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宇 :
? 你和爸媽還安好么?
? 首先,我捫心自問沒有做過淫亂悖德的事。
? 雖然你和父母住在離我幾百公里外的地方,但已經有些許丑陋的傳言飛到你們的耳朵里了吧。
? 我沒有勇氣打電話過去跟你們講明清楚,同時我也擔心你們的質問,而且手機只要一開機,就會有鋪天蓋地的信息蜂擁而至,那是我無法應付的。思來想去,我也只有用這種古老的通信方式,來告訴你事情的始末了。我得快點把這封信趕完,再快點,要不然我怕我沒有寫下去的力氣了。
? 這件事要追溯到去年的初秋,九月剛開學的時候,天氣還帶著點酷暑殘留下來的余熱。
? 那天,我同以往千千百百的日子一樣,從家門口坐上公汽,一路踏著青石板走到教學樓里。學校是沒什么變化的,只是忽的出現了許多年輕的面孔,前后交替的逗笑著,成排結隊地走進樓里。我這才想起,又是一個學期末了,之前教過的那些學生我也無法再看到了,一想到這兒,我的腦袋里就好像平白無辜的被挖走了一塊,立馬對這個學校的一切都陌生起來,神經麻木,一片空白,就連邁上樓的力氣都沒有了。你知道,我是個頂重感情的人,對學生們還是有幾分留戀的,這是每次畢業季都會有的感覺,可是這次卻強烈的過分。我堅信,這就是那件事到來之前給予我的預兆。
? 我離家大概有大半年了,自從工作換到A中學,我就再也沒有回家去看看,你的嫂子也有了身孕,全仗著婆家照顧著,我也不好意思脫開身跑回去,我對你們的思念日漸倍增,那是在電話里無法表達出來的,一個木訥的哥哥兒子無法說出來的,我一心把對你們的愛意投入到工作之中,沒想到卻發生了那種事,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
? 算上實習,我已經滿打滿算教了十年的高中語文,可是我仍然認為與學生打交道是件苦差事,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在想著什么或者需要什么,互相理解?以前我或許會這么說,現在我看來,這是一句徹頭徹尾的謊話,老師的差事,只不過是在特定的時間去遏制這幫十六七歲的孩子而已。那天,我站在三尺高的講臺上,面對著一干新面孔,背著心里的稿子,眼睛卻向下瞟去,說道一半,我問出了一個關于歷史文人的問題,臺下雅雀無聲,學生們互相看著,黑色的腦瓜轉著,沒有人答。我的視線掃過一片,直直的落在一個女生身上,她好像心領神會一般,站立起來回答了問題,很精彩,有見地。我肯定了她的答案,并夸贊了她。她也是我第一個記住名字的新學生,就叫她s好了。
? 在我看來,s是一個孤苦伶仃的人。每次我教完課程,收拾講義,吩咐下作業時,總能看見s孑然一身,一個纖瘦身影反復徘徊在教室的后方,像是一條沒有入口迷宮,徑直的,與所有人都隔開來了。她的桌子上總擺著幾本老舊詩集,像惡之花、吉檀迦利、我早就見怪不怪了。我知道,她是對文學感興趣的,好像可以拋棄所有的東西,埋頭下去的。她的成績在班級并非上游,只是剛剛觸及到平均線,唯獨語文成績好的令人側目,作業也做的用心。每次我批改收上的作業,總會先拿出她的那一份,斟字酌句地看上一遍,再仔仔細細揣度著寫上評語和見地。有一次,她抱著作業,彳亍的走到我的辦公室去,與我共同討論起但丁的《地獄篇》來,那透出的一股氣息,竟連我也跟不上了,實在是令我稱奇。
? 兄弟,你要知道,你的愚兄是認真讀過幾年書的,礙于家里處境窘迫,我沒有出的了國,讀完了師范,便跑去當高中老師,手里的筆很久都沒有再握起過了。我從業的這幾年,從沒遇到像s這樣的學生,心里不免多了栽培之意,這么說是有些妄自尊大了,可這正是我心中所想,沒有半點虛情假意。
? 說起來,是s先來找到我的。有天放課后,我獨自一人坐在辦公室里,推演著明天的公開課程,s推門進來,希望我能看看她自己編寫的幾句格律詩歌,我沒有推辭,與她一同看著,改了幾處,她也如同找到知己一般,一說就停不下了,我清楚的記得,那天她披了一件水綠色的連邊外套,齊肩的頭發挽到耳朵后面,與你嫂子年輕時像得緊。從那以后我的s的關系更加密切了,像同盟會的盟友,時常在放課后聚在一塊,談論近現詩歌文學來。
? 殊不知,我們這種戰友般的關系,在別人看來私密的有些過分了,流言蜚語我也聽到過不少,我自認為行的正,站得直,影子是不會歪的。雖然如此,我表面上也與s變得陌生起來,忽的變成一副老師的嘴臉,也不再挑放課后去單獨去給她講解什么了。
? 就這樣,一直到了臨近教師節的時候,我收到了一份奇特的禮物,那是一枝真假難辨、嬌艷欲滴的手工紙玫瑰,每一瓣絳紅色的紙花上都寫著一句詩,具體的文字,我已經不大記得了,可能是當時太過驚訝,全然沒有把心思細細品讀,這實在怨不得我。畢竟,學生對老師的愛意,這太恥辱,太令人訝異了。
? 看到這里,你也知道是誰送來這玫瑰了吧,但當時教室里的景象,是你怎么也想不到的。s她就站在我的側面,我把花放在一邊,假裝沒有看見里面的黑色字跡,對她客氣的道謝,埋下頭,在本子上胡亂寫著,裝出一番忙忙碌碌的樣子,心里盤算著全是花上寫下的黑色文字,等她落寞的身影走出教室,我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使勁搓起發燙臉來。我在心里瘋狂地吶喊著:
? “她知道我看見了!她知道我看見了!”
? 那幾天,我拼命地躲著她,教完課便倉皇的跑出教室,就連作業也是托學生抄寫過去。老天!誰知道她會兀自摔倒在我辦公室的門口!我的辦公室正對著水房,她剛打完水出來,失了腳,整個人狠狠摔在地上,我一聽到聲音,便跑了出去,看到她衣服淌著水,頭發也散開了,人趴在地上,怎么不管?她說站不起來,我扶她坐在無人的辦公室里,哪里有錯?她自顧自地撩起衣服,詢問我是否有傷口,又與我有何干?但如果我真的與她半點聯系都沒有,又怎么會讓進來拿資料的老師先入為主,以為我和她抱在一起?這全是她的圈套!報復!惡毒!她一封信寫到校長那里,說:“是袁老師一把抱住我的。”校長把匿名信扔到我面前的那一瞬間,我真的差點崩潰掉了。
?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沒有再挽回的余地了,我昨天就已經提交上了辭呈,這是我自己的意思。對于我的以后,你們大可放心,我早就想好了以后的的出路。在這個年代,作為讀死書的,一個糊口的工作,還是容易找到的。學校這種地方,就算建的如同凡爾賽宮一般華麗,我也是不會去踏足的。
? 你知道的,我和依君因為此事惹了矛盾,如果你嫂子去了電話,請務必通知我一聲。
? ? ? ? ? ? ? ? ? ? ? ? ? ? ? ? ? ? ? 你的愚兄? 袁洪成
? ? ? ? ? ? ? ? ? ? ? ? ? ? ? ? ? ? ? 20xx年x月x日
? 今年八月的一天,我從許久未打開的柜里發現了這封紙邊泛黃的信。那一年,我接到這封信的第三天,便接到了嫂子打來的電話,雖然我只與她見過寥寥幾面,大概也是知道,她是一個性格剛烈,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她在電話中強硬的口氣,讓我知道,大哥和她之間的緣分已如薄霧一般了。過了大約半個月的日子,一個晴朗的好像不真實的早上,大哥來了電話,囁喏著,讓我轉告父母,他已經和依君離婚了,工作也換到了一間小報社中,拿著糊口的微薄薪水。我不止一次的在電話中請求大哥回來,但總是被他輕輕推開,像順著水面滑開的小舟,飄忽不定的沒了方向。
? 在我的印象里,大哥是一個獨來獨往的人,不要說是在學校,就算是家里,大哥也不會刻意說一些討人歡喜的話,來博得別人一笑,總是板著臉,一言不發地坐著、躺著、吃著、好像是個看得見的幽靈一樣。偶爾做了錯事,或惹上了麻煩,大哥也不會圓滑的度過,而是只用蹩腳的言語道歉了事。
? 我知道的,大哥其實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有一次在學校,我昏了頭腦,把批過的作業交到了老師那里,并且為此事悶悶不樂,間操的時候,大哥悄悄地跑來問我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我心生一驚,裝成無所謂的樣子搖搖頭,轉頭快步走開了。有些事大哥看的比誰都清楚,可能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懼怕人類,把自己放在對立面上,以至于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做一尊木頭雕像了。
? 可就是這樣木訥的大哥,剛年近四十,兩鬢就都起了斑白的大哥,也有了屬于自己的新詩歌。
? 窗外的陽光忽的斜照進來,把桌子上的請柬 映的鮮紅,就連那封老舊的信也掛上了顏色。我回過神,重新翻找起衣服來。
? 得快點。因為,明天我就要趕去給他道賀,準備起辦婚禮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