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35歲單身從上海回來家鄉泉州，住在家里，就開始了與我媽媽相愛相殺痛苦糾纏的幾年。直到我前幾年搬出來自己住，關系才有所好轉，也才有點空間來了解與書寫我的媽媽，這位傳統典型的閩南女人，充滿傷痛與愛的一生。
小時候我和媽媽的關系比爸爸更親，因為爸爸自從我有記憶起就很兇的樣子，也不愛說話，喝酒后經常會和我媽、鄰居們吵架，也經常打我媽，所以我小時候對爸爸是很怕很恨，對于媽媽更多是袒護和聽話，會幫她做家務和帶弟妹。
1、媽媽的童年
我的媽媽出生在福建泉州清源山腳下一個村子里，我外公讀過書，在一家國營工廠上班，工資收入在當時還可以。我媽說他爸爸一共娶了三位老婆，之前兩位都很早就過世，沒留下孩子，后面才娶了我外婆。外婆從小被送養到靠海邊的石獅永寧一個華僑家庭里長大，沒讀過書，我記憶力是不茍言笑的樣子。
我媽媽是外婆僅存的三個孩子里最小的，她上面有幾個姐姐都缺乏照顧夭折了，只有一個大姐比我媽大十幾歲，在她小時候就已嫁到清源山上一個村子里；還有一個哥哥，外婆重男輕女觀念很嚴重，只寵愛舅舅這獨苗，對我媽是從小打罵的。幸運的是外公卻是非常寵愛我媽這個最小的女兒，因為她是三個孩子里最聰明伶俐的。她的童年物質生活比鄰居孩子好很多，外公下班經常買一大把糖回來給她吃，也分給鄰居的孩子們吃。
我媽小時候外婆不會或者根本沒空照顧她，我媽說她上面幾個姐姐都在嬰兒時缺乏照顧死去的。小時候外公上班不在家，她經常一個人坐在家門口哭，哭累了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躺在門口的石椅上睡著，被一臉的蒼蠅盯著，隔壁鄰居看到了都會替她把蒼蠅趕走。
在我媽媽八歲時，外公一病不起，來年正月初三就過世了，我媽媽也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家里也頓時失去主要經濟收入，陷入困難境地。我媽個子長得矮小瘦弱，直到9歲才送她去上小學，因為外公臨走時交待外婆一定要培養我媽媽，可她在學校才讀了兩年多的書，隨之而來的文化大革命學校停課，她也只能輟學了。
她一直懷著沒能讀書的遺憾，我小時候家里經濟很拮據，但我媽最看重的還是我們三個孩子的學業。我鄰居很多女孩子最多只讀到初三后，都停學出來開始工作補貼家里。我媽卻說，只要我們能讀上去，她怎么樣都要供我們讀到大學。她深信，讀書是可以改變命運的。這也是我后來可以讀到大學，打開我新世界的來源。
自從外公去世后，我媽就要承擔很多家務和農活。她哥哥可以去城里住宿上中學，家里只剩她干活，還經常被外婆打罵。她在生產隊下田賺公分，個子小干農活力氣不夠，但從小聰明伶俐、心靈手巧的她，跟著一位老師傅很快學會了打算盤，于是就做了小隊登記公分的分工。
她從小很會做手工，編織毛衣、勾編桌布、繡花、裁剪做衣服，這些她都可以無師自通學會并精通，連她結婚的被子和枕套上的繡花也是她自己親手繡的。她說以前最喜歡的就是和幾個姐妹伴約著一起做手工的時光。成年后，她身邊的姐妹伴紛紛都結婚嫁人了，我媽因為長得矮小臉蛋也不好看，直到22歲才經人介紹給我爸。
2、媽媽的婚姻
我媽說那天是我爸的姐夫帶著我爸過去她家里相親的，他們都沒說過話，只是看到了人。第一眼看到我爸高高大大，長得很帥，又是剛參軍退伍回來，很快就答應了。于是，我爸的姐姐姐夫帶著我爸第二次上門，就抓著一只雞來提親了。我媽一次都沒去過我爸家，直到過門后才發現我爸家窮得一塌糊涂。家里米缸空空，結婚擺席的錢和食物都是我奶奶借來的，連結婚的床也是借來的，全家最好的一間婚房還是我爸參軍回來自己砌的。用家徒四壁來形容我爸家一點不過分，我媽頓時有被騙的感覺。但傳統的她想著都嫁過來了，日子也只能這樣過下去。
我奶奶是一個完全不會過日子的人，她不會干活和持家，但會抽卷煙，經常拿家里所剩的一點米去換煙絲，她不懂得照顧孩子也不懂得和人相處。我爺爺去世很早，我爸是最小的孩子，之前是幾個姐姐照顧長大的。我爸性格很多方面隨我奶奶，不會說話和表達感情，也不會和人打交道，智力智商是正常的。這種性格我后面學心理學后才知道，屬于阿茲伯格綜合征譜系障礙，是高功能自閉癥的一種。
我媽是如此心靈手巧、能干感性的一個女人，直到婚后才了解我爸是這種性格，加上我爸這邊的家庭情況，她當時肯定是很難受的。但還好我爸是一個可以吃苦干活的人，什么苦活累活他都默默的去做去賺錢養這個家。我媽說剛開始他們推著板車去拉東西，我爸有力氣在前面拉，她瘦小的身子在后面推，后來我爸還做過很多很苦的活。所有收入都我媽收著管理這個家，漸漸這個家在我媽的操持下有了家的樣子。
我在我媽嫁過來第二年出生了，媽媽說我剛出生時雖然是女孩，爸爸還是很開心的回家放了鞭炮，還煮了兩個甜雞蛋帶來醫院給我媽吃。這是我爸難得對我媽有的溫情時刻，我媽說他還會經常抱我，也是難得對我有的溫情瞬間，可惜我不記得了。后面接連我妹和我弟也出生了，我妹出生又是女的，我爸悶悶的回家了，沒放鞭炮也沒煮雞蛋，直到在計劃生育之外生了我弟這個男孩才又讓我爸開心。
3、媽媽的不幸
我媽也從新媳婦變成三個孩子的媽媽和一家之主，她經常說：這個家要是沒有她來，都不能算個家。隨著家里多了三個孩子還有奶奶，生活的壓力一下子變得更大了。我爸和我媽開始因為生計問題爭吵，我媽迫于生活和沒錢的壓力，應該是會辱罵我爸沒用，而我爸經常是一言不發，最后憋得實在受不了就破口大罵回去，我媽剛硬好強的性格當然忍受不了被罵，會罵得更兇，我爸就拳腳交加打過來，我媽瘦小的身子根本打不過我爸，經常被他打得披頭散發、傷痕累累、大聲嚎哭，我們三個小孩在邊上也嚇得大哭。鄰居剛開始可能有過來勸一下，可時間久了也都沒人過來了。
我人生最早的記憶片段，可能是我三四歲時，我爸拖著我媽的頭發或者衣領，一路從家里拖到村口，嘴里喊著你滾回家去，我媽一路掙扎著可掙脫不了我爸有力的手，我在后面一路哭著跟著他們。路兩邊站著很多村里人在看著，他們似乎也只是站在那邊看熱鬧，沒有出來幫忙勸架的，這也造成了我對于鄰居們的疏遠感。
每次我爸打完我媽，我媽就會丟下我們離家出走，有時是三五天，有時一個多禮拜，有一次離開了很多天，我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她曾經有了幾次想死的心？她是否有朋友聽她傾訴這不幸？
她娘家那邊也不好回去，我外婆自從舅舅娶了舅媽后，就一直和舅媽吵架，每次吵架外婆就會來我家住幾天，后來在我剛上小學時，外婆在有次和舅媽大吵后，就在舅舅舅媽房間里上吊自殺了。我媽接到消息痛哭著帶著我過去奔喪，我只記得外婆躺在廳邊的一張木板床上，我媽哭得很傷心。她自此就沒有媽媽了，在她最痛苦無助時候，也沒有娘家可回了。
所以我當時真的不知道我媽媽會去哪里？她不在家的時候，我既要面對我爸很兇的臉，還有家里很壓抑冷冰的氣氛，時刻小心翼翼不敢說話，不敢惹我爸生氣，還要做飯照顧我弟弟妹妹，心里還默默擔心我媽去哪會不會出事。我心里曾恐懼的想象過，我媽會不會跳河了。有一次她在我們搬到新家后的吵架和被打后，我媽曾拿著一根繩子要掛在一樓房間的門框上，我看到馬上阻止了她，哭著跟她說你們就離婚吧，我們都跟著她，不要跟爸爸過了。
幸好我媽是個堅強的女人，她心里肯定舍不得放下我們三個孩子，也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她對這個世界還有那么多好奇和遺憾，還沒能出去走走看看，也還沒能享受到好日子。她每次還是選擇回來了，回到這個充滿艱辛與不安的家庭，繼續過下去。
4、媽媽的轉機
日子還在繼續，我爸依舊積壓著不會表達的情緒，每年不定時用暴力方式爆發：和我媽吵架打架，和鄰居吵架打架，但他很少打罵我們幾個孩子。除了這些不定期發作的暴力時刻，絕大部分時間他還是愛這個家。他也很能吃苦耐勞，只要能賺錢什么活都會去干。老房子才兩個房間不夠住，在我小學時批了塊宅基地蓋新房，我們家經濟壓力就更大了。
我爸挖過蓮藕抓過魚、釣過螃蟹，總之家旁邊能找到什么可以賣的，他們都起早摸黑干過。我經常也得出去幫忙，或者在家做家務做飯送飯給他們吃。沒有固定工作的他們，要供我們三個孩子上學開銷，還要攢錢蓋房子，現在想起來真是萬分的不易。我們搬進新家后，夏天一家人坐在天臺上乘涼，我媽時常跟我們感慨，那幾年建這個房子是多么的不容易。
隨著改革開放外貿出口的增長，我們泉州開始了民營工廠的大崛起，那時外貿旅游鞋訂單剛起步，雨后春筍般的冒出很多制鞋廠，特別在晉江那帶，對于車鞋面工人需求巨大，工價也不錯。我媽開始去鞋廠里車鞋面，由于我媽做事針腳又快又好，她很快就做上老師傅級別，工資收入在當時還是可以。
每年在我暑假時候，我媽還會領一些編織毛衣，或者衣服、鞋面過來家里做，我們家有兩臺縫紉機，一臺裝著電機比較快我媽踩，另一臺是腳踏的我來踩，她教我做那些比較簡單的直線拼片，這就是我每年的暑假工。我媽帶著我學會了打毛衣和車衣服，印象最深刻的是教我繡花，我還自己繡了條白手帕。只是后來我上高中學業繁重，我媽就沒讓我幫忙，這些技能也都基本忘記了。
5、媽媽的老年
我的媽媽生活在物資如此匱乏的年代，生活的一切只能靠她們雙手創造。我媽對于養育了我們三個有出息的孩子，還建了這個家是滿滿的成就感。她無法從我爸那兒得到任何的夸贊和支持，我是家里的老大又比較懂事，所以她經常會向我索要夸贊，同時伴隨著對我強烈的控制。
我去上海生活幾年，她每年都要飛過來和我同住一段時間；她會為了在鄰居和她朋友前的面子，強迫我去不斷相親；還會用惡狠狠的話來罵我有問題，恐嚇我老了會沒人照顧的凄慘。我不吃她那套后，她就會用病痛來折磨我，說她的病都是因為操心我的婚姻睡不著才得的。
這些在我上海回來住家里那幾年，愈加劇烈的反復上演著。幸好，我十幾年來的心理成長，讓我有了自我力量與邊界感，保護了自己，也保護了我們這段深情的母女關系。她也在我的改變下，慢慢的松動了對我的控制感，現在她對至今仍單身的我，比較能坦然接受了，甚至還能笑著跟她朋友說：不管她了，隨她去吧。
現在我媽已快70歲，身體由于重度骨質疏松，這些年經歷了腰椎骨折2次大手術，肩關節一直脫臼去年也做了手術，疫情陽后身體太虛，一直咳嗽到中度肺氣腫，需要臥床休養。但她愛玩的天性根本在家待不住，稍微感覺好點就每天在微信群里約伴出去唱南音，上老年大學，全國各地去旅游。
她這樣的生活方式，我能理解她能從這些活動和朋友里，收獲到她需要的關系陪伴和滋養。她嗓音條件好，唱南音很好聽，這是她現今人生的一束光，和屬于她的舞臺。即使每天騎電動車外出還是會有一些風險，但我也是支持她的。
6、我眼中的媽媽
我媽很有表達和表現欲，我年少時是很不耐煩聽她說這些陳年往事，直到后來學了心理學，才明白我媽是如此的缺愛，她需要通過這樣的方式來驗證和滿足自己存在的價值和自戀。我慢慢可以聽她傾訴與嘮叨了，通過這篇書寫與記錄，也讓我愈加理解她。
昨晚在寫作療遇課上被一位同學寫她的父母觸動到，感受理解到我們上一輩父母們大難無聲的沉重感。早年我們的父母承受著這個世界的殘酷，而異化成冰冷的控制，或無愛的能力。我們做子女的都想要一個完美的父母，可這個世界并沒有給父母們完美的環境，他們已做了他們那時候能做的一切。這對于理解我的爸爸媽媽，甚至我自己，都是深沉的接納與和解。
By: 屋屋
第一次改稿于 2024.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