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寬廣幽深的地下洞穴里,數十顆夜明珠將洞穴照得如同白晝。一名眉清目秀的和尚被綁在一個石柱上。另一個滿臉胡須的大漢拿著一把尖刀走向被綁的和尚,雙目透露著兇光,嘴角升起一抹邪笑。
和尚靜靜地看向大漢,清澈的雙眸中無半點恐懼。相反地,那眼神中卻飽含慈愛,就像一個父親在看他的愛兒。
待到大漢走近,和尚開口道: “我想渡你。”
大漢聽后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這個馬上就要死了的人竟還要渡我?怎么渡?”
和尚平靜地說:“以我的死渡你。”
大漢聽后笑得更歡了:“哈哈,有趣。你覺得你會成功嗎?”
和尚道:“今世不成功,我就來世再渡。”
“來世也不成功呢?”
“那就再來一世。”
大漢臉上的笑僵住了,他開始有些害怕眼前這個人。他知道和尚真的能做到一世又一世地走來渡他。因為,他已經殺了和尚八次。
“為什么,為什么你非要渡我?”大漢咬牙切齒地問。
和尚淡淡地說:“因為我遇到了你。只有渡了你,我才可以繼續西行,才能取得真經。”
大漢面目猙獰地大喊道:“取真經,取真經,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要取那個狗屁真經,害得我呆在這流沙河里三百多年。取真經真的那么重要嗎?”
和尚道:“對你來說不重要,但對我來說卻比命重要。只有取到了真經,才能解我心中的疑惑。”
大漢問道:“什么疑惑?”
和尚道:“你聽過吃親喂仇的故事嗎?故事是這樣的:舍利弗出去化緣,見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嬰兒一邊喂奶一邊在吃魚,魚骨吐到地上后有一條狗前來吃,被婦人一腳踢跑了,舍利弗用神通得知,嬰兒是婦人的仇人轉世,魚是她的母親轉世,狗是她的父親轉世,于是舍利弗頓悟輪回可笑、親仇不定。”
大漢聽后皺著眉說: “這個故事我也聽過,雖然內容有些差別,但道理是一樣的。前世是親人,今世可能就是仇人,這有什么好疑惑的?”
和尚說:“佛經里這樣的故事比比皆是,我讀得越多,便越疑惑,是否真有輪回?若真有,那輪回由誰而定?目的為何?”
大漢粗聲粗氣地說:“這還不簡單,道家有地獄,佛家有泥犁,輪回自然由道家、佛家之主而定。目的自然是賞善罰惡,平衡陰陽。”
和尚笑道:“這只是傳說,你可親眼見過地獄?”
大漢怔了一下,說道:“人們都這么說,難道還有假?”
和尚說道:“眼見尚不一定為實,何況道聽途說。假設確有神佛操縱輪回,他們的目的確是賞善罰惡,那為什么無數輪回后世上的惡人不見減少?人們經輪回后都失去了前世記憶,是賞是罰誰又說得清呢?既然說不清,以輪回來賞善罰惡又有什么意義呢?”
大漢有些不耐煩地說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和尚想了想,堅定地說:“佛經上到處都是輪回報應,在別人看來或許是勸人為善的妙法,但我卻越來越覺得輪回是禁錮眾生的惡道。人本是天生地養,誰能有權利判人生死,操縱他人命運?所以,要么是佛經錯了,要么是佛祖錯了!”
大漢聽后心里一震,想道:“好你個和尚,我本以為你是一個讀經讀傻了的呆子,沒想到你竟然敢懷疑佛祖,有種!”
但他又轉念一想:“我雖不忍心殺你,但若不殺你,我就不能返回天庭,就只能在這流沙河里吃生魚,喝臟水。和尚呀,別怪我心狠!”
大漢想到這里,便嘆息地說道:“和尚,說實話,我雖不懂你的志向,但我敬佩你的堅持,能從東土大唐舍生忘死地一路走來,確實也不容易。你叫什么名字?”
和尚說道:“貧僧法號慧明。”
和尚的“明”字剛說完,便感覺一把冰冷的尖刀刺進了自己的胸膛,瞬間,巨大的痛楚便由胸膛擴散至全身。
大漢將尖刀拔出,嘆息了一聲,說道:“你要怪就怪玉帝吧,我現在能做的只有為你立個碑了。”
和尚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鮮血沿著尖刀的傷口溢出,很快地將薄薄的布衣染紅了很大一片。他感覺自己的力量和意識正在隨著血液流出,他的視野也漸漸地模糊起來。
他眼前好像出現了幻覺,似乎時間靜止,大漢保持著握刀的姿勢定立不動了。然后他好像看到兩個穿白衣的人將自己抬了起來,經過一個長長的黑洞,將自己帶到了一個很亮的房間里,放到了一個平整的石桌上。
他喃喃自語道:“原來真的有地獄,原來這就是地獄呀。”
他的靈魂好像脫離了肉身,正漂浮在半空中俯視躺在石桌上的自己的肉身。他看到一個穿白衣的人在縫他的傷口,那個白衣人帶著奇怪的面具,兩眼處向外突出,鼻子和嘴巴處連到了一起,樣子很可怕。他想,這就是閻羅殿里的小鬼了吧。
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哪里不對勁。“如果輪回是靈魂的輪回,那么應該是自己的尸身留在陽間,靈魂進入陰間才對呀。”
想到這里,他便轉身向四周看去。他不看還好,一看便嚇了一跳。只見周圍滿是和他一樣的有各種傷口的尸體,大量的鬼差正在四處忙碌著。
“不可能,這一定不是地獄,” 他心想道:“我一定是在做夢,我要快點醒來。”
他這樣一想,周圍的景色便隨之變化了。他現在似乎漂浮在一個黑暗無比的虛空中。漸漸地,四周開始出現一些飄飛的亮點。他向遠方看去,亮點的數量不斷增多。四方上下,目力所及,皆是無窮無盡的亮點。
他集中精力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個亮點。念頭剛起,那個亮點便漸漸擴大,逐漸變成一幅盤子般大小的發光圖像。圖像中,一個小和尚正在一條小溪邊埋葬一條死去的魚,小和尚臉上滿是淚痕。
他很奇怪,這不是小時候的自己嗎?那條魚是他養的第一條魚,也是最后一條魚。那條魚被他捉去放在水缸里,只過了一夜就死了。他哭著問師父為什么,師父告訴他,水缸里的空間太小了,不是它該待的地方。
他帶著疑惑繼續在虛空中向前走去,看向從他眼前緩緩飄過的亮點,發現每一個亮點都是他記憶中的一個片段。
無數的亮點漸漸如漫天的螢火蟲般將他包圍。他繼續向前緩步走去,又發現了一些他記憶中不存在的圖像片段。在一個片段中,他看到那個殺他的大漢在問他的名字,而他卻回答了一個陌生的名字:“貧僧法號穎悟。”
“穎悟難道是我前世的名字?”他念頭一動,便看到幾個光點飄到自己眼前,依次擴展成一幅幅變化的圖像。在這些圖像中,他都在回答大漢的提問。
“貧僧法號圓覺。”
“貧僧法號性海。”
??????
一個個名字出現在他腦海中,使他也漸漸地迷惑起來。這些名字及附于名字上的記憶是如此真實,好像這些才是他這一世的記憶一樣。
“我到底是誰?”
“我是慧明,還是穎悟?又或者是圓覺?”
他有些焦急地思考著。那些亮點好像也感知到了他內心的混亂,漸漸地躁動起來,旋轉著,狂亂地向他飛來。
“我想起來了,”他突然興奮地喊道:“我——叫——玄——奘!”
此話一出,那些光點便匯成了一條條洶涌的光流,向他匯聚而來。
他腦中某處區域似乎被打開了。隨著匯聚的光流爆炸成耀眼的白光,他周圍的黑暗被徹底驅散了,他也隨之醒來。
他睜開眼后,發現自己被綁在一個石柱上,腦袋上趴著一只蒼蠅,眼前是一個拿著尖刀的大漢。
“你醒來了?”大漢微笑道。
玄奘也笑道:“是的,我醒了。”
這次和尚感覺自己真的醒了,眼前的世界似乎褪去了一層迷霧,變得比以前更加清晰起來。這種感覺是他以前從未經歷過的。
大漢笑道:“醒了就好,我可不愿殺一個熟睡中的人。殺人并不快樂,快樂的事是欣賞一個人在臨死前的恐懼,哈哈。”
玄奘微笑道:“你殺了我這么多次,可曾見我恐懼過?”
大漢吃了一驚,說道:“你知道我殺過你?”
玄奘平靜地說:“我不僅知道你殺了我九次,還知道你為什么要殺我。”
大漢道:“哦?說來聽聽。”
玄奘說道:“你本是天上的卷簾大將,同時也是玉帝的貼身守護天神。你常伴玉帝左右,是玉帝的心腹。當年玉帝知道佛祖有意向東土傳法,怕道家因此衰落,但他又不好在明面上撕破臉皮,便指使你打破琉璃盞,以此為名貶你下界,讓你在此截殺我。我說的對嗎?”
大漢吃驚道:“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玄奘笑道:“你忘了嗎?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當時應該是你第六次殺我,那一世我叫釋心。”
大漢聽后冷笑一聲,將尖刀放在玄奘脖子上,說道:“你記起了也沒關系,反正你馬上就要死了。”
玄奘忽然說:“你這次不能殺我。”
大漢笑道:“ 你這次怎么怕死了?害怕的話就向我求饒吧,哈哈。”
玄奘平靜地說:“我不是怕死。相反,如果從我的角度來說,我倒希望你把我殺死。你殺了我,我不過是再來一世,但恐怕下一世就見不到你了。”
大漢笑道:“原來你是怕我死了,哈哈,可笑。”
玄奘淡淡地說道:“這并不可笑,因為這次我不是一個人來的。”
大漢想了想,說道:“你是說和你同行的那兩個妖怪?”
玄奘說道:“他們不是妖怪,是和你我一樣的人。那個豬臉的叫豬悟能,是天蓬元帥轉世,那個猴臉的叫孫悟空,是當年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如果你殺死我,他們也會殺死你的。”
大漢聽后,小心地說:“他們很厲害嗎?”
玄奘說道:“當然,據說我那大徒弟當年曾大鬧天宮,十萬天兵天將都拿不住他。”
大漢聽后有些害怕,但玉帝指派的任務又不得不完成。他只得咬牙說道:“厲害又如何?且不說我這洞府隱秘,一般人根本找不到。即使他們找到了,到了老子的地盤上,我就有一萬種方法能將他們各個擊破。”
玄奘看著大漢,微微笑道:“你真的有把握打得過我的兩個徒弟?”
大漢此時心里也沒底,但他還是硬著頭皮說:“當然可以,再怎么說我也是玉帝的貼身護衛。”
玄奘聽后,嘆息一聲,說道:“既然你不聽我勸,那就把我殺了吧。但即使你能打得過我那兩個徒弟,也應明白,你殺了我這一世,我下一世還要來。難道你希望自己一直被困在這里,無數次地循環這殺人的游戲?”
此話一出,大漢拿著刀的手猛地一顫,表情也瞬間凝固了。
玄奘的話說到了他的痛處。這么多年,他只能睡在這個潮濕的地下洞穴中,吃的是生魚,喝的是臟水。剛開始他還可以忍受,因為他心里還有希望。他希望有一天玉帝兌現他的承諾,等他完成這個任務后升他做天庭御衛軍的元帥。他常幻想著,到那一日,他可以住在華麗的元帥府中,樂享各種美酒美食。或者像托塔天王李靖一樣,帶兵征戰各方,成為仙子們口中的英雄。
但后來隨著這個和尚一世又一世地出現在他面前,他漸漸絕望了。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也不確定完成任務后玉帝會不會信守承諾。
他想起了自己這么多年受到的各種磨難,心情壞到了極點。他咆哮地說道:“我不想!但你告訴我,除了殺你,我還有什么辦法?”
玄奘并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緩緩說道:“我先問你,你可知玉帝為什么要讓你在這里殺我?”
大漢道:“玉帝說過,他說這個洞穴極其隱蔽,又有特殊的結界保護,在這里殺你,佛祖是看不到的。”
玄奘聽后一絲疑惑浮上心頭,他想道:“若這個地方是玉帝為殺我而準備的隱秘之地,那我每次死時,那些帶走自己的尸體的鬼差就應是玉帝的人。玉帝帶走我的尸體做什么?又是怎么知道我下一世一定還會來的?玉帝既然能夠殺死我這么多次,為什么不趁機將我的魂魄收走,讓我不能轉世?為什么佛祖讓我西行取經,卻在這處我多次被殺之地不提醒我或幫我脫難?”
他突然覺得自己陷入了別人設計的一個大圈套里,生生世世不得脫離。他雖然記起了前世的大部分記憶,但有些記憶卻是依然模糊的,而這些模糊的記憶似乎又是特別重要的。
但現在關鍵的還是想辦法讓自己脫身,只有活著才能繼續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他決定利用大漢此時多疑的心理,便開口說道:“既然這個洞穴及其隱蔽,那么是不是可以說,有人在這里殺了你,除了玉帝,誰也不會知道。”
大漢聽后一愣,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也不太清楚玄奘為什么會問這個問題,便點了點頭,然后說道:“是又怎樣?誰會殺我?你的兩個徒弟嗎?”
他轉念一想,又笑道:“你這一說倒提醒了我,玉帝是不會眼看著你的徒弟殺死我的,這樣說來你的兩個徒弟也沒什么可怕的啦,哈哈。”
玄奘笑道:“如果殺你的是玉帝呢?”
大漢臉上的笑容凝固了,這種想法太可怕了,他連想都不敢想。他忙搖頭說道:“不會的,玉帝為什么要殺我?”
玄奘笑道:“你應該聽說過‘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句話吧?”
大漢變色道:“不會的,玉帝可是眾生主宰,大善真神,怎會做這種事?”
玄奘正色道:“玉帝既然可以殺我,為什么不會殺你?我有何錯,只不過想解疑惑、渡眾生而已。并且你不覺得正因為玉帝是眾人敬仰的神明,才更要殺你嗎?”
大漢問道:“此話怎講?”
玄奘道:“等你的任務完成了,殺了你,別人就不會知道玉帝也會殺人了。難道你真覺得玉帝會讓一個殺手,一個隨時會揭露自己惡行的人做統領天兵的元帥?”
大漢聽了玄奘的話后,瞬間癱倒在了地上。他雖然心思不太細膩,但也不笨,他知道玄奘說的話很有道理。以前沒想到這點,只是不愿去想罷了。他需要不斷地自我安慰,才能在這個絕望的地方保持一絲希望。
但現在,當玄奘直截了當地將這一絲靠自欺來維持的希望割斷后,他竟像無助的小孩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當他滿臉淚痕地問道:“我該怎么辦?”時,玄奘眼眶也有些濕潤。是誰將這個七尺大漢逼到了這種絕境?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為什么總是喜歡將別人的命運玩弄于股掌之間?自己說到底不也是和他同類的人嗎?
玄奘嘆息一聲,說道:“現在只有一個辦法。”
大漢聽到這句話,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浮木。他跳起來,急迫地說道:“快說,什么辦法?”
玄奘正色道:“做我的徒弟。”
大漢疑惑地問:“做你的徒弟?玉帝讓我殺你,我若做你的徒弟豈不是更讓他不高興?”
玄奘道:“若你想讓他高興就應任他宰割,若你想反抗他,那就應該做讓他不高興的事。”
大漢道:“但我們有力量反抗他嗎?”
玄奘道:“我們沒有力量,但我們身后的人有。”
大漢問道:“身后的人?你指的是西天佛祖嗎?”
玄奘道:“正是。我向西天取經是受佛祖指點的,自然也受佛祖保護。玉帝讓你在這里殺我,正是害怕佛祖知道。但如果你走出這里,成為我的弟子,你說玉帝還敢動你嗎?”
大漢聽后沉默了。他焦慮地在洞穴里踱著步,思考著。
此時他腦中正在進行著天人交戰。有一個聲音一直在說“殺了他”,而另一個聲音在說“放了他”。他的腦袋在這種爭吵聲中快要爆炸了。
而在玄奘看來,大漢此時似乎有些不正常。此時他的雙眼布滿了血絲,正焦躁不安地踱著步,不時還用手大力扯自己的頭發。
玄奘感覺大漢似乎已到了心理崩潰的邊緣,便大聲念起一段經文:“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這是《金剛經》中的一句偈語,玄奘此時只希望這句話能幫大漢平復心情。
大漢聽到這句話,便默默念了起來。念著念著,忽然一股記憶的洪流沖入他的腦海。
那些記憶片段中,有他在天上時的自由時光,也有他前世作為凡人時的日常生活場景。他記起了他的前世,那時他只是一個農夫,但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女兒。
他想起了一個畫面,當時正是初春時節,嫩柳青枝隨風而舞,嬌花艷蕊向陽而開。他坐在樹蔭下吃著妻子送來的飯菜,看著妻子和女兒在不遠處的花叢中嬉戲。
他想著這個畫面,腦中那兩個爭吵的聲音便漸漸變弱了。玄奘看到他臉上漸漸浮起一絲微笑,眼神變得迷離而陶醉,便放心了下來。
“那時的自己是多么幸福呀,”大漢想道:“他說的是對的,現在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了。我不想再殺人了,我要走出這個鬼地方!”
心意一定,他便感覺腦中一片清明。于是他甩甩頭,愉快地給玄奘松了綁。
在大漢甩頭的時候,玄奘無意中看到一只蒼蠅從大漢頭上飛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