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會在不同的人生階段遇見蘇東坡,記得高中的時候背誦《赤壁賦》,那些生僻拗口的古文背起來實在讓人覺得晦澀費勁,便埋怨蘇軾這人生感悟也太多了,只要他東坡先生貶一次官,要背誦的詩文便要多一篇。如今距離初次接觸《赤壁賦》已經十多個年頭了,有一次跟父親晚上夜覽長江,看著皎潔的月亮和時不時傳來的波浪翻滾的聲音,腦袋里突然想起“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那一瞬間,塵封的記憶如一顆子彈擊中眉心,也似乎看到了清風與明月的交織,露珠與水光相輝,縹緲間,蘇軾駕著一葉扁舟漂浮在遼闊蒼茫的江面上,悲涼的簫聲中,他沉吟著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舟,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于是,我好似明白為什么要背那些書了,大概是為了讓我們在滿地的六便士中也別忘了抬頭看看月亮。
北宋仁宗景祐三年,也就是公元1036年,在四川眉山,27歲的蘇洵迎來了自己的第二個兒子蘇軾。蘇洵一共有三子三女,但是長子長女和次女都早早夭折了,所以作為實際上的長子,蘇洵對蘇軾抱有很大的期望,這點從蘇軾的名字就能看出來,“軾”,原意為車前之扶手,乃車廂前供人憑倚之橫木。雖然不著顯露,然去之則車不能為之車,表示了對蘇軾“雖不求顯赫于世,但愿能默默奉獻,于國家社會有所裨益”的期望。不過蘇洵年輕時也不是什么靠譜父親,不但不好讀書不事生產,且經常四處游玩,十九歲娶了眉山富家千金程氏為妻后,仗著妻子多金且持家,蘇洵更是四處浪蕩,可以說婚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程氏都是過著一種喪偶式育兒的狀態,等到蘇洵醒悟過來都是他27歲的時候了,那兩年他相繼失去了母親和兩個女兒,又經歷鄉試的失敗,才明白自己的人生再荒廢就徹底沉淪了。《三字經》里面曾經有過一句描寫蘇洵讀書的句子叫做:“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說的就是這件事情。
蘇軾的弟弟蘇轍比他小三歲,兄弟倆在眉山的田野山川中奔走,曾在夏野繁星下聽老尼姑吟誦過蜀后主孟嘗的《洞仙歌》,也曾在鄉野石壁讀過殘石絕句,童年時代父親蘇洵常常游學在外,因此蘇軾蘇轍的啟蒙教育就落在了母親程夫人身上,程氏溫良慈愛滿腹詩書,對蘇軾和蘇轍兩兄弟的啟蒙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有一次程氏教蘇軾讀后漢書《范滂傳》,講的是東漢名士范滂為了政治理想和家國大業不惜血濺軒轅,對于那段蕩氣回腸的歷史,年幼的蘇軾對母親問道:倘若我也要做一個范滂那樣的人,你會同意嗎?母親程氏看著小蘇軾逗趣道“你能做范滂,難道娘親我就不能做范母嗎?”
這個故事對于了解蘇軾以后的政治行為很重要,這個時候蘇軾年僅十一歲,而后他的一生都在踐行這個政治理想,即使斧鉞加身,也絕不改其志。
慶歷二年,已經三次科舉不中的蘇洵回家專心讀起了書,并把希望和精力放在了蘇軾和蘇轍的學業上,童年的蘇軾兄弟倆是被泡在先秦兩漢和韓愈的文章中度過的,并且蘇洵還強制蘇軾手抄一百二十卷的《漢書》和《莊子》,這樣既加深記憶還練習書法,而《莊子》博大高遠汪洋恣肆的自由境界,從小就鋪滿了蘇軾的思想底色,對他以后坎坷動蕩的一生裨益匪淺。
蘇洵對蘇軾地獄級的文學訓練成效很快,十歲出頭蘇軾寫的命題作文《夏侯太初論》其中有段話是這樣說的:人能碎千金之壁,不能無失聲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躉。意思就是一個勇敢如藺相如一樣的人,面對暴君強敵,敢持和氏璧以死相爭,卻也會因為瓦缽的突然破裂而失聲驚呼,同樣,一個敢和猛虎搏擊的人,也可能突然面對野蜂毒蝎時慘然失色。蘇軾的這種隨機生發,翻空出奇的雄辯才情,讓周圍見過蘇軾的人都嘖嘖稱嘆。
父親蘇洵也時常和蘇軾兄弟講述自己早年四處游歷的見聞,曾講到在虔州城附近天竺寺的四壁保留著白居易的親筆題詩:
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
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云起北山云。
這些見聞讓蘇軾對眉山之外的那座天下萬分期待,后來蘇軾宦游四海,巡幽攬勝就是深受蘇洵的影響。
慶歷三年,也就是滕子京謫守巴陵郡的前一年,范仲淹、富弼、韓琦、歐陽修等人主導的慶歷新政頒行全國,八歲的蘇軾聽著老師張易簡講述著這些時代的人杰,仰望著遼闊的長天,那些漫天云彩被疾風攪動,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如此山河,自當有他蘇軾的一席之地。嘉佑元年,也就是公元1056年,47歲的蘇洵帶著21歲的蘇軾和18歲的蘇轍赴京趕考,離開眉山。臨行前,母親程氏撫著兄弟倆的臉頰,輕聲說著“雁行千里終有歸期”,只是世間大多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母子這一別竟是永別。
蘇家父子三人三月從眉山啟程北往,等到達汴京時已是石榴花開滿枝頭的五月,八月,蘇軾和蘇轍通過了開封府試,按照宋朝的規定,還需要通過禮部考試和皇帝的殿試。
嘉佑二年正月,51歲的歐陽修在漫天大雪中受命成為了禮部考試主考官,一場被稱為千年第一龍虎榜的科舉即將拉開序幕,跟蘇軾蘇轍同窗考試的還有另一位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曾鞏,以及寫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橫渠四句的張載,還有程門立雪的理學大家程頤和程顥兩兄弟。后經統計,嘉佑二年的這批進士中后來有9位當了宰相,24個人被《宋史》立傳,真真堪稱冠絕兩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禮部初試的考題是《行賞忠厚之至論》,蘇軾苦心經營三易其稿,天縱的才思讓這篇應試之作成為了千古名篇。因為宋朝考試嚴格,要求試卷不僅糊名,還有專人謄抄,以此防止考官認出筆跡徇私舞弊,蘇軾的文章最早是被副考官梅堯臣讀到的,梅堯臣是宋詩開山鼻祖級別的人物,他的《魯山山行》:
適與野情愜,千山高復低。
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
意象豐富,動靜結合,至今膾炙人口。看過蘇軾的文章之后,梅堯臣大為震驚,轉而又呈薦給主考官歐陽修,歐陽修一氣讀過后深感文章引古喻今,說里透辟已有大家風范,本想評為第一。但轉念一想,這天下除了自己的弟子曾鞏之外,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這種文章了。如果把曾鞏列為第一,便有瓜田李下,徇私舞弊之嫌,所以最后蘇軾的文章便陰差陽錯的屈居第二。
接著是禮部復試,蘇軾又以“春秋對義”獲得第一,在同年三月由宋仁宗親自主持的殿試中,蘇軾進士及第。不出所料,時年22歲的蘇軾和19歲的蘇轍兄弟倆給宋仁宗留下了極好的印象,甚至回到后宮,仁宗皇帝還對皇后說:我今天為子孫得了兩個太平宰相啊。
進士及第后主考官歐陽修與新科進士之間便有了師生的名分和情誼,蘇軾照慣例給恩師歐陽修寫去了《謝歐陽內翰書》,這篇不足500字的文章讓歐陽修讀過后贊不絕口: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也。又感嘆道:更三十年,無人道著我也!三十年后,天下人便只知道蘇軾,而不知我歐陽修了。這里雖然有提攜后進之意,但文壇魁首歐陽修能故意說這些與他人聽,這份心胸與熱忱同樣可敬可佩。歐陽修又帶著蘇軾拜見了宰相文彥博、富弼、韓琦,此時蘇軾終于和兒時聽過的那些人杰同席,比較可惜的是范仲淹在前幾年去世,蘇軾無緣一睹范文正公的風采。
正當蘇軾聲名鵲起,正欲搏擊長空之時,從故鄉傳來了母親程氏離世的噩耗,程氏是四月初八病故的,臨終之際并不知道兩個兒子雙雙高中,倉促到沒來得及跟父子三人告別,古代書信很慢,到五月底蘇軾父子才收到遠信,悲痛欲絕,便星夜兼程趕回家中。踏入小院,蘇軾似乎還能聽見母親的書聲笑語,以及離別前母親撫在臉頰溫潤又慈愛的手,如今一切都被一方小小的棺木隔絕。蘇洵將夫人安葬在武陽安鎮山下老翁泉旁,并刻下祭文:與子相好,相期百年;結于老矣,四海一生。
照慣例,蘇軾和蘇轍需要守孝三年,從嘉佑二年六月起,兄弟倆便丁憂家居,庭前花落花開,晨昏歲歲年年。嘉佑四年秋,服喪期滿,父子三人便決定舉家搬遷至京城,十月小陽春,四野繽紛,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蘇軾帶著妻子王弗和長子蘇邁從嘉州登船,也就是如今的樂山。面對湍急的江流,蘇軾豪氣凌云的唱著: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是的,他要去往更廣闊的天下了。
山如奔馬,船似飛鳥,舟移山洞之間,秋去冬來,山河大地銀裝素裹,蘇軾一家水陸兼程共120天,經過11個州郡26個縣,直到嘉佑五年的二月才到汴京,開春后,蘇軾被任命為河南府富昌縣主簿,蘇轍被任命為河南府澠池縣主簿,都是九品官。但是兄弟倆聽說明年將舉行制科考試,于是辭不赴任準備備考制科。
不同于人們對于科舉制度傳統的理解,宋代制科不同于三年一次的進士,明經一類的常科,是由皇帝特別下詔并親自主持為選拔非常人才特設的考試,流程是先由六名考官在秘閣舉行閣試,及格者才能參加御前考試。兩宋制科極為嚴格,嚴格到不僅應試者少,通過者更少,整個兩宋300多年,開制科22次,入等者才41人,因此制科及第榮耀數倍于進士及第。
為了準備制科考試,蘇氏兄弟倆從家中搬到懷遠驛中專心備考,一天夜晚風雨驟至雨打窗欞,燈下的兄弟倆正在讀韋應物的《示全真元常》一詩:
余辭郡符去,爾為外事牽。
寧知風雪夜,復此對床眠。
始話南池飲,更詠西樓篇。
無將一會易,歲月坐推遷。
不由心生感觸,從小到大兄弟兩人形影相隨,同窗共讀,未來走上青云路,就將各自宦游千里,長相別離,像如今這般對床夜話也會成為奢望,于是,蘇軾與蘇轍約定,日后功成名遂,便一起退隱山間,同回故鄉。在風雨聲中,兄弟倆握手盟約,以后漫長的歲月中,蘇軾與蘇轍二人都從未忘記這個約定,無數次在互傳的詩篇中提起舊夢,而這也是蘇軾后來在坎坷仕途中可堪慰藉的一點星火。
嘉佑六年,蘇軾以“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考入制科第三等,因為制科按慣例一二等皆為虛設,最高就是第三等,其次為第三次等、第四等、第四次等,于是蘇軾就成了北宋開制科百年來第一人,而這一年,蘇軾年僅27歲。蘇軾被授官鳳翔府簽判,考入第四次等的蘇轍被授官商周推官,這兩個都是正八品的官職,因為父親蘇洵在京城修禮書,所以蘇轍就自請留京侍奉父親。同年十一月,天寒地凍,北風凜冽,蘇軾帶著妻子王弗和年幼的長子蘇邁踏上了赴任之路,蘇轍相送至鄭州西門外,兄弟相扶相攜二十年來,這是蘇軾和蘇轍第一次分別,望著弟弟的身影消失在遠方,蘇軾悵然若失,于是揮筆寫就: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他希望弟弟不要忘記懷遠驛站那昏黃燈光下的盟約。
與蘇轍分別后不久,蘇軾一行便行至澠池,五年前父子三人赴京應考,路過這里曾借宿在這里的寺廟中,彼時老和尚奉賢熱情接待,臨別之時,兄弟兩人在奉賢和尚的居室墻壁上題詩留念,如今舊地重游,物是人非,奉賢和尚已經去世,骨灰被安放在一座新塔中,往日屋子里的題詩也沒有了,這讓蘇軾悚然驚覺,深感人生變幻無常,于是便有了千古名篇《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個世界生生滅滅沒有長性,無常主宰著一切,一種空漠之感在蘇軾年輕的心中生出,這是他又一次感受世界的無常。
歲末,蘇軾抵達鳳翔任所,這里離京城千里,與當時的西夏交界為邊防重鎮,鳳翔亦是有名的古都,文物極多,有唐時王維和吳道子畫的竹和佛像,這對于蘇軾來說是寶藏之地,蘇軾尤為推崇王維的詩畫,蘇軾評價道: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蘇軾有次觀王維的畫,在昏黃的燈光下,畫上的僧人仿佛動了起來,如真似幻,蘇軾明白,王維那種如同犀鳥飛離樊籠的筆觸才是真正的大手筆。
嘉佑八年三月,宋朝最有名的皇帝宋仁宗趙禎駕崩,蘇軾在鳳翔任職三年,三年后于宋英宗治平二年回京,英宗皇帝久聞蘇軾大名,想破格提拔蘇軾入翰林院委以制誥,這職位相當于皇帝的機要秘書,能參與到國家決策之中,歷任宰相大多也都是從這個位置擢升的,但是,時任宰相的韓琦反對英宗的破格提拔,主張讓蘇軾按常規考試授予館閣職位,蘇軾知道此事后并無不滿,他認為韓琦是愛護之心,所以去參加了館閣考試,又是以最高的第三等入選,授直史館。館閣之職雖無實權,但卻是文人最向往的清要之職。
然而命運似乎常愛開玩笑,每當蘇軾事業精進之時,便有厄運降臨。同年五月妻子王弗病逝,年僅27歲,身后留下不滿7歲的兒子蘇邁,10來年美滿恩愛的婚姻生活驟然終結,蘇軾無法接受這一慘痛的事實。他呆呆地坐在愛妻的靈前,無數往事涌上心頭。結婚那年王弗16歲,每當蘇軾背書卡殼之時,王弗總會提示一句,蘇軾這才知道,自己這位妻子飽覽經學,聰慧穎悟又沉靜自持,蘇軾為人直率,不論親疏都掏心掏肺,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王弗總是幫他分析人情是非,按現在的話說,他們是初戀加戰友,這樣的羈絆也讓蘇軾對王弗的依賴頗深,以至于在十年后的一個夜晚,蘇軾夢見王弗依舊悲不自勝,夢醒之后,面對忽明忽暗的殘燈,提筆寫下了凄婉的詞作《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中國文學史上,從《詩經》開始就已經出現“悼亡詩”。西晉的潘岳和中唐的元稹便是悼亡詩的佼佼者,他們的作品悲切感人。或寫愛侶去后,處孤室而凄愴,睹遺物而傷神;或寫作者既富且貴,追憶往昔,慨嘆世事乖舛、天命無常;或將自己深沉博大的思念和追憶之情,用恍惚迷離的文字和色彩抒發出來,讀之令人心痛。而用詞寫悼亡是蘇軾的首創,這首詞真摯樸素,沉痛感人,實為千古名篇。
不幸的事總是接踵而至,第二年四月,父親蘇洵又與世長辭,終年58歲。蘇軾謝絕了英宗皇帝以及韓琦、歐陽修等元老重臣的厚禮,為蘇洵求了個身后的官爵后便與弟弟蘇轍倆扶柩還鄉,照例守孝居家。宋神宗熙寧元年,也就是公元1068年,33歲的蘇軾守孝期滿,時代變遷很快,此時他已經歷經三朝皇帝了,蘇軾與蘇轍在老屋的庭院中種下一棵荔枝樹苗,期待在它開花結果之時兄弟兩人衣錦還鄉,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將是他們此生最后一次親近這片故土。此時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場圍繞改革的新舊兩黨的激烈斗爭即將拉開帷幕,蘇軾也即將迎來波譎云詭,變幻莫測的風雨人生。
關于王安石變法我們在歷史課本里都多多少少的了解過,簡單來說,年輕進取的神宗皇帝知道北宋帝國的腐朽已經爛到根子里了,他要求變,而滿朝元老重臣,例如歐陽修、司馬光,都不贊同大革新,甚至就連神宗皇帝的祖母、母親、妻子三代皇后都站到了反對變法的行列中。每次見到神宗皇帝都流著淚讓他放棄變法,無人可用的神宗皇帝,只能找到同樣自信,同樣果決的“拗相公”王安石沖破所有障礙,雷厲風行地推行改革新法。
蘇氏兄弟是熙寧二年回到汴京官復原職的,此時蘇軾面對朝政的巨變也無比困惑,其實,蘇軾的思想一直是想要革新的,因為他在鳳翔邊鎮也看到了承平日久景象下社會的弊端,但當疾風驟雨的變革來臨時,蘇軾又深感不安,尤其是受恩師歐陽修的影響,都促使他向反變法派靠攏。
在變法開始的兩三年間,蘇軾在長亭外古道邊送走了一個又一個好友,這些都是因為反對新法被貶或者不愿合作自行外放的人,蘇軾將心頭的郁悶譜成詩篇,直言不諱地批評神宗皇帝求治太急,進人太銳。在皇權制度下,這種言論是很危險的,弟弟蘇轍在熙寧三年就因為上書批評新法幾乎被治罪,已經被外放到陳州去做學官去了,蘇轍學會了沉默,不再對新法發表任何評價,但蘇轍這種處事原則蘇軾是一輩子也學不來的,正如他自幼在母親面前就說過,要學東漢名士范滂血薦軒轅,考制舉時,他可是賢良方正直言敢諫科取入三等的。蘇軾覺得:使某不言,誰當言者?假如我都不去說,那又有誰來講這些話呢?于是他決心堅守危言危行,獨立不回的政治操守,成為了反變法派的代言人。
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孤燈之下,蘇軾洋洋灑灑寫了數千言的《上神宗皇帝書》,但這篇文章就如同一塊劃過水面的碎石,數月過去悄無聲息,盡管朝廷不加理睬,蘇軾依然要盡諫諍的責任,他又寫《再上皇帝書》,這次他的言辭比之前更為激烈,把新法比作毒藥:今日之政,小用則小敗,大用則大敗;若力行不已,則亂亡隨之。蘇軾一而再批評新法,讓神宗皇帝和王安石十分不悅。
蘇軾在文壇的輿論影響力太大了,皇帝和宰相對蘇軾的疏離和不喜讓新法派中關于羅織罪名排斥異己的小人有了可乘之機。果然不久之后,御史謝景溫便彈劾蘇氏兄弟于治平三年服喪回鄉時,利用官船販賣私鹽,而且沿途妄冒民意差使兵卒,蘇軾想過他的舉動會招來厄運,卻從未想到會是如此齷齪污蔑的罪名。蘇軾想到了恩師歐陽修,這位德高望重提攜后輩的文壇大家,在耳順之年被詆毀與兒媳有染,最后查證是謠言,但這種最卑劣最污濁的詆毀,讓一生清譽的老人承受了莫大的打擊,從此一蹶不振,憔悴衰退。如今自己也被羅織了這種捕風捉影的罪名,蘇軾感到寒氣涼徹心底,只是御史謝景溫勞心費力,查了數月毫無所得才不了了之。
蘇軾知道汴京自己是待不下去了,于是自請外放。其實神宗皇帝和王安石是打心底欣賞蘇軾才華的,只可惜不能為自己所用。蘇軾要走,神宗皇帝也體面的給蘇軾升了一級外派杭州通判,這是東南第一大都會的美差。
熙寧四年七月,蘇軾攜繼室夫人王閏之以及13歲的長子蘇邁和次子蘇迨乘船離京,蘇軾一家先到了陳州,也就是如今的河南淮陽,與弟弟蘇轍一家相聚,這一住就是70多天,待到暑熱消散,秋風漸起,蘇軾一家繼續前行,蘇轍一路送到潁州,恰逢致仕不久的歐陽修定居在這里,兄弟倆便前往拜望恩師,此時的歐陽修須發皆白,老眼昏花,步履艱難,讓蘇軾蘇轍不禁心酸,當年文章風骨可為萬世師表的文壇領袖經歷了宦海浮沉以及政敵的攻訐和污蔑,此時已經走入了人生的最后時光了,蘇氏兄弟的到來令歐陽修分外高興,老人強打精神,陪兄弟倆飲酒賦詩,暢談終日,他們彼此都知道,這一次相見大概便是人生中最后一次了。在歐陽修家盤桓了20多日,蘇軾不得不啟程赴任了,第二年一代大家歐陽修因病去世,歐陽公的故去是一個時代的落幕,人間從此無醉翁。
秋風蕭瑟,征帆高掛。和蘇轍分別之后,蘇軾穿過淮河進入長江,想到這源遠流長的長江水也從蜀地淌過,蘇軾有些想家了,想念母親和王弗矮小的墳塋,想念老屋院中種下的荔枝樹。“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可這滿眼的青山,何處是他的故鄉呢?
蘇軾于熙寧四年十一月抵達杭州,寧靜清新的湖光山色,讓蘇軾的煩惱與郁悶逐漸消融。杭州府衙就在西湖南岸的鳳凰山麓,蘇軾將辦公桌也搬到湖邊,一邊觀湖景一邊處理政務,他喜歡在望湖樓上看新月初升的西湖夜景,提筆寫下《宿望湖樓再和》:
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
娟娟到湖上,瀲瀲搖空碧。
蘇軾也喜歡在月明之夜自在的蕩槳西湖,悠閑地靠在船上,借著銀色的月光看成群的魚兒隨波而來,湖畔青山隨著小船起伏,天上明月隨著小船徘徊,要說西湖的畫意在蘇軾筆下得到最完美最傳神的描繪,還得是那首《飲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就像是歐陽修一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對蘇軾來說,西湖比美酒更醉人。
熙寧六年,嚴重的水患災害導致東南地區發生饑荒,蘇軾受命前往常州潤州賑災,一連七個月,蘇軾奔波于常潤兩州的每一片土地,勤勉地處理著繁雜的賑災事務,就連除夕夜也沒能回家團圓,而是停船在常州城外荒寒的水岸。本該熱鬧的夜晚,他獨守孤舟,一燈如豆,四野蒼茫。
此時蘇軾已經38歲了,年歲越大,越是怕看嶄新的日歷,那是歲月流逝的鐵證。熙寧七年,蘇軾杭州三年任期滿,此時弟弟蘇轍在濟南任職,兄弟倆闊別日久思念心切,所以蘇軾上書請求調任到靠近濟南的州縣,朝廷遂了蘇軾的意,將他調任密州知州。9月底,蘇軾帶著妻子王潤之和三個兒子作別了杭州的湖山舊友,剛抵達密州的蘇軾就注意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數字,此時在密州農民捕殺蝗蟲的總數曝光的已有3萬戶之多,當他走入田間地頭場面更是觸目驚心,哀鴻遍野,百姓靠草根樹皮聊以度日,家人都沒安頓,他就身先士卒,帶著百姓以火燒土埋的辦法捕殺幼蟲,爭取來年減輕蝗災。但在巨大的天災面前,那個時代人類的抗擊顯得微不足道,那幾年與密州鄰近的數千里地區全部陷入嚴重饑荒,餓殍遍野,被遺棄的孩子隨處可見,蘇軾常常灑淚循城拾棄兒,他專門劃撥糧食來收養這些棄兒,并補助愿意領養孩子的家庭,但治下的百姓依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尤其是在熙寧七年四月,迫于反變法派的巨大壓力,神宗皇帝罷免了王安石來平息眾議,但變法并未停止,由王安石的助手呂惠卿接手推動變法,只是呂惠卿專橫跋扈,小人得志后熙寧變法正朝著危險的深淵滑去。
神宗皇帝的國庫是充盈了,可吃的都是百姓的血肉,這些血淋淋的事實蘇軾看在眼里心在滴血,他拒不執行新法中那些有害無益的條規,就在這時,蘇軾在杭州三年的全部詩作結集刻印,一部《蘇子瞻學士錢塘集》確定了他在文壇舉足輕重的地位,但也正是這一部詩集在幾年后給他招致了巨大的災難。
密州的苦悶無力讓蘇軾開始重讀《莊子》,少年時未經世事,故而沒有切身體會其中的道理,如今時常拍案稱絕。“得者,失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超然物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者,智也。”
可以說,莊子的思想成為了蘇軾心靈的屏障,熙寧八年十月,為答謝山神賜雨而重修的常山廟落成,蘇軾前往祭祀,歸來途中金風送爽,紅葉飄飛,蘇軾與同僚們舉行了一次會獵,駿馬奔騰,旌旗獵獵,蘇軾似乎回到了裘馬輕狂的少年時光,又想起了西北邊境的緊張局勢,有了效力疆場,以身許國的豪邁,他寫下了堪稱唐宋詞史新一頁的《江城子·密州出獵》:
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蘇軾是37歲之后才開始寫詞的,但從《江城子》之后就一發不可收拾,寫下了大量讓后世全文背誦的千古名篇,宋詞也正在從柳永那座高峰攀向蘇軾這座高峰。
次年中秋,皓月當空,銀光泄地,蘇軾想起了分別六年的蘇轍,今年兄弟倆同在山東卻不能團聚,心潮起伏,大醉之下寫就了《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熙寧九年,蘇軾密州任期已滿,他深深責備自己未能救民于危難,帶著遺憾離開的蘇軾前往河中府履新,行至山東鄄城,在汴京述職的蘇轍專程趕來與蘇軾見面,兄弟倆已七年未見,欣喜之情難以言喻。中途蘇軾又接到詔令改任徐州知州,于是蘇轍陪同蘇軾奔赴徐州并在徐州盤桓100多天。在徐州的日子,兄弟倆攜手同游秉燭夜話,只是兄弟倆鬢間都有了白發,而未來仍然蒼茫。
隨著時間的積累,蘇軾不僅詩、詞、文冠絕一時,書法繪畫更是當世翹楚。在歐陽修離世后,蘇軾成為了新的天下文壇領袖,年輕一輩爭先恐后向蘇軾求教,以拜入蘇門為莫大的榮耀,遠在大名府的黃庭堅也寄來詩詞請教,從此兩位北宋文壇泰斗締結了親密無間的友誼,不久秦觀也從高郵來到徐州拜謁蘇軾,秦觀在詩中寫:
人生異趣各有求,系風捕影只懷憂。
我獨不愿萬戶侯,惟愿一識蘇徐州。
元豐二年,朝廷令蘇軾移任湖州知州,臨行的這天城外官道兩旁擠滿了百姓,三年來,蘇軾與百姓共同斗洪水、筑長堤、抗春旱,又以自己的才情學問為徐州山水留下了痕跡。蘇軾躍馬向前,回首之際,徐州城與滿城百姓已經消失在煙塵之中,44歲的蘇軾此時并不知道,一場蓄謀已久的圍獵正在等待著他。
元豐年間的政局與熙寧年間已經大為不同,王安石已經在二次罷相后退居江寧,韓琦歐陽修去世,司馬光閉門寫《資治通鑒》不問政事,把持朝政的是嫉賢妒能的王珪。
神宗皇帝平日也好讀蘇軾的文章,尤其是蘇軾在徐州任上抗擊洪水,臨危不亂,大有獨當一面的才干和品質,然而,皇帝對蘇軾的喜愛令一些變法派的人惴惴不安,因為蘇軾沒少寫文章譏諷他們,如今有政績有聲望的蘇軾遲早會被重用,未來定然沒有這些人的好果子吃。可要扳倒名滿天下的蘇大學士,首先就是要讓神宗皇帝厭惡蘇軾,但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在熙寧六年,曾寫就《夢溪筆談》的沈括就曾經試過曲解蘇軾的作品,想讓神宗皇帝對蘇軾產生誤解,但并未奏效。蘇軾也聽說過這件事情,但并未放在心上,所以變法派的李定等人正在等待一根導火索,而此時機會終于來了。
蘇軾抵達湖州任所后,照例寫《謝上表》,這一次的《湖州謝上表》像往常一樣發在邸報上供群臣傳閱,其中,有幾行字讓變法派的李定等人覺得扎眼,很適合做文章,于是在經過周密的準備之后,六月變法派的何正臣率先發難,將蘇軾的一卷詩集引文摘句,妄加分析,指責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要求對蘇軾大明行賞以示天下。七月,李宜之又引用蘇軾的4卷詩集作為罪證,煞費苦心的為蘇軾套上了傍訕君上的罪名,想以此來激怒神宗皇帝,最后李定下場做最后一擊,聲言蘇軾犯有四大該殺之罪,徹底點燃了神宗皇帝心中的疑慮,下旨將蘇軾送交御史臺根勘聞奏。
蘇軾即將被捕的消息是王詵最先得到消息,王詵是神宗妹妹的駙馬,與蘇軾交往密切,感情深厚,王詵火速派人趕往南都商丘通知蘇轍,蘇轍聞此消息五雷轟頂,又差信使快馬加鞭,趕往湖州通知蘇軾,蘇轍的信使和抓捕蘇軾的欽差幾乎前后腳到達,名滿天下的蘇軾被五花大綁帶出門去,妻子王閏之追出來緊隨不停,淚盈眼眶,蘇軾此時雖然自己也很痛苦,但還是好言撫慰妻兒。
八月,蘇軾被押解到汴京,投入到御史臺的監獄中,因為御史臺四周遍植柏樹,烏鴉棲居其上,所以又被稱為烏臺,審訊從八月二十日開始,一上堂就是按照死囚的程序詢問蘇軾,可見這幫變法派的小人早已內定蘇軾為死罪,只等蘇軾屈打成招了。而后將近兩個月的漫長審訊,蘇軾心勞力悴,李定等人除了想坐實蘇軾的罪名,還想借此案牽扯出更多反變法派的人物,在夜以繼日的威逼、恐嚇、毆打、凌辱和折磨下,蘇軾被逼寫下了2萬多字的供狀提交給神宗皇帝,只等皇帝御筆一揮即可結案。此時,蘇軾獨自枯坐在囚籠里等待生死判決,此時,整座天下都在關注著烏臺詩案。
杭州湖州的百姓一年數月自發組織為蘇軾做“解厄道場”,祈禱神靈保佑他平安無事。蘇轍也上奏請求以免官為兄長贖罪。他說:臣早失怙恃,惟兄軾一人相須為命。蘇轍的這篇上疏通篇文字情真意切,催人淚下。后來在網上看到很多人一提到蘇轍就是做宰相撈哥哥,但說實話,蘇轍一個應天府判官并沒有撈蘇軾的本事,真正能撈蘇軾的,是太皇太后曹氏和退隱金陵的王安石。曹太后在病危之時,仍請求神宗皇帝赦免蘇軾,神宗為了給曹太后請壽,頒布了大赦天下的詔令,蘇軾這才沒了性命之憂,而王安石最后的上書營救,才讓神宗皇帝決定釋放蘇軾。最終蘇軾被從輕發落,貶官黃州,而蘇轍代兄受過貶官筠州。于是,在囚禁了整整130天之后,蘇軾終于從那猶如百尺深井的幽暗監獄中出來,真真是恍如隔世。
元豐三年正月初一,在汴京城還在千門萬戶瞳瞳日的熱鬧時刻,蘇軾在御史臺差役的押送下啟程前往黃州貶所,長子蘇邁徒步相隨,回望汴京,人生已過大半,去路迢迢,歸期遙遙,時代命運之下,他蘇軾何其渺小,一道寥寥數字的詔命就能圈盡他的一生。蘇轍趕到去黃州的中途站陳州見了蘇軾一面,蘇軾心生愧疚,若不是自己牽連蘇轍也不會貶遷,兄弟倆一人貶在長江西頭,一人貶在長江東頭,相隔八百余里,蘇轍安慰蘇軾,雖然難以相見,卻也是一水相連,兄弟倆分別后,長子蘇邁陪著蘇軾在茫茫大雪中進入湖北黃州,中原已經隱沒在山色之中,既見此景,蘇軾心中涌起萬里逃荒的悲哀。唯一慶幸的是,在遙遙冰雪千里路上,21歲的蘇邁剛毅堅定地照顧著蘇軾的飲食起居,分擔著父親的憂患孤寂。
蘇軾在黃州的正式官銜是責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署公事。這就表明蘇軾無權參與公事,只是當地州郡看管的犯官,這基本等同于流放。人生當真是一個怪圈,當年仁宗皇帝口中的宰相之才如今被圈禁在這蕭條的江邊小鎮,或許未來終身都不會被啟用。
我至今仍很難想象,當時的蘇軾需要怎樣的勇氣和毅力來面對這看不到盡頭的生活巨變?蘇軾在黃州是沒有官舍住的,蘇軾父子只能借住在城中定惠院的小寺廟中,跟著和尚們搭伙吃齋,也算在顛沛流離中有了個暫得喘息的處所。
經歷了烏臺詩案后,蘇軾對外界產生了莫名的恐懼和戰栗,他幾乎不知該如何待人和處事,總是白天躲在小屋中,晚上才一個人悄悄出門,在月色下獨行,這首詩很好的反映了當時蘇軾的心境:
已驚弱柳萬絲垂,尚有殘梅一枝亞。
清詩獨吟還自和,白酒已盡誰能借。
此時他的心如同弱柳殘梅,唯有在月色普照下才能獲得片刻的安寧。有天夜里蘇軾走到了遠離定惠院的長江畔,佇立江邊,靜聽潮水起落,殘月掛枝頭,一只孤雁在尋著棲息之地,寒林千枝而孤雁終究不肯斂翅,一聲悲鳴后,落在了江西那片寂寞的沙洲之上,孤傲而寂寞,蘇軾深深共鳴,寫下了《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直到來到黃州很久之后,蘇軾才漸漸改變這種晝伏夜出的習慣,但還是很少說話,也不和人往來。黃州百姓時常看到一個孤獨的異鄉人在山間水畔毫無目的的閑逛,對著飛鳥草木,游魚流云喃喃自語。三個月后,蘇轍護送嫂子來到黃州,蘇軾一家才團圓,但更現實的問題擺在蘇軾面前,自己全家20多口人吃飯都成了問題。蘇軾在黃州是沒有正常的薪俸的,只有一份微薄的食物配給,手中的積蓄勉強還能再撐一年,至于那未來就更難說了。
好在時光和家人治愈著蘇軾的心傷,他每天布衣草鞋游走在荒山大江修竹古木之間,與田間的農民,山野的樵夫,水邊的漁夫隨意說笑,無拘無束。他時常求著別人說些鬼故事來聽,別人偶爾推辭說沒有鬼故事可講,蘇軾這時候就說瞎編一個也行,這總會讓旁人轟然大笑。蘇軾有一句名言“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他逐漸恢復了泛愛世人的天性,也在黃州交了許多市井朋友,這些朋友也給予了蘇軾無私的幫助。
來到黃州的第四年,小城濃濃的人情味,這里沒有官場的機關巧算爾虞我詐,也沒有汴京城中追名逐利朱門肉臭,蘇軾此時覺得,即便未來終老此地也未嘗不可,而千里之外不少老友也關心著蘇軾,司馬光時常書信問候,黃庭堅的舅舅李常,更是利用調任之便兩次繞到黃州看望蘇軾,杭州的故人更是相約湊錢,雇專人一年兩次給蘇軾捎去杭州特產。而黃庭堅、秦觀等人也一如既往,逢人便要稱說蘇軾。
元豐六年,因受蘇軾烏臺詩案牽連被貶廣西賓州的王鞏遇赦北歸,繞道來黃州與蘇軾相見,隨行有一名侍妾名叫柔奴,與王鞏同甘共苦,無怨無悔。蘇軾問柔奴: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奴回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可謂一語擊穿了蘇軾的心房。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是的,這世上最好的文學當然是來自于人最真切的情感和最忠實的內心。
蘇軾在黃州已經成為了地地道道的農民,他和家人一道種稻、種麥、家中有桑樹、棗樹、茶樹,還有十幾方的菜園,一家人白日耕種,夜晚織布,雖勞苦卻亦有味。這一時期蘇軾對陶淵明和白居易推崇備至,因為白居易曾在忠州東坡墾地種花,所以蘇軾也將自己的田地取名為東坡,并自號東坡居士,儒佛道三家的思想融成了蘇軾的思想底色,蘇軾也正是從這里從田園走向偉大。元豐五年,一個嶄新的蘇軾從自我的困境中蛻變出來,完全超越了世俗的窮達觀念,他更加光明、溫暖、寬容、平和、恬適,也充滿了寧靜、雋永、淡泊、清空的審美情趣。
雪堂落成后,蘇軾白天在東坡耕種,晚上在雪堂讀書著述,他好飲酒卻酒量不大,一次蘇軾和朋友在雪堂飲酒,沉醉后回到臨皋亭的家中,已摸不清是什么時辰了,應門的家僮已經鼾聲如雷,敲門也沒有反應,蘇軾于是索性跑到江邊欣賞風露浩然的江景,忽有所感,半生已過,人生榮辱得失如今皆已淡然,只是衣食身家之累,還得在這紛擾的世間忙碌。他想像范蠡一樣,就此乘小舟遁入江海度過余生,于是他對著江面高歌了數遍包含人生哲理的《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第二天這首歌詞傳遍全城,人們都以為蘇軾投江自盡了。知州徐君猷聽此傳聞驚出冷汗,他與蘇軾私交甚好,又有監管之責,如果出事自己豈不成了天下罪人?后來他親自在臨皋亭看到蘇軾尚在夢中鼾聲如雷,不禁失聲大笑。
元豐五年三月七日,蘇軾和幾位熟識的朋友去買新田,不曾想行至半途風云突變,下起了陣雨,同行的朋友都十分狼狽,唯有蘇軾毫不介意,腳穿草鞋手持竹杖,和著雨打樹林的沙沙聲,唱起了歌,吟起了詩: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不久后,22歲的米芾從湖南遠道而來拜謁蘇軾,米芾就是與蘇軾齊名的書法宋四家,于是蘇米二人成為了忘年交,蘇軾還把自己珍藏的吳道子畫佛真跡拿出來與米芾共賞,兩人分別前,蘇軾還畫了一幅《枯木怪石圖》送給米芾,米芾視若珍寶,不料后來被當年烏臺詩案給蘇軾透露消息的那位王詵借去欣賞,就再也不肯歸還,米芾毫無辦法,只能憤憤的在《畫史》上記了一筆:后晉卿借去不還。晉卿就是王詵的字。
蘇軾送走米芾又到了暮春,四月日暖風清,黃州城西北有座赤鼻山也稱赤壁,因為名字相同,所以人們有意無意的把它和三國時赤壁之戰的古戰場牽連在一起。蘇軾來到赤壁游玩,望著滾滾東流的長江,此時自己的少年壯志已付之東流,不禁俯仰古今,寫下了《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蘇軾把理想落空的悲哀融匯在了壯闊的江山與久遠的歷史中,這是強者的悲嘯,而不是弱者的吟泣。這一年的蘇軾多次游玩赤壁,三詠赤壁寫下了一詞兩賦,47年來的積累成就了這萬古強音,天下文壇百川歸海,黃州雪堂終成為了北宋文壇之心。
與此同時,蘇軾的朋友圈還在不斷擴大,有一位新貶居黃州的張懷民成了蘇軾的新朋友,初來乍到,寓居在承天寺。元豐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夜,蘇軾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心,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這個近千年前的夜晚,因為蘇軾這篇《記承天寺夜游》,仍然在網絡上廣為傳播。時至今日,我有時候到夜晚還會想,此時的夜晚,比元豐六年十二月十二日黃州的那晚如何呢?
蘇軾在黃州期間,神宗皇帝也曾多次想要啟用蘇軾,此時變法已經持續16年了,神宗殫精竭慮,事必躬親,但國富強兵的理想卻始終難以實現,他常常力不從心,而朝政卻被一幫無能之輩把持。其實早在元豐三年,神宗就想把蘇軾召回京城任翰林學士,但在宰相王珪和蔡確的阻攔下未下詔命,直到元豐七年,神宗親書手札改授蘇軾為汝州團練副使,神宗這一手很巧妙,既讓王珪等人不好反對,又在昭示眾人,皇帝還眷顧著那位蘇大學士。蘇軾自然是不知道神宗皇帝與朝臣為了他展開過長達數年的博弈,離開黃州的蘇軾,讓長子蘇邁帶著家人先去九江,自己則風餐露宿數百里前往筠州,此時他與弟弟蘇轍已經分別5年了。
蘇軾知道蘇轍在筠州的日子并不好過,同僚排擠,還有3個兒子7個女兒,經濟負擔沉重。然而兄弟倆在筠州相聚的七八天中從未相互訴苦,人生很短,總要多出些樂事才好,與蘇轍分別后,蘇軾帶著家人去了一趟金陵,他泊舟金陵的消息很快傳開,許多故舊都急切的想和他見面,其中退隱在此的王安石五味雜陳,他兩度為相一生大起大落,將一腔熱血都付與了變法事業。然而最后卻落了個親友盡成政敵,謗怨集于一身的結局。
后來長子去世讓他萬念俱灰,王安石將家財散盡租住在秦淮河畔的小小獨院,平日騎著一頭驢子四處閑逛,對于蘇軾,王安石并無成見,即便是蘇軾當年反對新法,王安石也沒有打擊迫害,更是在烏臺詩案中伸出援手,只因他其實比誰都欣賞蘇軾的才華,蘇軾到達金陵后第一時間就給王安石寄去書信要上門拜訪,因此王安石也早早的就騎著毛驢在江邊等待蘇軾。斗轉星移,十四年未見,昔日那位精明強干雷厲風行的拗相公,如今已經成了一位風燭殘年的孱弱老人,蘇軾心中酸楚,兩人執手相對竟一時無言,只是那十多年前的隔閡,剎那間冰消瓦解,君子之交,不外如是。
十來天的時間,蘇軾與王安石聊了許多,從儒佛到思想到詩詞歌賦,再到變法革新,好多往事都聊透了。八月蘇軾離開金陵,辭別王荊公,王安石也預感自己來日不多,這一別恐無相見之日,望著蘇軾的背影,老人喃喃自語道: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王安石的時代也至此落幕。
元豐八年三月,年僅38歲的神宗皇帝積勞成疾,帶著滿腔的遺憾一病身亡。蘇軾得此消息萬分悲痛,因為十八年來,神宗皇帝對他的賞識和愛重自己是親歷親聞,這時,北宋朝堂發生了巨變,年僅10歲的哲宗不能親政,由祖母高太后垂簾聽政,自變法以來,北宋的三代皇后都是堅定的反變法派,雷聲隱隱,山雨欲來風滿樓,天下要變了。六月蘇軾接到詔命,以朝奉郎起知登州軍州事,重新被啟用的消息雖然讓蘇軾欣喜,只是前方晦暗不明的命運又讓蘇軾隱隱不安。剛到登州上任不久的蘇軾還沒來得及開展工作,就又接到遷升禮部郎中的詔令,他終于回到汴京了,一條通天的青云路在50歲的蘇軾面前鋪開。垂簾聽政的高太后堪稱是蘇軾的頭號粉絲,蘇軾的升遷之路如扶風而上的大鵬,回京后的蘇軾先從禮部郎中遷起居舍人,再賜六品紅袍官服銀魚袋,三個月后破格提拔到四品的中書舍人,兼知制誥,紅袍官服換紫袍,后又兼任筵席侍讀,成為了皇帝的老師。
帝王之師是千百年來傳統知識分子的最高理想,從投閑置散的謫官到帝王師,蘇軾僅用了一年,長久以來人們對蘇軾都有誤解,認為蘇軾做的官不大,總要靠弟弟蘇轍撈,事實上蘇軾的官已經大到天上去了,而且蘇軾大多數時候都要比蘇轍的官職要高。
元佑初年,蘇軾已經成為了文壇和政壇的雙重領袖了,幾乎全天下的人都羨慕他,崇拜他,就連蘇軾喜歡戴的一種高筒短檐的帽子都被全國士大夫競相仿效,人人皆戴東坡帽,成為了一種時尚,蘇軾的說法更是一字千金,即便是他一張三五個字的便條都能讓人爭搶,甚至是北宋周邊的遼、西夏、高麗等國都隨處是蘇軾的詩詞,時人皆稱“誰題佳句到幽都,逢著胡兒問大蘇。”蘇轍跟蘇軾一樣,僅一年時間就官拜門下侍郎,也就是副宰相。
兄弟倆位極人臣身著紫金,但經歷過大起大落的蘇軾在春風得意之時,仍然保持著一份恬淡超然“江湖流落豈關天,禁省相望亦偶然。”當年兄弟倆江湖流落,如今近省相望,都在命運的冥冥掌控之中,不值得為之悲為之喜,人生之路波譎云詭,誰知道明天又將是怎樣的呢?
北宋都城汴京是當時世界上最繁盛的城市,百萬人口青樓畫閣,繡戶珠簾八荒珍湊,四海咸通。蘇軾為這座天下撐開了文化和藝術的星空,宗門弟子黃庭堅陳師道成了江西詩派的一祖三宗,秦觀的詞篇傳遍南北,晁補之、張耒的文章名動朝野,此時的蘇軾,時常獨自一人在夜晚望著明月,似乎是在告慰恩師歐陽修:老師,這盛世可如你愿?
只是蘇軾身居高位,依然處于新舊黨爭的漩渦中心。王安石與司馬光于元佑元年,也就是公元1086年雙雙離世后,元佑黨爭愈加激烈,歷史總是充滿著巧合。30年前那場龍虎榜,蘇軾蘇轍兩兄弟和程頤程顥兩兄弟同場考試,30年后,蘇軾和程頤同在汴京各立門戶自述宗派,沒想到竟也成為了政治上的最大對手。蘇軾就此陷入了長達4年的黨爭,直到他明白這一切紛亂的根源,都是為了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宰相之位。
此時,已是翰林學士的蘇軾離宰治天下僅半步距離,全天下讀書人的夢想可謂唾手可得,然而看清一切的他卻要激流勇退:
為向東坡傳語。人在玉堂深處。別后有誰來,雪壓小橋無路。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
是的,功名利祿已于我如浮云,我只想回到那黃州的東坡上啊。
蘇軾一連上了四道奏章,請求離京外放,一天晚飯后,蘇軾在院子中散步,看到婢女和侍妾朝云在收拾暴曬了一天的書籍,蘇軾拍著肚子問道:你們說這肚子里裝的是什么?婢女們都說裝的是滿腹文章,只有朝云笑道:學士一肚皮裝的都是不合適宜。
一語中的,好一個不合適宜,蘇軾下決心要離開汴京了,元佑四年,也就是公元1089年,朝廷終于批準了他以龍圖閣學士出任杭州知州,浮生若夢,走過了漫長坎坷的15年后,蘇軾終于又見西湖雨霧,又見“白羽跳珠亂入船”,歲月的風霜染白了雙鬢,蘇軾在杭州應付水患和瘟疫,又著手解決了他當年在杭州未完成的疏河治湖,興修水利,蘇軾將西湖挖出來堆積如山的淤泥在湖中筑成一道長堤,從此百姓南來北往,再也不必繞湖三十里了。杭州百姓為了紀念蘇軾,將這道新筑成的長堤稱為蘇公堤,后人簡稱為蘇堤。歷經千年,蘇堤春曉仍然是西湖十景之一。
隨著年歲老去,蘇軾感到了深深的疲倦。近一兩年他時常收到老友的訃告,故舊凋零,情何以堪:
故人送我東來時,手栽荔子待我歸。
荔子已丹吾發白,猶作江南未歸客。
故鄉眉山老屋院里的株荔枝樹應當成熟了吧。
蘇軾已經有了回鄉的打算,他和蘇轍已經功成名就,是時候履行當年在懷遠驛風雨夜中的盟約了。但世事豈能盡如人意,廟堂之上的高太后執意要蘇軾回京拜相,一方面當然是出于對蘇軾的賞識,另一方面宋朝立國的祖宗家法就是相權制衡。如今朝中右相劉摯羽翼極盛,唯有用蘇氏兄弟來制衡,只是蘇軾去志已定,他希望潁州一任后就溯江回鄉,就此歸隱。
元佑六年八月,蘇軾抵達潁州任上,當年恩師歐陽修就是在潁州終老的,熙寧四年,蘇氏兄弟還在此城見了歐陽修最后一面,蘇軾夜泛潁水,忽聽水遠煙微處傳來悠揚曲調,唱的正是歐陽修所作的《玉樓春》:
西湖南北煙波闊,風里絲簧聲韻咽。舞余裙帶綠雙垂,酒入香腮紅一抹。
杯深不覺琉璃滑,貪看六幺花十八。明朝車馬各西東,惆悵畫橋風與月。
蘇軾的眼角漸漸濕潤了,這潁州還能記得歐陽公音容相貌的,除了天上的明月,就剩自己這白發門生了吧?于是蘇軾也做了一首詞和之:
霜余已失長淮闊,空聽潺潺清潁咽。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
草頭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還二八。與余同是識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蘇軾在潁州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打算安度余生了,只是命運卻不打算就此放過他。
元佑七年,哲宗皇帝十八歲正式親政,召蘇軾回京,以兵部尚書兼差南郊鹵簿使,也就是參與主持哲宗親政的祭祀大典,蘇軾不敢怠慢,但還是上書請求祭祀大典之后,依然外任知州,但大典之后哲宗沒有放人,反而是賜蘇軾對衣、金帶,并進禮部尚書,這是蘇軾一生最高的官位了,也是在這一年,與蘇軾同甘共苦25年的妻子王閏之因病去世,她終究沒能等到與蘇軾同歸故里。
回顧蒼茫,長歌當哭。蘇軾喪妻之痛尚未疏解,朝中又發生巨變,主持元佑更化的高太后去世,哲宗皇帝徹底掌權,蘇軾作為帝王之師,他太了解自己這位皇帝學生了,哲宗被高太后壓抑了八年,這八年除了讀書就是在積攢怒氣,而這位皇帝學生對蘇軾的嚴加管教也早已心生不滿,只等自己掌權那天來清算,而這一天終于來了。
元佑九年,哲宗皇帝改年號為紹圣,意思是繼承神宗朝的新政。隨后變法派的大臣重回朝堂,蘇軾蘇轍為首的元佑黨人首當其沖,成為了打擊報復的對象,蘇轍去職留京謫守汝州,然后變法派的御史們又操起了老本行,用烏臺那一套為蘇軾編織起了罪名。
對于即將到來的命運,蘇軾很平靜,這么多年了,那些人還是沒什么長進。蘇軾被貶為六品的朝奉郎知英州軍州事,治所在如今的廣東英德,遠貶嶺南,兒子蘇過和侍妾朝云隨行,蘇軾越過太行山停步佇立,他想起了當年韓愈貶謫潮州,寫給侄孫韓湘子的那首詩: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59歲的蘇軾年老體弱,此去嶺南山高路遠,一個不慎難免客死,途中蘇軾去嶺南的路還沒走到一半,朝廷就已經修改了四次貶謫自己的誥命了,落了個惠州安置,不得過問公事,這個待遇蘇軾再熟悉不過了,跟當年在黃州一樣,只是久經風雨的蘇軾心中再無波動,沿途風光照樣賞玩,有人照常會見,詩作依舊豪邁:
此生歸路愈茫然,無數青山水拍天。
猶有小船來賣餅,喜聞墟落在山前。
他深信山窮水盡處仍有柳暗花明的景色,也許超世獨立的心靈自由就是在盛衰巨變中勘破的,終于,蘇軾的心靈也大圓滿了,那是一種全新的境界。他解釋道:
浩然天地間,唯我獨也正。
仙人扶我頂,結發受長生。
他以殉道者的勇氣,將所有紅塵俗世的染污一起清除,萬里跋涉。
紹圣元年十月,蘇軾抵達惠州貶所,此地雖與汴京相隔千山萬水,但蘇軾的名字早就傳遍天下,百姓對這位文壇大宗師并不陌生,人們不懂那些廟堂爭斗,他們只知道是傳說中的蘇學士來了,不管朝廷的詔令如何,都待蘇軾極好,“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蘇軾在惠州的境遇比當初在黃州好上太多了。
紹圣三年七月,侍妾朝云去世,這世間最了解他的人離開了,他了解蘇軾那一肚子的不合時宜,了解他濟世愛民的火熱心腸,了解他超塵脫俗的出世之志,朝云不只是紅粉佳人,而是同甘共苦的患難知己以及精神契合的摯友。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是朝云生前唱過的詞,如今她也不留痕跡的走了,茫茫天地,知我者幾人?后來蘇軾也終身沒有再聽過這首詞。
蘇軾對于朝云離去的悲痛直到九九重陽節都還未消退,他獨自登高望遠,大片大片的黃毛在風中起伏搖曳,那種形單影只的孤寂難以言說,只有
使我如霜月,孤光掛天涯。
西湖不欲往,墓樹號寒鴉。
紹圣四年,朝廷傳來了新的詔命,責授蘇軾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62歲的蘇軾在三子蘇過的陪護下前往海南,臨行前,蘇軾已經向長子蘇邁吩咐了后事,立下了遺囑,他已經默認自己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了。后來又聽說弟弟蘇轍被貶雷州,兄弟倆書信相約在藤州見面,兩人在貶謫途中相遇,我想這大概是命運最后的眷顧了。這一次,兄弟倆都有意放慢前進的腳步,也都默契的不再提起那年懷遠驛的盟約,因為他們都知道,衣錦同歸故里已經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
蘇轍將蘇軾送至海邊,踏上海船的那一刻,蘇軾用昏花的眼睛仔細看了蘇轍很久,他已經老了,記性變得越來越差,但他想要把弟弟的模樣永遠刻在腦海中,海舟遠去,風和海浪隔絕了一切。子由,這次離別沒有再見之日,這次就是永別了。
踏上海南島視野所及,只是一片浩渺的海水,四顧茫然。只是蘇軾轉念一想,《莊子·秋水篇》曾說: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緹米之在太倉乎?在浩瀚的寰宇內,中國就像是太倉中的一粒粟米,那么蜉蝣般的自己又有什么歸與不歸的煩惱呢?蘇軾的境界已經到了,無論身在何等境地,都有將絕地變為福地的超然自信。
海島的生活是真正的艱苦,食無肉,病無衣,居無室,處無友,更無書籍和筆墨紙張,加上蘇軾語言不通,習俗迥異,時常發作的痔瘡也讓他痛苦不堪。隨著時間的推移,蘇軾發揮出了隨和寬容的人格魅力,與許多黎族兄弟成為了知交好友,他在儋州編寫教材,辦學堂講學,為這個斯文不正的荒蠻之邦帶來了文化火種,他布衣草鞋,卻依然是這天下文壇執牛耳者,以至于海島上其他三州的士人紛紛到來,甚至遠在廣州的學子也冒著驚濤駭浪之險而來。數十年來北宋文壇的中心從未改變過,那就是蘇軾在哪里,中心便在哪里。
蘇軾在海南最津津樂道的,是蘇軾為海南培養了有史以來第一位進士姜唐佐。姜唐佐隨蘇軾學習了半年,臨別之前姜唐佐請蘇軾贈詩,蘇軾便在他的扇子上提到:
滄海何曾斷地脈,朱崖從此破天荒。
這首詩只有上篇。蘇軾讓姜唐佐將來中了進士,他再將殘詩續足成篇。
后來姜唐佐于大觀三年中進士,可惜蘇軾此時已經故去,下篇由弟弟蘇轍完成:
錦衣不日人爭看,始信東坡眼力長。
元符三年,也就是公元1100年,24歲的宋哲宗崩逝,因為沒有兒子,便由弟弟趙佶繼位,是為宋徽宗。皇太后向氏垂簾聽政,北宋三代太后都是堅定的反變法派,此時形勢便又向著元佑黨人有利的方向發展,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蘇軾被安置廣西,回首過去,蘇軾沒有怨恨,即便在這荒僻海島歷經磨難,九死一生,但飽覽這些奇景異俗,又何嘗不是平生快事呢?
同年六月,蘇軾渡過瓊州海峽,踏足大陸,弟子秦觀早已等在這里了,師徒兩人契闊流離七年之久,相聚數日后兩人作別,秦觀不知為何自作一篇志墓文,言辭凄婉似有不祥之兆,八月,秦觀不幸病逝,走在了蘇軾前面。此時蘇軾正在北歸途中,聽聞訃告,兩日沒有進食,“少游已矣,雖萬人何熟?”公元1011年6月,66歲的蘇軾從瘴癘之地返回,此時他已身染瘴毒,江上北歸途中的漂泊早已讓他精力衰頹,心身憔悴,他終于病倒了,他也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于是給弟弟蘇轍寫信,囑托后事。在病榻纏綿一月有余,七月的一天,蘇軾忽覺病勢減輕,精神頗佳,把三個兒子叫到床前一一交代了后事,而后安詳離去。
蘇軾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卒于建中靖國元年,一個偉大的時代也隨著東坡的離去悄然落幕。眉山舊院的荔枝樹掛滿了丹紅,但,終究沒有等來那個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