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兒時的記憶深處,村子的最西頭,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所在——那是整片鄉鎮的亂葬崗。即便在陽光最為熾熱的正午,那地方也仿佛被一層陰氣所籠罩,透著絲絲寒意。老槐樹上,招魂幡的碎布條在風中無助地飄蕩,似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過往。就在這村與墓的交界之處,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座青磚大屋,它曾是集體生產時期的糧倉,斑駁的墻面上,“深挖洞廣積糧”的褪色標語,依舊倔強地殘留著那個時代的印記。
村里有個張某,剛過四十歲,膽子卻比針尖還小。記得有一年秋收守夜,只是聽見田鼠啃咬秸稈發出的細微動靜,他竟嚇得魂飛魄散,連夜狂奔出三里地,那狼狽的模樣,至今仍被村民們當作笑談。然而,命運似乎總愛捉弄人,這般膽小如鼠的他,卻被村干部派去看守西頭的倉庫,村干部還笑言這是“以毒攻毒”。
臘月里的那個夜晚,北風如同發怒的猛獸,裹挾著枯枝,惡狠狠地抽打在窗欞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張某緊緊裹著臃腫的棉袍,蜷縮在炕頭,如同一頭受驚的刺猬。突然,他只覺小腹一陣陣地發緊,那股尿意如潮水般涌來。他眼神驚恐地盯著窗外那若隱若現、游蕩的磷火,心中的恐懼如同瘋長的野草,硬是咬牙憋了半炷香的工夫。但終究,生理的需求戰勝了內心的恐懼,他心一橫,沖進了那濃墨般的夜色之中。
解決完后,張某早已被冷汗濕透,后背涼颼颼的。棉袍的下擺掃過枯草,發出簌簌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里,聽在他耳中,卻仿佛是冤魂的絮語,每一聲都重重地敲擊著他脆弱的神經。他雙腿發軟,踉蹌著撲向屋門,反手拽住門扇,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關——“咔嗒”一聲,兩扇榆木門嚴絲合縫地關上了,卻也將半幅袍角死死地咬在了門縫里。
“救、救命啊!鬼拽人啦!”
一聲凄厲的慘叫,如同一把利刃,驟然撕裂了夜幕。正在酣睡的村民們,被這聲慘叫嚇得從夢中驚醒,紛紛抄起馬燈,心急火燎地朝著聲音的方向奔來。只見張某面如土色,癱倒在門前,十指因為用力過度,青筋暴起,緊緊地扣著門板。棉袍在寒風中劇烈地抖動,鼓成了一個顫抖的布袋,而那下半截卻像被釘在了地上,紋絲不動。
幾個膽大的漢子舉著馬燈,湊近仔細查看,片刻的沉默后,突然爆發出一陣震天的大笑。原來,越是掙扎,那灰撲撲的棉布在門縫里就卡得愈發緊實,遠遠看去,倒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鬼手死死拽住一般。眾人見狀,七手八腳地合力扯開木門,此時的張某,早已嚇得軟成了一灘爛泥,褲襠間還洇著未干的水漬,散發著一股臊味。
這樁糗事,如同插上了翅膀,轉眼間便傳遍了三鄉五里。此后,每逢陰雨連綿的夜晚,村口那些閑漢們,總會沖著張某的方向,故意扯著嗓子嚷:“老張,鬼扯袍子嘍!”每聽到這話,張某便臊得滿臉通紅,半年都不敢往西頭晃悠。
細想來,人心中的“鬼影”,遠比墳頭那飄忽的磷火更難驅散。那些在夜里無端作祟的恐懼,何嘗不是自己嚇破的膽、想偏的心所幻化出來的呢?倘若當初張某能稍稍鎮定些,鼓起勇氣舉起馬燈,仔細照個分明,只怕早就能瞧見,門縫里老老實實卡著的,不過是半片灰撲撲的棉布罷了。很多時候,我們所畏懼的,并非外界真實存在的事物,而是自己內心深處那被無限放大的恐懼。唯有直面內心的恐懼,我們才能驅散那些虛幻的“鬼影”,看清生活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