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湖風(fēng)煙起，我流浪世間十幾春秋。有時候依舊會想起塞外風(fēng)沙中的無緣客棧，那個一劍挑了我面紗的青衣劍客，還有塞外那株盛開的桃花。
?無緣客棧的老板娘是一個極其美艷的女子，她會釀這世間最好的兩種酒，一種名叫桃夭，春天來時，取最嬌嫩的桃花，少女的心事，釀成一壺酒，封壇十六載，始聞酒香。另一種名叫將離，芍藥入酒，取之離人淚，這是最烈的酒，酒不醉人，但人聞酒香自醉。
?我聽說這兩種酒很久了，來到無緣客棧時，那個美艷的老板娘卻告訴我這是江湖誤傳，世上根本就沒有這兩種酒，我不信，留在了那里，成為了無緣客棧一個打雜的伙計(jì)。
（二）
?江湖上的人來來往往，我見過大碗喝酒吃肉的草莽漢子，也見過斯文秀氣的白面書生，見過風(fēng)情萬種的青樓名妓，也見過秀麗端莊的名門閨秀。
?塞外的天氣也遠(yuǎn)比我想象的惡劣許多，滿天的黃沙在空中肆意的飛舞，在那里遇到了他，他是江湖上的一個劍客，背著他的劍和行囊，一心一意闖天涯。他有著這世間最好看的眼睛，給站在風(fēng)沙中的我?guī)砹艘煌羟迦蚁脒@就是情竇初開的感覺，你見到那個人時，你便知道是他。
?那天我趁他喝醉，偷偷拿了他的劍。返身回屋，細(xì)細(xì)端詳著這把劍，劍氣出鞘，刃上泛著青光，是把好劍。
?一個清冷的聲音在耳邊想起：“我的劍最是無情，小心點(diǎn)。”
?我回頭，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隨我進(jìn)入了屋內(nèi)，我整個人籠罩在他巨大的影子里，與黑暗融為一體。
?我有些羞惱，說：“我只是想看看?！?/p>
?他看了我一眼，有些道不清說不明的感覺，說：“看夠了嗎？”
?說完從我手中抽走了他的劍，轉(zhuǎn)身離去。
?我十分害怕他因此而厭惡我，情急之下竟跑到了門口，攔住他說：“你別走，我……我喜歡你?！?/p>
?全身的勇氣被抽光，我是情場中的稚子，向來不知如何向人訴說喜歡這一詞，但我也知道，男女之愛本是水到渠成，我此舉無疑犯了情場大忌。
?果然只見他深鎖眉頭，道：“你我相識無緣客棧，本就無緣?！?/p>
?我心中略有些不甘，道：“別用這種借口搪塞我，什么無緣客棧，既是相逢，便是有緣，況我從來不信這些?！?/p>
?他聽了這話，眉頭舒展開來，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說：“傻姑娘?！?/p>
?我愣在原地，清冷的月光投射在我的臉上，我的發(fā)梢似乎還殘留著他手指的余溫。曾經(jīng)路過塞外的那個書生對我說過，我是塞外除老板娘外最好看的姑娘，我現(xiàn)在才明白這句話的深意。我好像看到剛剛他對我說“傻姑娘”時的神情略有些溫柔，他是喜歡我的，對這一點(diǎn)的認(rèn)知，讓我的心又泛起了陣陣漣漪，像嶙峋的枝干突然開出了一朵嬌艷的桃花，不勝歡喜。
（三）
?他在塞外逗留了很久，我每天纏著他，連對桃夭將離兩種酒的興致也失了幾分。他有時候一天都不說話，一個人在黃沙彌漫中練劍，他的劍式瀟灑飄逸，一招一式賞心悅目，但他有時候也擰不過我，會和我講講江南，講講江南的桃花，他說江南的桃花很美，若有機(jī)會想帶著心愛的姑娘回江南看桃花，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我，帶著滾燙的炙熱感，我的心都好似被融化了。
?我也想通了當(dāng)初他分明是早早地就喜歡上了我，否則我怎么可能那么輕而易 舉地碰到他的劍，畢竟對一個劍客而言，劍比命還重要。
?他走的那一天，塞外起了風(fēng)，大把大把的沙子往我臉上砸得生疼。塞外起風(fēng)是很常見的，只是我卻是異常難過。我眼睛止不住地掉眼淚，他摸了摸我的頭，叫我別哭，說他半年前與人約姑蘇比劍，如今期限將至，不得不赴約，等他了卻一切后，一定回來接我去看桃花。他終究是背著劍和行囊，如他來時一般，離開了我的視線。
?我紅著眼睛，沒有告訴他其實(shí)是沙子進(jìn)了眼睛，我就是想讓他走前心疼心疼我。
?老板娘站在我的身后，問我：“為何不跟他一塊走?”
?我搖了搖頭，說：“我信他會回來?！?/p>
?老板娘聽了，不置一詞，她從地窖里拎出了一壇酒，放到我的面前，說：“或許你需要這個。”
?我揭開了這壇酒，酒香彌漫在空氣中，我又記起了初見他時的模樣以及那晚的月光，酒未入腸，我便醉倒在了自己編織的回憶里，我也終于明白老板娘拎給我的這壇酒就是我一直在找的將離。
?可是老板娘仍舊不愿告訴我桃夭的配方，望著暗沉的天空與漫天的黃沙，她說：“塞外已無桃花?！?/p>
?我不以為意，笑著道：“我再種一棵桃樹就好了。”
?老板娘一怔，眼神暗淡，好久才回答：“傻姑娘，哪有那么多大好時光讓你耗，桃夭若成，你也老了，再也嘗不出此中滋味?！?/p>
（四）
?在他離開的第二年，我在荒涼的塞外種下了一株桃花。桃花樹苗是一位江南的客商帶給我的，老板娘對我種桃花樹的行為不置一詞，近乎默許的態(tài)度。只是當(dāng)我轉(zhuǎn)頭看向客棧門口的她時，發(fā)現(xiàn)她不知是盯著我還是我手中的桃花樹苗看得正心神恍惚，美艷的臉上還有未來得及收斂的凄哀之色，我不禁失了神，她的眼里藏著一段他人碰觸不到的故事，如煙如玉，自帶哀愁。許是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她，她沖我微微一笑，輕輕道了句“癡兒”，便轉(zhuǎn)身回了屋。
?桃樹未長成，我便聽到了他在江南與人比劍身亡的消息。他是個劍客，這一生為劍而生，他的劍下死過很多人，自然也有人想折了他這把利劍。江湖上的事情從來都不止于恩怨二字。
?我千里奔赴江南，找到了殺他的那個人，我說我不為報仇，只想知道他死前是否還說過什么。
?那個人看了我一眼，許久靜默，說了句“沒有”。
?我心神一怔，他終是忘了對我許下的桃花之約，我忍不住蹲在原地嚎啕大哭。
?那個人轉(zhuǎn)身離開前又看了我一眼，眼神復(fù)雜，說：“他是一個真正的劍客，我把他葬在了他生前最愛的那片桃花林。”
?我去他的埋骨之地，帶了壇酒，我很想問他：“江南的桃花就那么好看嗎？好看到不愿意回去見我。”
?可是沒有人回答我，我在他的墓前喝光了這壇酒。
?老板娘來到江南，把喝得爛醉如泥的我?guī)Щ亓巳狻?/p>
?她說她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人，那個人喝了她的桃夭，但是他死在了江南，她開了這家無緣客棧，其實(shí)一直在等他，可她也知道那個人不會回來了。
?看著眼前悲痛的老板娘，我心中一陣苦澀。其實(shí)，塞外的那一面，并不是我第一次知道老板娘，幼時我常在一個人口中聽到她的名字。那個人是我父親，他是一個酒鬼，經(jīng)常抱著酒壇喝得醉生夢死，嘴里囔囔念著“桃夭……”。我那時就想，是怎么樣的一個女人，是怎么樣的一種酒，讓這個前半生自詡瀟灑風(fēng)流的男人成了如今這副模樣。于是我來了塞外，可我不能告訴她，這個人活著，一邊念著她，一邊在江南娶妻生子，這對她來說太殘忍了。
（五）
?又是一年春，那棵桃花樹開滿了桃花，我依舊沒有等到那個人。黃昏來臨的時候，我獨(dú)自坐在那個小小的院子里，身旁是當(dāng)年埋在樹下的那壇桃夭，
?去歲立冬時，老板娘便死了，她服下了她早已準(zhǔn)備好的毒藥，死前她告訴我其實(shí)很早以前她就不想活了，從第一次見到我，她便知我是那個人的女兒，江湖那么小，想打聽一個人是件很簡單的事。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而我的到來卻讓她最終無法自欺下去。是的，她選擇了報復(fù)，她在我給劍客準(zhǔn)備的行囊里下了種毒，這種毒不會讓人死，只是會讓人在比武時的行動略為呆滯，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當(dāng)日她去江南見我，是準(zhǔn)備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她本以為把我變成了和她一樣的人她會高興的，可是沒有，當(dāng)她在劍客的墓前看到喝的爛醉如泥的我時，心情反而愈發(fā)沉重?，F(xiàn)在，她終于要解脫了。
?老板娘的死并沒有帶給我多少震撼，我覺得我的心已經(jīng)空了，沒有愛，也沒有恨。
?我揭開身旁的桃夭，仰頭灌酒，酒入愁腸，我喝到的卻是將離的味道。此刻我才明白，原來桃夭和將離是同一種酒。
?那天，我大概是醉了，我一把火把無緣客棧燒了，望著眼前的滿天大火，我笑得有些凄涼。
?后來，世間再也沒有無緣客棧，也再也沒有桃夭與將離了。我居無定所，開始背上劍與行囊，一心一意闖天涯。有時也還會想起那個青衣劍客，可他不知，江南萬千風(fēng)景，在我眼中，卻始終不敵當(dāng)年塞外盛開的那株桃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