昆大為光火,嚷道:“周秉義你究竟是不是我哥?就算你不是我哥,我從小到大叫你哥,少說也叫了成千上萬次了吧?幫我朋友一次小忙,能讓你有什么損失?。侩y道我那上萬次哥都白叫了嗎?叫一條狗那么多次,它也會為我奮不顧身吧?”

(這不打真不行?。?/p>

秉義勃然大怒,一記耳光差點兒又扇在弟弟臉上,幸被冬梅聞聲擋住了。

秉義也嚷了起來:“周秉昆你以為你是誰?你幫得了一個,幫得了千千萬萬個嗎?東三省一家家國有大中型企業都面臨轉產,千千萬萬工人即將失業,你周秉昆幫得了嗎?你那種哥們兒之間的情分根本就不在我的考慮范圍!我沒心思管你的事!”

“幫不了千千萬萬,那就一個也不幫了嗎?滾!從我的家里滾出去!我就當沒你這么個哥!”

秉昆氣得要摔東西,也被鄭娟攔住了。

“要我幫,也可以!最少三萬元,孫趕超拿得出來嗎?你能替他拿出來嗎?沒有那個數,那就起碼得衛生廳長衛生局長批條子才管用!你懂不懂起碼是什么意思?我是衛生廳長嗎?我是衛生局長嗎?如今條子滿天飛,有些條子根本就是假人情。人家有的領導,批條子用三色筆,誰知道人家用哪種顏色的筆批的條子下邊才真當回事辦?那是極少數人才知道的秘密。我沒法知道,你周秉昆知道嗎?可能人家當你面批給你條子,你拿著雞毛當令箭,感恩戴德地去找下邊具體辦事的人,人家一看顏色不對,兩句話就把你給打發了,你轉身走了人家還笑你根本沒摸著門。你逼你哥去為你朋友搞那種條子嗎?沒有最少三萬元,你讓我怎么幫你?就算湊夠了三萬元,我也真幫成你們,那我又等于參與了什么事?那叫勾當!骯臟的勾當!是權錢交易的腐敗行徑!”秉義也越說越氣,又踢板凳又踹椅子的。

(這個,秉昆怎么能知道)

聽了哥那些話,秉昆啞口無言。他不知該如何向趕超交代,他已把最后一個名額讓給社里同事了。

嫂子安慰道,秉昆你也別太沖動,你那事嫂子替你辦辦看。

嫂子說:“你哥發火是有原因的。領導決定任命他當一個大廠的黨委書記,升為正廳級了。看起來是好事,可那廠負債累累,既欠銀行的,也欠兄弟單位的,必須轉型卻又不知該往何處轉,都停產了,工人們幾個月領不到工資。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廠里連買供暖煤的錢都沒有。雖然還沒有正式宣布,但任命不會改變,你哥他正苦惱為難呢……”

秉昆的淚水就止不住流了下來。

(秉昆啊,你流了多少次淚了)

那是為他哥秉義流的,也是為一個大廠和工人們流的。

三四天后,嫂子郝冬梅從單位打電話到“和順樓”,告訴秉昆那事解決了,她說不必帶什么條子,也不必誰陪著,讓那姑娘獨自前往某醫院找某人悄沒聲地報到上班就是了。

秉昆猜得到,肯定是嫂子打出她母親的旗號才辦得這么快。

他騎上自行車前去向于虹報喜,在春燕辦公室見到了于虹。她倆正討論如何開展按摩業務,意見不一致,談得有點兒僵。

于虹聽了秉昆帶去的喜訊,沒好氣地說:“是趕超又死皮賴臉地求你了?回家后我非訓他不可!他妹妹那就是個孽種,三天不做妖,五天準讓親人們鬧心一次,你以后再也別理趕超那茬兒!”

秉昆聽得一愣一愣的。

春燕說:“剛才于虹還在生趕超他妹妹的氣,那姑娘留下封信去深圳了。她爸媽急病了,怕她去做三陪女。”

于虹又說:“誰攤上那么一個妹妹也算黏包了,我非要求趕超和她脫離兄妹關系不可!”

秉昆發了會兒呆,勸道:“凡事別只往壞處想,也許她在那邊會找到不錯的工作……”

于虹恨鐵不成鋼地說:“在那邊無親無友人生地不熟的,又沒技能,會找到什么不錯的工作?”

秉昆不知再怎么勸了。他懊喪地離開時,春燕給了他一紙袋洗浴中心的宣傳單,囑他在飯店里向客人散發。

正如韓社長預料,“和順樓”生意確實不錯,可謂出人無百姓、迎送皆貴賓。

負責迎送貴客的白笑川告訴秉昆,光臨的多半是正副處級或副廳局級干部,有的是八九百人廠的頭頭,有的是兩三千人廠的頭頭,超大規模廠的頭頭們也很少光臨。

當年工人們有種說法,“不怕干部又請客,就怕干部不動窩”。當年工人們的思想極其純真可愛,他們形容頭頭們花公款大宴賓客為“上前線”,如同戰爭年代的軍官們身先士卒、沖出戰壕拼刺刀肉搏戰。他們相信頭頭們只有多請客,才能為本單位喝出一條生路來。你都不實心實意陪客人把酒喝好,誰又會在你困難之際實心實意地做你的合作伙伴呢?北方的工人普遍相信,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吉祥液。所以,民間另有一句話是:“一棒子打不倒人,九(酒)棒子還打不倒人嗎?”

北方的工人們最能體現領導階級的本色,識大體,顧大局。他們深知請十次客能達成一項可拯救本單位于水火之中的協議,那就是大大的成果,就算前九次客沒白宴請,公款也花得很值了。

頭頭們被工人們如此厚道地理解著,自然頻頻宴請,證明自己不是擺設,不是吃干飯的主,而是舍生取義大有作為的領導者。

奇怪的是,正是那些日子很不好過,岌岌可危的企業的頭頭們,設宴請客最頻繁,出手最大方。企業沒錢了東貸西借也要請客,打白條賒賬也要請客,尤其要請得豪爽大方。

搞笑的是在“和順樓”還能發現騙子,還是地周邊兩省騙了個一溜夠,那兩個省都發了通緝令的騙子。

公安的同志說:“那兩個騙子是農民,有點兒表演能力。東北三省正值艱難轉型期,政府和企業壓力重重,他們也沒騙到太多錢,主要是騙吃騙喝,享受貴客感覺,過過上等人的癮?!?/p>

白笑川把光臨“和順樓”的主賓分成了四類。

一類是雙方都有洽談誠意的,于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即使最后沒談成什么合作項目,也能互相理解難處。

一類是主人們有誠意,但苦于本企業的現狀,擺不出什么讓客人動心的合作條件,雖為主人,卻只能低姿態地宴請,想要掩飾可憐的樣子都辦不到,愁眉緊鎖。

一類是主人們不太厚道,要誰客人上自己將沉的船,一個勁兒勸酒、逼酒,一心想讓客人在酪酊大醉的情況下在什么協議合同上簽字、蓋章,以為只要那樣就大功告成,管他日后怎樣,起碼自己暫時向廠里的工人群眾有個交代。

第四種情況是主客雙方并無誠意,只不過是吃貨加酒徒,以吃喝為人生最大享受,吃喝也是工作。

白笑川最憎惡第四種情況,他說:“領導干部中不知有多少那樣的家伙,壞典型的危害從來大于好榜樣的影響。真想替黨和政府清理門戶,鐵帚一掃而光!看著他們那樣油臉流汗地用公款大吃大喝,替他們廠里的工人怒火中燒!哪是在談正經事???明明是在心照不宣地互相忽悠哩!”

秉昆也常常嘆道:“可咱們賺的正是公款吃喝的錢??!”

秉昆這么一說,師父沉默不語,頂多再說一句話:“是啊,咱們實際在同流合污。睜只眼閉只眼,裝傻吧!”

在“和順樓”,秉昆漸漸變成了一個話語很少的觀察者、傾聽者。他常想起常進步說過的一句話:“有種不祥的感覺?!绷钊藨n慮的現象看得多了,對現實失望、不滿的牢騷聽得多了,便有種不祥的感覺。

一天,他把自己的感覺對師父說了,問自己的感覺是不是成問題?白笑川吸著煙斗沉吟地回答:“來咱們這里的可都不是普通工人和老百姓。連來咱們這里的人都一個個牢騷滿腹,你有那種不祥的感覺實屬正常,沒有不成白癡了嗎?”

他問:“師父你有什么感覺呢?”

師父說:“還是不告訴你的好?!?/p>

他非逼著師父實說不可。

師父無奈,小聲說:“地火在運行,只怕中國將要遭遇一劫。”

白笑川的話讓周秉昆心慌意亂了一整天。第二天一忙,他就忘了,又恢復了“和順樓”副經理的常態。

春燕她二姐也成了“和順樓”的服務員,他還把自己手中剩下的一個名額,加上師父讓給他的三個名額總共四個名額,他全部照顧給光字片的人家了。一想自己讓幾個失業工人又有工作了,秉昆心里備覺欣慰。

“和順樓”頭一個月的純利潤相當不錯,這讓韓社長非常高興,批了一筆錢給員工們發獎金。雖然不多,員工們歡欣鼓舞。春燕和國慶都親自到秉昆家表達了謝意,光字片幾家街坊的人見了秉昆也視為恩人似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什么年頭啊,一般老百姓人家的子女居然有了份還發獎金的工作,多大的幸運啊!

韓社長及時發現了問題——那就是收了不少白條。

他說:“這可不行,國企欠賬,賴起來咱們干沒轍,逼急了錢要不到手還會惹一肚子氣,我可太了解他們了!”

白笑川深有同感地說:“是?。 ?/p>

于是,韓社長說:“以后六親不認,一律不收白條!”

秉昆試探地問:“可不可以寫在大紅紙上,貼在一進門的墻上,聲明在先,只有經過董事長親批,否則一律不準打白條?”

韓社長說:“可以!怎么不可以?就那么寫!就那么貼!凡到這兒來的,沒有我得罪不起的。秉昆你該板臉的時候,學著把臉給我板起來!”

倒也無須秉昆板臉,聲明一貼,白條果然少了,生意卻照樣興隆。

白笑川困惑地說:“我真是奇了怪了,來咱們這兒的人經常抱怨各自的廠窮得叮當響,可吃喝起來卻總是不差錢,哪兒來的呢?”

秉昆說:“我聽他們講,自己廠里有車床、設備、庫存的原材料可賣,他們宴請的一些南方客人挺感興趣?!?/p>

“原來如此?!卑仔Υㄖ徽f了四個字,低頭尋思著走了。

周秉義也光臨了一次“和順樓”,宴請的是蘇聯某市的文化官員。他就要走馬上任了,也想通了,決定義無反顧地服從組織安排。

秉昆問哥哥秉義:“看到門口的告示了?”

秉義說:“放心,我是外事宴請,不打白條?!?/p>

秉昆說:“那誰向我付現金?”

秉義說:“現金容易貪污,我簽支票。”

秉昆猶疑起來。

秉義又說:“你別把現實估計得一團糟,政府的支票不同于白條。”

秉昆這才說:“好,保證服務到位?!?/p>

聽服務員匯報來了位文化廳的領導,白笑川猜到了是周秉義,特意洗了把臉,梳了梳頭發,也換了身西裝系上領帶,主動前去助興。這讓秉義感到特別愉快。

秉義俄語好得很,根本沒帶翻譯,他用熟練的俄語與蘇聯的文化使者們交流。秉義的俄語水平和對蘇俄文學的如數家珍,博得了客人們一致的好感和欽佩。

秉昆覺得有那么一位哥哥實在是榮幸之至,而不再覺得自己是相形見細的丑小鴨,哥哥是風姿綽約的白天鵝了。哥倆的關系也如同中蘇關系,好了吵了,都一反思,還是得好。

他以副經理的身份,親自為主賓斟酒,不是因為設宴一方是哥哥,而是沖著文化二字。這是“和順樓”開業后,真正意義上的文化盛宴,主賓雙方自始至終談的都是文化,而不是沒完沒了的利潤金錢。

客人們都會說幾句漢語,特別是那位帶隊的,漢語說得挺溜,對中國發展也相當了解,簡直就是中國通。

秉昆沒想到的是,白笑川竟也會說一些俄語。他講了幾段中國民間笑話,無非是漢語俄語互譯中的誤會,也是東北相聲演員們早年相聲段子中的主要內容。

主賓們被他講的笑話逗得開懷大笑,包間里的氣氛輕松友好,無拘無束。

“蘇帶隊”喝下一杯紅酒,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要講話了。主賓們肅靜下來。

“蘇帶隊”說:“親愛的周,親愛的中國同志們,朋友們,文化很重要,比文化更重要的是經濟。政治是國家大腦,經濟是國家心臟,文化是國家的氣色。俄語中沒有‘氣色’這樣的詞,我用中文詞比喻,朋友們同意嗎?”

秉義和白笑川等人微笑點頭。

他接著說:“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來談一下經濟合作的可能性吧,這也是我們來訪的重要任務之一?!?/p>

秉義表示愿聞其詳。

他便問,朋友們愿買一艘巡洋艦嗎?他說自己的國家也在改革,文化事業同樣面臨“斷奶”問題。國家批給他們市文聯一艘退役的巡洋艦,答應如果他們賣掉,錢可留下來自用。巡洋艦若停在中國沿海城市的碼頭供人參觀,必將成為景點,稍加改造也能成為旅游船,甚全也可以卸了,賣鋼材。那可都是好鋼,能賣一大筆錢的。因為中蘇曾是兄弟的國家,現在又恢復了友好往來,所以首先考慮賣給中國朋友,打折優惠,雙方都有利可圖。由他們文化使團來促成這樣的買賣,豈不正是文化搭臺、經濟唱戲嗎?

秉義聽得咧了幾次嘴巴,別人沒注意,秉昆注意到了——那是哥哥對那些荒唐又不便直說事情的微表情。

秉義委婉相告,不管是一艘什么樣的巡洋艦,并非中國地方政府想買就可以買,須經最高軍事機構批準,手續極麻煩。包間里的氣氛凝重起來。

片刻沉默之后,“蘇帶隊”又提出一項動議,希望主人們邀請他們市的歌舞團來本市演出幾場。他介紹說,他們那個歌舞團有全蘇著名演員,水平很高。只要主人們負擔往返旅費和當地食宿,再保證他們帶回去三十萬元人民幣,演多少場都可以。

秉義對此表示歡迎,他說:“這是一個讓我內心無比溫暖的想法。”秉義起身去了洗手間,回來坐定后,他說自己有一點建設性意見,謹供客人們參考。中國乃禮儀之邦,蘇聯曾是中國的“老大哥”,中國的“孝”傳統要求的是對父母的孝敬,“悌”則指對兄長的敬重。所以,應該是本市的歌舞團先到“老大哥”們那個城市巡演,中方自行負擔往返旅費,“老大哥”負擔在當地的食宿即可,走時僅帶回二十萬盧布就行。

“老大哥”們面面相覷,結果剛松弛了一下的氣氛又沉重了。最后,雙方都表示向上級匯報,靜候佳音。

客人們走時,秉昆叫住了哥哥秉義。

秉昆問:“人家第二個動意蠻誠懇的,你干嗎打太極拳,搞得人家那么失望?”

秉義說:“你算術沒學好?!?/p>

秉昆說:“跟算術有什么關系?”

秉義說:“問你師父去。”

秉昆請師父解惑。

白笑川說:“你以為你哥去衛生間干什么?”

秉昆說:“方便啊。”

白笑川說:“也許是,也許不是。即使是,在洗手間肯定還在心里算了一筆賬。如果每張票價定為三十元,那么三十萬元需賣出一萬張票才持平。本市最大的劇場才八百多座位,那就得在那兒連演十二三場?,F在的市民,有幾個肯花三十元看一場文藝演出的?不是不愛看,是舍不得花那筆錢??!如果一兩場后沒觀眾了,他們沒面子,咱們也沒面子,還得政府埋單,加上往返旅費和食宿費,三十萬元翻倍也打不住。這在今天是一個大單,政府包了,老百姓不罵娘嗎?事是好事,但不是時候呀!”

秉昆啞口無言。

師父拍著他肩說:“昆啊,向你哥好好學吧?!?/p>

韓社長聽到“老大哥”們要賣巡洋艦的事后,扼腕嘆息,“好買賣!真是一筆好買賣!巡洋艦??!打折優惠啊!要是我在場,當即拍板,貸款也買。買了就拆,拆了就賣鋼。他們那種鋼,中國現在還根本煉不出來。回爐重軋,國內搶著買的多了!”

他說得特別激動,比決心開飯店時激動多了。

當天晚上忽然降雪,整個城市白茫茫一片。


(由于這章的內容也長,后面我就不用括號添堵了。在看這一章時,我特別想留意梁老師埋了多少“雷”,有些是很不起眼的,反正最終還是記不了全部。趕超妹南下?她不僅是個體,而是代表著一個潮流。秉昆去找春燕回“和順樓”看到那個像光明的人在給人按摩,這里為什么要寫這個?白笑川說“地火在運行”會出現什么狀況?“和順樓”生意如此紅火,但是不是真的和順呢?秉義與“老大哥”的此次接觸,會不會為自己帶來什么麻煩?瑞雪兆豐年,忽然降雪,這樣結束本章,似乎看不出與氣候有什么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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