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貝格,讓我感覺到它是一個有重量的城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在這片面積僅有54.58平方千米的土地上,卻坐落著六七個大大小小的圖書館,各式各樣的博物館以及數不勝數的教堂,深埋地下的不是現代化冰冷的鐵路軌道,而是盤曲逶迤,氣勢磅礴的地下隧道。對于圖書館,他們各具特色,很難說最喜歡的究竟是哪一個。有的位于班貝格地勢最高的山丘上,緊鄰著玫瑰莊園,走到窗邊既可遠眺,又可細嗅芬芳;有的位于一個四面環水的小島上,自古就有Half Island的美譽;有的宛如一個中世紀古堡,翻開書本,油墨的香氣訴說著長眠千年的豐功偉績;有的又極具現代氣息,整棟建筑都用淡藍色的玻璃制成,午后的陽光傾瀉下來,給身處高緯寒冬的人們心中也添了幾絲暖洋洋的慰藉。
再說說地下班貝格吧。本是用作儲存糧食與佳釀的地下隧洞,在二戰時期成為了這里人們的庇護所。很難想象在那個外界戰火橫飛,硝煙不散的年代里,班貝格的居民卻可以在溫暖的隧道里捱過幾個苦寒難耐的冬天。如今,出于文物保護的原因,這座宏偉的地下城僅有兩公里可以供人參觀。帶上黃金礦工般的小黃帽,走進黑漆漆的隧洞里。伸手不見五指,只能靠手機微弱的燈光拾級前行。洞壁上黑黑的痕跡正是人們當年燒火留下的印記。當戰火平息,這里又成了加工產業的濫觴地,酒桶咚咚滾動,大型機械次第轟鳴,這不是后工業時代的覺醒,怕是對和平安詳的召喚啊。
空氣中彌漫的是濃度極高的文化氣息:小小的城市里有著德國首屈一指的交響樂團,定期舉辦的圣歌音樂會,就連晚上十一二點小酒館里,文學和藝術也是人們必不可少的談資。
剛開始的一個月大家是要集中學習德語的。一位老師叫Kunibert,是一個圓圓的,長著白胡子的老爺爺,像極了圣誕老人。每次上課都會從老花鏡的鏡片上緣細細觀察著我們。他的耐心度我是服了的。班里有一個孟加拉國的小哥,好像身上存在一種與班里其他人絕緣的物質,自第一節課到現在都始終處于一種神游狀態。Kunibert每次都會不厭其煩地走到他身邊,用手指著練習冊上對應的習題,一遍遍地糾正他的發音。Kuni也是非常嚴謹的,九點半的德語課,他必是在29分的時候踏進教室。還有他對德語字母的規范寫法,對板書的要求,以及名字之間是否有連字符,都是極注意極注意的。他說現在人們都會講很多種語言,在讀寫的過程中,一個音符的差異就可能導致誤解。還有一位老師叫Sifa,是一個瘦瘦的女老師,永遠寫著我們需要發揮主觀能動性才能認清的手寫體,每天聽到背包滾輪摩擦地面的聲音從走廊那頭傳到教室這頭的時候,大概就知道是她來了。德語單詞總是長長的,不過好在他們的拼接是有邏輯的,雖不像法語那般神似英語,但細細琢磨意思還是可以理解的。德語單詞和法語單詞都有性的要求,比如radio在法語中明明寫作陰性,到德語中卻變成了中性,這就比較尷尬了。想起媽媽說語言學習最笨也是最好的辦法就是重復記憶,于是屋里的每一個小東西上都有了他們的德語和法語名字。
班貝格的美,是藏在時間與角落里的。下午六點以后,暖黃色的夕陽在雷格尼茨河的細波上晃動,晚風輕輕地掃過岸邊的灌木。庭院的石頭燈亮了,格子窗上的白色紙也被后面的燈光映得一派雪亮。半條街都能聞到Der Beck店里傳來的烘焙麥粉樸素的香味。
周五晚上給意大利、法國、西班牙的朋友們做了中式大餐——京醬肉絲和西紅柿炒蛋,Francesca熱情地幫我們收拾碗碟,Angélique和Margot直說super和Délicieux。晚上拖著疲憊的身子,帶著做飯的煙火味回到寢室,心里是美滋滋的。
周日我們一起去了巴伐利亞首府慕尼黑。一路上云層變得越來越薄,丁達爾效應灑下的光束均勻鋪灑在長著圓形樹冠黃綠相間的田野里。高速公路旁邊刷刷掠過的傾斜不足五十度的太陽能電池板,腦海中又浮現出高中時候在演算紙上涂涂寫寫計算太陽高度角的日子。話說語言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一道同行的有一個法國小哥,暖黃色的頭發,一副黑框藍邊的眼鏡,說話總是慢慢的,一個橘黃色的小本子上整整齊齊地記著什么。看到他我腦中閃現的詞語恐怕只有Lumière légère。他的英語一般,我的德語又捉急,便只能用相對簡單的法語交流,不過也是相當有趣的。
德國,雖是文藝復興最后波及的國家,到十三世紀中葉還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貨商集散地,但卻顯得比誰都老練含蓄,靜靜地讓人捉摸不透。森德靈門,音樂廳廣場,阿桑教堂,瑪利亞廣場,慕尼黑王宮,還有熱熱鬧鬧的慕尼黑啤酒節……市中心星羅棋布的名勝古跡讓人應接不暇,尖尖的屋頂俯拾即是。
在想,是否只要你走出家門,你就已經把自己心中柔軟的部分交給了無常的未來。只要你與這個世界交換了感情,就會被那些不相干的開心或痛苦相累及。
原來在旅途中,凡是讓我獨自待著,我與自然就能有暢通的聯系,我的感官和心靈也都能感受到自己完整的存在,能這樣自在與舒服,毫不壅塞,毫不虛浮,毫不設防。
那些你邂逅的地方,你參觀過的博物館,你捧著熱氣騰騰的咖啡走出來的小店,你寫過明信片的小桌子,你交談過的那個不知姓名的人,你喜愛過的熏風,你看到過的午夜璀璨的星空,都曾在你的心中留下柔軟的一塊。然而,他們又是轉瞬即逝的。所以,身在異國他鄉的人的心是蜂窩狀的:有許多小孔還在慢慢釀蜜,另一些已經空了。然而不論是難忘還是懷念,這都是對這世界的愛意吧。
坐在從慕尼黑回班貝格的大巴上,耳機里放著Peppermoon的Nos Ballades,西班牙同學們活潑又熱情的吵嚷聲漸漸隱沒在歌曲里,而我不知什么時候卻睡著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