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初中的時候,班級里分幫結派的情況很普遍。
有一個女孩,暫且稱她琳。她在她那個圈子里屬于比較領頭的那種女孩,可能她頤氣指使的態度讓人討厭了,所以她的一個朋友就把她說過的關于別人的壞話傳了出去,具體是什么內容,我們都不知道,估計只是一些無關痛癢的評價罷了。
那天上午最后一節課下課時,大家紛紛出去吃飯,我是自己從家里帶飯來的,所以就在座位上吃飯。正準備出去吃飯的琳就被另一幫的女孩子們留下了。她們圍在班級門口,不讓她出去,質問琳為什么說她們壞話。
琳也沒辦法,她那一陣子在自己的圈子里也混得不好,所以沒人出來幫她。她承認說過那些話,那些女生就跟她說,給她兩個解決的辦法,要不然琳去找一伙兒人,大家群挑;要不然就讓她們那一伙兒人每人打她一下,這事就算過去了。
班級里人很少,特別安靜。琳站在講臺旁邊,想了很久,那些女孩不耐煩了,可能是怕琳拖延到上課時間,會被老師看見,所以不停地催她,帶頭的那一個女孩上去推她,跟她說要再不選擇,就幫她選了。
后來,琳說,她找不到人,就選后一個辦法。
那一幫女孩大約有五六個人,有的膽小,就輕輕扇了一下琳的臉,有厲害的,扇的很響,還順帶踹了一腳琳的肚子。
那天下午,琳一直坐在位子上哭,很輕很輕的那種,老師也沒發現。
后來就不了了之了,琳似乎也沒有告訴老師和家長。琳收斂了很多,原來的朋友也開始接納她,兩幫人在班級里互相不說話,也沒再有什么沖突。
升高中的時候,那伙兒打人的女孩基本都學習不好,沒有上高中。我和琳一個高中但不同班,屬于點頭之交的那種朋友。她家本來是小康家庭,后來她爸爸做生意賺了些錢,投資房地產,轉眼之間變成大老板。
從那時候開始,琳的生活開始變得很夸張。聽說她經常請身邊人吃飯,她身邊冒出很多很多朋友,男生女生都有,她們放學后經常聚集在教學樓或校園門口,大笑著打鬧,直到琳家的奔馳車來接她,大家才會散去。
在我們那個五六線的小城市里,在我們還將“美特斯邦威”視為最大的牌子時,琳已經開始穿奢侈品了,因為每天都要穿校服,所以琳經常換新書包,不是當地商場專柜里的,而是時尚雜志推薦款,我們都不知道在哪里買。所以,琳每次換新品都會成為女生們的一次中心話題。
大學畢業以后,琳在我們家那邊開了一家奢侈品店,據說她的微信朋友圈就是我們當地的土豪太太榜,她結交的人非富即貴,她自己的衣著打扮也是非國際一線則不能入眼。
琳并不排斥以前的同學,好幾次初中同學聚會都是她組織的,聚會場所也是我們當地最高檔的餐廳,不需要大家湊錢,都是琳買單。她邀請所有能到場的同學,也包括當年欺負過她的那一幫女生。有同學結婚,琳幾乎逢請必到,但她并不是一身珠光寶氣像暴發戶一樣出場,她每次露面,都必有一件打眼的單品,或是鉆戒,或是寶石項鏈,或者燦燦的手表。
觥籌交錯之間,大家并不提當年的那些事,琳熱衷于成為人群的中心,那些留在家鄉討生活的人也樂意輪番把琳放在中心。
其實我真的不知道,琳是否真的忘記初中曾發生的事情,當她再面對那些欺負過她的女生時,是不是看著她們穿著不如自己昂貴的衣服時,就可以感到某種心理安慰,或者她在初中同學的面前一擲千金時,是不是就可以彌補當年被打碎的尊嚴。
我甚至不能說,琳今天的作風和當年發生的事情有關。但不管怎樣,當年年幼的琳是一個受害者,琳當年承受的是赤裸裸的暴力,而琳今天所作的,不過是在不斷向同學們證明她的高人一等,是以一種夸張的方式向那些女孩展示自己的高貴。
琳組織的同學聚會,我只在去年過年期間趕上了一次。她走下豪車,穿了白色的貂皮大衣,襯著一對鉆石耳釘和一條閃亮的多鉆項鏈,眉目間似乎還是當年那個小女孩,有點膽怯,也有點不甘心的傲氣。
(二)
還有一個和琳比較類似的故事,是男朋友給我講的。
男友家是縣城的,是中原地區人口很多的農業大縣,所以他初中的班級有一百多個學生。他說對初中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很擠,每天都在擠座椅的位置,擠桌面的位置。因為有很多縣城周邊村里的學生也在這里上學,所以學校有寢室,都是教室改成的寢室,一個屋子要住三十多個人,烏煙瘴氣的。晚上十一二點寢管老師就把大門鎖上,誰都出能不去,里面沒有廁所,就在走廊里解決。
我男友說,他去玩過一次,里面像動物園一樣。
在大家都鋒芒畢露的年紀里,漂亮的女孩尤其會受人妒忌,成為眾矢之的。男友班有個女孩,就叫她小美吧,因她確實好看,初二時候已經談了好幾次戀愛。后來,她和一個剛剛分手的校外男生在一起,被男生的前女友知道了,前女友屬于大姐大那種人,身邊常常圍著一群小妹。
有一天下午,老師們集體開會,只有班長看著大家上自習。那個前女友帶著一幫姑娘,站在小美班門口叫她出去,小美懂這是什么架勢,所以她不出去,那些女孩就在門口邊喊邊罵,說小美勾引那個男生上床什么的,話說得很難聽,滿嘴亂跑性器官,男生們都聽得臉紅了。后來,那個女孩就進班級拽小美出去,她一把抓住小美的頭發,兇狠狠的。
這時候,班級的男生都看不下去了,就把這群姑娘趕了出去,小美伏在桌子上哭,披頭散發的哭到放學。
沒過多久,小美就不上學了。據聽說,那些女孩沖到小美寢室把她打了一頓,還把小美的很多衣服都剪壞撕壞了,同寢的都是女孩,不敢攔架,很多人圍在門口看,但沒有人找老師。
男友說,小美初中沒上完就走了。傳言說,小美做了很多年裸聊,后來嫁給鄰鄉的男人,開了小賣部。
去年冬天,我去男友家過年。我并不是恰巧看見小美,我恰巧碰見了當年帶頭打人的那個女生。男友帶我去超市,那個女孩現在是超市門口奶茶店的老板娘,穿著一條緊繃在大腿上的絲襪,鑲滿彩鉆的blingbling的鞋,店里坐著她的一些朋友,有男也有女。
《金瓶梅》里面寫潘金蓮,“每日打發武大出門,只在簾子下嗑瓜子兒,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做露出來,勾引的這伙人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扠兒雞,口里油似滑言語,無般不說出來。”
可是我眼前看著的那個姑娘,一點都不漂亮,也沒有潘金蓮那么妖冶的浪蕩。她在柜臺后面扭來扭去的身姿,嘴里說著我難以聽懂的方言臟話,如數家珍般說著那些讓人難以啟齒的人體器官。我想,拉皮條的王干娘,可能也比她看起來招人喜歡一些。
她們在討論著別家媳婦的閑話,那一瞬間我就想到,十幾年前,她們大概就是像現在這個樣子,閑扯起那個漂亮姑娘的閑話,然后一伙人浩蕩地沖進小美的寢室,自以為灑脫地教訓了小美。十余年后,她們還是這個樣子,以閑扯和臟話點綴日復一日的生活。
而那個挨了打的小美呢?那些因為漂亮而招惹到野蠻暴力的小麗、小玲和小琪呢?她們會因為那場暴力而走向自暴自棄嗎?小美是因此那件事才退學做了裸聊嗎?誰都不能說,這里面存在著直接的因果關系。
那些受害的姑娘終究會長了被扯掉的頭發,但終身也忘不掉那一次羞恥的傷害吧。
(三)
我高中時候,發生的一件事,并不是女生欺負女生那種常見的校園暴力。
那個時候,特別流行一本小說,叫《小雛菊》。內容大概就是一個傻白甜的高中女孩,認識了長得很帥的黑社會大哥,私奔談戀愛的故事。這本薄薄的書在班里傳了很久,幾乎所有女生都看過。
我們班里的麗娜就真的談了黑社會男朋友,據說是紋著花臂的那種。麗娜是外縣市的人,所以她要住校。但是她談了這個男朋友以后就去男朋友家里住了,夏天男朋友騎著很酷的摩托車來送她上學,帶著墨鏡,看著他們的背影,很像《流星花園》的感覺。不光這樣,麗娜的男朋友很有錢,我們都用黃色屏幕的小靈通,她用的是滑蓋的諾基亞,前后攝像頭的那種。
有一天語文自習,我們都在教室里做卷子,突然沖進來一個大漢,他猛地一開門,大家都嚇一跳。
他環視教室一周,就看見了坐在教室中間的麗娜,幾步沖上去跟麗娜喊:“把手機拿出來!”
麗娜左手拿著手機,她立即手機藏進書桌里,特別尷尬地說:你不要在班級鬧,我們老師在呢。
他男友又高又壯,一把就擒住麗娜的左手,麗娜不肯把手機拿出來,他就拎著麗娜的領子,把她從座位里拎出來,推倒在地上。然后從書桌里搜出手機,他摁了幾個鍵子,大概是看了看短信,然后就猛地一下把那只推蓋手機攔腰掰折,摔在麗娜面前。惡狠狠地跟她說:下次再抓到你跟他發短信,就打斷你的腿。然后他猛地踹了一腳麗娜的桌子,木質的桌腿當即折了,連同桌的桌子都被踹歪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麗娜男朋友的真面目,一點都不像道明寺那么帥,暴怒的他甚至非常猙獰,像廟里的天王一樣恐怖。他又黑又壯,手臂上紋著龍一類的獸,典型的東北大漢,很像魯智深。
之后,這黑社會大漢拎起麗娜的胳膊,像抓小雞一樣把麗娜拽出教室,麗娜緊握著教室的門框不出去,大叫著“放開我”。
看自習的語文老師大著肚子,已經八個月了,她嚇得不輕,躲在講臺后面不敢出來。我們班是文科班,只有七八個男生,都是瘦弱型的,沒人敢上去攔麗娜男朋友。隔壁幾個班的老師聽見聲音跑出來,有些是男老師,他們攔住麗娜男朋友,讓他松開麗娜,否則就報警。
那大漢只得松手,麗娜一個慣性就坐到地上,她不敢哭,披頭散發像傻了一樣呆坐著。
后來,麗娜的媽媽從外地趕來把她接回家去了。麗娜轉學到家里的高中,我們再也沒見過她。
上大學的時候,大家都玩人人網,我曾申請過加她好友,她沒有理我。據說她沒有同意任何高中班同學的好友申請,連她當時在學校最好的朋友也跟她聯系不上了。她就像想把這段回憶完全刪除一樣,不光是她那個有家庭暴力傾向的黑社會男朋友,還有我們這些曾目睹了那個事件的同學們。
如果她這樣讓自己舒心,我真的不介意她拒絕我的好友申請。我甚至沒有再申請過,我想我們當時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她記憶力最不愿想起的痛點,有時候圍觀者和參與者有著一樣殺傷力。
大學畢業幾年以后,我偶然看見她的人人網頭像換成了婚紗照。再之后人人網沒落了,我自己的密碼都忘記了,也懶得去找,可能也意味著,高中那些圈子和朋友離我們越來越遠,當年我們認為那么重要的好朋友,說過要一輩子在一起的人,終于失去意義。大家都成為彼此成長中的一個名稱,僅僅是一個“高中同學”而已。
暴力之恐怖,絕不僅僅是肉體的傷害,希望那些曾經受過傷害的姑娘,最終能得到這個世界的溫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