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天津的秋晝)
窗外的建筑物漸次退后,摩天大廈慢慢進化成鐵軌兩側的磚瓦小屋,較遠處的公路上行駛的汽車呼嘯著離開視野,我想起伍爾芙《到燈塔去》中的那個早晨,我所見到的一切,都是第一次發生,或許也是最后一次發生,只要身在旅途,即使是在像我一樣因列車規律的顛簸和前夜的失眠宿疾而在半睡半醒之間的狀態,也一定要向火車窗口望出去。因為,我永遠也不會再看到那城鎮,那道路,那勞作著的中年女人,或那不斷更新中某一個時刻的樹葉。那些都在此刻存在著,那些只在此刻存在著。在一個由此時此刻而組成的世界里,沒有什么事物非要被取名記錄,因為這樣的做法并不會使它們有絲毫改變。就讓它們在此時此刻存在,讓我在短暫的這一刻感到安寧。
那時的我正坐在由北京開往天津的“和諧號”列車第三車廂尾倒數第三排的靠窗座位上,帶著耳機注視著窗外。天邊云霧淡去的逐漸清澈與封閉空間內的昏黃光暈之鮮烈對比,離析出略顯沉重的失落感,使我想到:“我身在其中的這列緩緩開動的火車在離這座囚獄般的都市遠去,同時卻趕赴往下一個或許大同小異的牢籠。每座不同編號監獄內都有一致的標準設施:載滿了面色冷漠鋼鐵盒子的錯綜復雜的公路網、反射映出街巷頹敗磚墻邊乞人襤褸衣衫的巨大玻璃幕墻、郁郁蔥蔥的樹林和不斷更新的樹葉。還有世界各個角落里似乎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牽引而來匯聚集中的同一地點——流浪鐵軌的集中營。”
流浪鐵軌的集中營——比如我他在清晨于候車時間提前了近一個小時到達的首都南火車站。多虧那站內明亮寬敞的大廳給了我近日來難得的輕暢之感,使我并未感到絲毫為了等待而等待所產生的無聊空洞。當我登上通往候車室極高的上升扶梯,俯視著潔凈得反射日光的地磚,恍惚間有極其強烈的眩暈,像是從山崩中抽離出的慢鏡頭,聲音和畫面之間短暫的錯離帶來的一瞬間真空感突襲而來。
在始料未及的一剎那重力失衡中,我的感覺就好像午后從久坐的道邊臺階上忽然站起血液的涌騰賁張一樣。那是我從古色古香的明清遺風裝飾著的南市食品街內走了一圈,隨意找了些小吃果腹,然后不作停留從熙攘沸騰的人群中逃亡出來,在道路另一側的公交站后的商場臺階上席地而坐,以嘆息結束雙目木然狀態下的想象的那一刻。在暈眩之前,我拿出手機回復了幾條疏于打理的短信,將背包抱在胸前,望著站牌上一站一站密密麻麻的站點出神。許多車次都在這里停靠,卻大多來自不同的道路或區域也基本上都將駛往不同的終點方向,它們只在其中有過短暫的幾站重疊,而且交叉重疊的形式也完全迥異——某車次的這一站恰才從起點伊始開出,另一輛的停靠卻馬上就將到達終點。這隱喻像是一間因空調而干燥除菌的密室里,年輕的男人與年老的女人之交會。理想狀態自然是他們在一恰好相仿的年齡相遇,如同相異的車次在其旅途的同一站次停靠在同一車站,但龐大的時間之川必然不會讓兩股分別在上下游遙相呼應的支流以同一流速交互纏繞融合。許多人都這樣在歲月之路上錯過心儀順路者最好的年華,兩人都有過對方所無法知曉的百轉千回,那些都是蒼白客觀的語言所無法再現的瞬時感受。相對成熟的她無法將其體驗過的對方那年紀之后層疊收折的坎坷歷歷如繪地轉述,而相對年輕的他因為青春而臉廓分明的鮮烈故事又無法被對方以全然辨識。相遇的這一刻四目相對,實際上卻是從未有過的孤渺與荒遠。
人與人之間的情分,非此無以言說。
而我將永遠是一個行旅之人。沒有故鄉,沒有姓名,只是終日游走在寂寞與喧嘩之間,或停或歇。在我那件暗黑色的風衣庇護下,瘦削修長的身軀被裹挾得恰到好處。就像我微長的黑發在清晨六點的晨風中總能將我分明的側臉襯托得冷峻漠然,像是上個年代某部色調灰暗的影作中失意的潦倒者。
我逆著暮色走來,人群與我錯肩。我并不特殊,甚至與任何一個行將中年的路人甲乙丙無異,除了不存在的漸漸膨脹以孕育世故人情的便便之腹。因而我也無法被歸類為汲汲營營的普通人,我舉手投足間也許并沒有迥于常人的氣質,難以撼動一座城市內一條街區上一個陌生人的微妙力場。在這一座座城市里沒有人會記得我,更沒有人會記得我的容貌。目測無盡的混凝土堆里忙于找尋的人們都在忙于找尋自己不知為何要忙于找尋的事物,他們寒冷冰涼的雙手擱在寒冷冰涼的廢墟里突兀擺設的搖椅上,端著一杯寒冷冰涼的熱茶或咖啡,希望躁動狂熱的空心也得以置于片刻的寒冷冰涼。
起風了。被掃落的樹葉上的白晝余音安靜得如此響亮,以至使我不由寒噤。我拽長了衣袖,將衣兜用握緊的雙手撐滿。在縮進帶有身體余溫的風衣豎起的衣領時,目光跟隨著鉛灰色慘淡的天空上黑色飛鳥劃過的傷痕消失在裝潢古舊的樓房的背脊。那幢樓的窗邊有著彌留之際的爬山虎枯黃了的藤葉簇擁著零星掉落漆塊的方形窗欞,也簇擁著窗欞中間戴著紅色毛線帽的長發女生手中捧著的紙杯里氤氳升騰的水汽。
這一秒的視野像是從某本破舊掉頁的雜志兩張黑白圖像中間掉落出的一張精心保管卻免不了邊角泛黃的照片,也許是我素未謀面遠走他鄉的叔伯少年時的收藏。雖然而今這收藏也只不過是一張紙,至少有著不是一張紙所能承載的意義。紙里的人放下了使窗內繚繞水霧的杯子,目光透過輕輕呵過氣的沒有污點的玻璃以指尖為畫筆在方形的中央旋轉勾抹,安靜地微笑著。我心中暗自在天平一端添加了那頂紅色毛線帽下是漆黑或者酒紅色的長發的可能性,而相應抬升起的另一端是我對于似乎象征著暗示的微笑的愈發不確定。她正保持著溫婉的情緒,返身回到屋里。我在吹拂去短靴上粘附的由城市分泌的灰塵前,垂下眼來將寫在其中的獨白默默記誦。然后卸下接受過良好教育所帶來的矜持與退讓,緩步以掩飾心里的念想——走進了因寂靜而平添空曠的樓中。腳步聲。敲門聲。鐵門內惹銹的鎖開啟時好像夏天炙烤下的皮膚一樣黏著的轉動聲。兩人初次照面防衛甚重的寒暄逐漸變為共同參與過的記憶衍生的親切言語聲。使用不同的容器抿入曾經彼此擁抱交融的相同的液體時牙齒觸到杯沿的撞擊聲。
我裹緊了被風輕易洞穿的風衣,原來錯了,我想。在這樣變幻不息的城市里面,照片甚至連紙都不是了。沉滯的天氣冷冽得像是陌生的人們習以為常的科技一樣,讓目擊自己降臨的世界越來越不真實。越來越不真實的世界虛假得像漆塊掉落了的窗欞拼出的方形玻璃上那些連體溫都無法瞞過的形態各異的冰霜。
除了嘆息以外我所能做的只有苦笑。我曾在幾小時前走在天津某條歐式建筑林立的兩側有依舊墨綠的高大法桐的街道上,饑渴疲憊地聽著風越過樹梢而卷起的好像耳語呢喃的摩擦聲。“這世界充滿了郁郁蔥蔥的樹林,和不斷更新的樹葉,”我思索著無法梳理的情緒向前走著。“更高緯度地區已經泛黃在枝椏搖搖欲墜的枯葉,南方因為太陽的偏愛眷戀而依舊茂盛的樹冠,這一切都在同一時刻以不同的狀態存在遙遠的各處。毫不相干。”我走到中國城市標志性的寬闊道路上向一位以販賣礦泉水為生的老人詢問方向,可是表征了老一代原住民、生活得一眼即穿的艱苦樸素的老人,面對新建大道兩旁的日新月異的奇異建筑,都難以指明記憶中的方向道路。貧窮的依舊貧窮著,任何地方都有那么多人為了艱難的生而奔波勞苦任其擺布。而我正向這些為了艱難的生而奔波勞苦任其擺布的人詢問著下一站的方向。
陽光遵循著天文規律而自然改變著,譬如這一刻的其挾帶的紫外線強度顯然要大于我早晨踅向候車室旁一家書店時透過巨大玻璃頂棚徑直落下的晨光里因大氣曾克扣刁難而衰微的紫光。那家書店有著正位于大廳中央的開放式構造,所以我可以在幾步開外將梭巡的目光停止在前一天夜里瀏覽過的那本東野圭吾的新作《悖論13》。我拿起頗感興趣的那本書,在手中掂了掂,在讀完封面封底的那幾行字后小心地放回了原處。包里還有一本《月亮與六便士》剛剛開讀,我想,旅途來回路上不過一個小時的時間,何必往行李中空填分量呢。還是回去等某個閑來無事的周末再去買來它閱讀好了。在標為經濟、傳記的架前看過那些封面設計或單薄或浮夸的紙張后,我緩慢地退出了書架圍構的矩形空間。
“圖書館是六角形的,有巨大的通風井和很矮的回廊護欄”——博爾赫斯的小說里是這么描述那個浩瀚如宇宙的通天塔圖書館的,里面總會有一本描寫總括所有書的書,但是我注定讀不到它。就好像我知道夢想就是要存在于某一界限之外的。我注定在這透明邊界的左面,而夢想在右面。一定有人可以打破那道墻到達那里,可是我不行。
我想,我也許終究是實現不了我渺遠的夢想了,同樣地,我也許終究是找不到我丟失的故鄉了。
在剛剛走下列車登上目的地城市那水泥灌造的車站月臺之時,我就在瞬間挾裹了腳步的海風里想到了北方海邊的家鄉一年四季的拂面舒爽之感。不,其實我也不知曉家鄉一詞用來形容北方那座海濱城市是否恰當,因為我至今無法分辨作為出生地的西北內陸小城、接受初等教育的海風之城和結交摯友長為成人的東北省會其中哪一個才能冠以家鄉一詞所蘊含的歸屬感與認同感。所以我命定了要像一朵自閉的蒲公英一樣漂泊不定,也許直到有一天,如同我背包里那本簡裝版的《月亮與六便士》中那個厭世的藝術家一樣,盡管機緣把他們隨便拋擲在哪一個環境中,但他們卻一直思念著一處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處的家鄉。這種人在親友中可能永遠落落寡合,在熟悉的環境中也始終孑然獨處。有時候走到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會突然神秘地感覺到這正是自己的棲身之所,是這里從未寓目過的景物給了他寧靜的永恒性,方能落地生根。于是,他才一直想要不停尋找,永久地漂泊,直到遷徙至發現某個水草豐盛的屬于他自己的迦南美地。
但是,面對每一次的選擇,我都抑制不了猶豫彷徨,優柔寡斷的性格總是缺少一點點去爭取去顛覆的勇氣。比如處于兩個公交車站之間的街邊,向前看是豁然開朗般寬敞的八車道馬路,后面是行道樹夾在其中的林蔭小路,我又自發地進入了前后瞻顧的兩難境地,想要從過往路人的數量、穿梭車輛的流量乃至假設中公交車的班次間隔時長沿途路況中找尋些許可以幫助我做出選擇的論據。兩個方向,兩條道路。我記起了弗羅斯特的那首詩,于是果斷地轉過身去,走上了那條人跡更少的幽深之路,看到一幅完全不同于另一條道路的景象。可是選擇這個方向又會有什么不同呢。我不知道。也許會逃過一場致命的災禍,也許會錯過一個失散多年的故人。又或者沒有任何不同,一切都以常有的形式繼續運轉,可是我無法再一次在那個時間點佇立在那一處街邊再做一次選擇,所以也就沒有任何人能夠揭示另一種選擇所產生的如多米諾骨牌一樣絲絲相扣的蝴蝶效應。在這座我首次踏足的城市的某輛極普通的公共汽車上,我一直隨著交通的行止思考著這次微妙的二選一命題,直到進站停靠我走下車去的那一刻。
生活中總是充滿了似曾相識也許實際上也確切發生過的時刻,盡管科學上把這樣似曾相識的突襲感解釋為大腦皮層一時接受不下當前信息的結果,可是世界中的神秘性并非全部都能憑借科學去詮釋的。我時常會以一種逃逸了時間邏輯的思維意識之流架構一部篇章,大抵也是想進行在一種不同的狀態下生存的試驗。
我的思考被公交車進站停靠的減速狀態打斷的時刻,便和我坐在早晨的火車窗前構想天津這座城市大致輪廓時,緩緩看到水泥站臺那一刻的體驗如出一轍。在注意到火車減速進入這座陌生城市的站臺之前,我甫才從短暫的休憩中恢復過意識來,看到了這一座陌生城市的掠影——同樣寬闊錯雜的公路,一片片樹林圍繞著濕地的水域,蔭影中有樹葉隨風掉落。那是那列車開動后的第三十一分鐘。第三十二分鐘,我看到并聯的鐵軌從各個城市分散開來的方向慢慢地聚攏歸合,一側有微弱的信號燈閃爍。每一塊枕木都經歷了意想不到的殘酷解體和精確切割,仿佛隱喻著郁郁蔥蔥的城市雨林中每棵大抵相同的樹之軀干。我正要解構這一隱喻的第三十三分鐘,列車準時停靠在了車站月臺邊。對,就是那一分鐘前三十秒的感受再一次闖進了我的意志。而在那一分鐘的最后一秒,我看了看表,“三十三分鐘,一分鐘也不差”。交通工具的高速便捷似乎將空間的距離彌合成了每分分鐘的計時,天涯海角的相思也不過只是現代時間意義上的幾個小時罷了。可是人與人的心靈之間卻如隔天塹,任其再微細的納米科技也滲不進去。
在北方海風中走出和人流量的涓細相比略顯曠闊的天津火車站,迎面是海河對岸一列華麗的尖頂哥特式建筑。我在橋下陰暗潮濕的角落里記起曾經和同學說過一起投河的不成熟計劃。死亡總是可以傳遞信息的,我想,而且由于其不可抵抗無法重來的唯一性,信息中包含的必然會是也應該是最為珍貴而獨一的價值意識,盡管肉體死了,形式的生命結束了,但不代表靈魂就因此被毀滅,無形的生命就因此而終止。這時,我已經穿過了橫跨河岸的鐵橋走在另一側異域特色建筑風格的街區,一幢幢色彩不同、樣式相似的樓宇之間是磚石鋪筑而成的步行道。偶爾經過的路人對路旁的建筑熟視無睹徑直走過,絲毫不矚目于每一座文物保護級別的滄桑歷史。我走上一家古老郵局的臺階,推開木制的狹窄旋轉門,進入了許多年來無數人曾懷揣各種心情進進出出的場所。天花板的頂棚超乎尋常的高,吊燈上可能是銅制的奇異花紋裝飾好像那些尋古游戲中微妙的圖騰一般引人遐思。我在柜臺前買了郵票拿來漿糊,將寫好地址的明信片一張張地投入到綠色的郵筒中去,心里期盼著這龐大國家的郵政系統能夠和郵費的數額一樣精確可信地準時將信件送達。雖然我總是以懷疑一切的不信任,去對待讓我不信任的一切,以極盡僭越和反叛的態度對待世俗社會約定俗成的慣例規則——就像這篇完全不按照正常時間之流娓娓道來的文章一樣,但是我始終堅信著某些最基本最微不足道的東西是不會像騎士精神和中世紀的道德觀念那樣輕易自然地消亡的,比如承載了閱讀者期盼同時也是創作者親手筆跡的書信遞達。
它們會永遠存在著,永遠沒有意義也不需意義地存在著。
這樣泰然自若的超脫般的存在,與我看到的那座用無數瓷器以及其碎片堆砌而成的三層洋樓無異。準確地說,那是瓷房子,一座私人的收藏博物館。里面一尊尊經歷過無數歲月的花瓶或石枕都在以靜默安然地姿態注視著往來獵奇的人們。一面墻上成列地排著許多已碎裂的碗底,我目光掠過那一整墻的圓環形狀,像是在細數著生命中一張張閃瞬即逝的面容,那些面容上的五官、特殊的標記,我都記得分外清晰。但有許許多多我早已記不清名字。相遇時刻不知如何開口稱呼,會是多么疲憊的尷尬,可是絕大多數人根本不再會有相遇的那一刻,就像亞寒帶針葉林的僵硬葉刺與我面前法桐手掌大小葉片上明晰的葉脈紋理一般毫不相干。所以這樣的忘記便也無需寬宥與容諒,只要如這些蒼老卻未腐朽的瓷片一樣,讓記憶不顧認知順序和清晰層次地被堆疊到一起,淡然地在同一面被粉砌的墻上安身立命,口無怨言。
它們都是被習慣了快速生活的人們遺忘的,最卑微的存在。我想到了那座完美實踐了“大隱隱于市”之超脫免俗的、坐落在人流潮涌的商業街背后的西開教堂。不,不是這樣,我緩過神來——早在商業以城市之名蠶食鯨吞這片土地之前,教堂就已經隨著跋山涉水遠赴重洋的傳教士矗立在這墨守成規的農耕社會了。寧靜空曠的教堂面前,是奢華摩登時代隨處可見的霓虹與人群。我圍著十字架鎮壓下的建筑游走,院里點亮的一排排燭光在逐漸降臨的夜幕中閃爍不定,恍惚如醉一瞬間的畫面在我腦中的映像就如同拍攝不遠處繁華虛榮的街頭霓虹時無心失焦了的相片。沾滿了塵埃的純白色圣徒雕像木然地望著前方的一幢幢摩天大廈,像是在穿梭著千年時空隔岸遠觀災難毀滅中的索多瑪城。沒有義人,一個也沒有。那堅定有力不可駁抗的聲音依舊傳響于千年之后教堂上空的鴿翼間,卻在更洪亮的工業社會機器運轉的隆隆引擎前啞然。
站立在呈現那一秒視野的街角,苦盼夜色的被黑漆涂刷過的路燈倚靠著我。數步之遙的紅色街磚上有一位頭戴巴拿馬草帽的畫家站立著。有人在一旁側偏過頭細細看著畫筆的筆尖蘸著調色板上一堆堆綠色或粉紅色的柔軟顏料。每次微抬眼瞼都會抹下一片風景的畫家讓我覺得寬慰,以對待越過千里冰封萬籟俱寂的極地的孤獨遠征隊中的領隊一般,注視著嚴肅而專注的繪者。因為這種人都有著安之若素的泰然性格,既不盲目樂觀,又不悲觀失望。在我極盡想象正欲刻畫一個行將暮年卻沐風披雪的遠征隊長的面龐時,在我的眼皮闔攏的黑暗的那一剎那,我聽到本在另一側站立的男人近似于骨骼摩擦時刺耳的笑聲。溢出了廉價笑意的褶皺枯面忙不迭地俯首帖耳,殷勤接過浸染過劇毒的鈔票的雙手在我的瞳仁中點絳出無以言之的厭惡。
雪花漫天紛卷,云霧籠罩山巒。我寧愿在凝視著暴風雪的懸崖峭壁上同樣地凝視死亡使驕傲佇立著的軀體硬化,也絕不會容忍玷污卓越的遠征隊長身份的種種作為吞沒那一身份應有的秉持。至少他已經攀登到足夠看穿歲月虛度、先知星空隕落的高度,誰又會不寬容一位垂死的、孤獨的英雄呢。我的身軀驕傲地佇立著,依然倚靠在苦盼夜色的被黑漆涂刷過的路燈上。而這盞路燈,我想,應該是類似于航行在洶涌海面上因太過折磨而意念臨近崩塌界限的水手忽然望見的燈塔一般的事物。黑黢黢的陸離夜色中微弱的閃光,比天地間的一支蠟燭還要微弱。
晚風四起,寒意漸濃。這點燭火在風中如此輕易地就熄滅了。我在這方天地中游走的時間太過長久,以至于撐滿了衣兜的骨節僵化的雙手都難以握緊。我聳聳肩盡量將裸露的皮膚裹挾進顯出瘦削修長身軀的暗黑色風衣里,腦海中不經意地瞥掠過熄滅了燈光的窗口,旋即抿緊了雙唇,逆著錯肩的人流沉默離開。
正如啞然無聲將明晰的思緒在突然間被沉重地打斷,我想起這次一個人的逃離旅途開始之前,他環顧在首都火車站內周圍溢滿的人群,無處安放的包袱,遙遠的叫喊,電波中不時播報的冷漠女聲,偶爾四目交接時陌生防備的眼神的時刻。我那時走到那列火車的檢票口,在漫長到絕望的隊伍后面站定。前面是抱著小孩的夫妻兩人,在斷斷續續地說著什么,語言被車站的嘈雜湮沒,一段對話在我眼中實際上是一個個默片中獨白畫面的定格。那孩子睡得安穩。許多年前被長輩第一次帶上火車時的我恐怕也是這樣安靜卻有著蠢蠢欲動的好奇吧,我想,當年四五歲的孩童被成長成了如今單薄頎長的、不能再以少年形容的自己,歲月該是給了人怎么樣酷烈的鍛造。候車室內人流穿梭不止,形色匆匆的臉上看不到任何外顯的情緒。緊抿的嘴唇,木然的眼神,冷峻的面孔,疲憊不堪卻高度緊張的姿態,人來人往的喧囂里,所有人都一個模樣。
沒有一點不同。和天津這座城市舊街區兩側千篇一律的洋樓別墅一樣沒有差異。幾乎每座樓院前都標示著為某個近代政壇顯要、不過大多都已人去樓空的故宅。我看著這些今非昔比的房屋,因為當初并非多么光輝高尚的暫居者而成了如今的文化珍寶,其額外價值究竟是在于修筑時的構造布局還是不分是非攀附其主人聲名的投機?一只貓趴在微微銹蝕的大理石廊柱下的臺階前慵懶地瞇著雙眼,那寵辱不驚的悠閑神色好像曾經滄海的年老智者面對一臉惶惑稚氣未脫的青年時的看破洞察之表情。它瞳仁里今日此刻的一切是以泰然的姿態出現,它不會去探求其存在的緣由,也許根本也沒有緣由可以供后人追溯。
夜色終于降臨。我的影子開始背叛,仿佛在海灘上擱淺的海蜇一樣慢慢融化成水脫離固態的形體。它渾濁的液體被毫無藝術感地潑在畫布上,使天空失色,灰暗降臨,籠罩了房屋、吊橋和樹葉的輪廓,河岸上植滿的郁郁蔥蔥的樹木以及正在經歷代謝的樹葉的線條漸趨模糊朦朧,最后留下漆黑一團,全無形跡。但是,這一切雖然已不可見,卻依然蘊含在夜色的畫布上,盡管一切保護色都被墨色渲染殆盡,摩登時代的人聲鼎沸也靜寂闃然,可是它們卻更深沉地活著,表現著陽光下不能被言表轉述的意境。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懸念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夢想所有的罪惡,全部都在黑暗的庇護下凝聚擁抱在一起。
一抹煙火瞬間點亮了星空,輕易地就令都市里一切電氣冷光黯然失色自愧不如。我為那一剎那的迸放傾倒,站定在涼風襲面的河岸上。只在那一秒奔放的煙花,是否只會被記住最耀眼的那一刻,如果錯過了艷麗的幻影,剩下的,就只有落盡的塵埃了。被稱作城市之眼的那座摩天輪依舊安靜緩慢地在河邊佇立轉動著,把城市的悲喜離合沉默旁觀。等待著登上垂直最高處的人群蜿蜒排開,同樣安靜緩慢地向著指環形的輪盤挪動著,滿心期待。又或者是和我一樣寡情心中不起一圈漣漪。我想。我還從來沒有親身登上過被人們強行賦以愛情意義的摩天輪,第一次被機械提升到百米高空的獨特體驗依舊被我封存著給予等待中的另外一個人。滿載著一對對情人們身影的燈火絢爛里,朱紅色的孔明燈在河畔被一盞盞地點燃,飄飄搖搖地隨風直升到連星辰都暗淡的夜空。一團團火焰升起,一個個希冀誕生,只愿那些純凈無暇的美好期冀不會像那些曾在教堂、在盛會、在雨林部落里終將熄滅的火種一樣,化作冥冥虛無之中悵然一場空。
我轉過身去,湮沒在人群里,如同一座沒有名字的墓碑坐落在一場潰敗戰爭之后的枯骨地下——杳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