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午夜,鸛城鸛煤大道。
路燈闌珊,空無一人。這個中原北部小城的人們,總是很早就關門閉戶的呆在家里,把空蕩蕩的街道留給夜晚沉思。
三只狗依次穿過馬路,沿著路邊的人行道前行。
“老大,快到了嗎?”跑在中間的狗問。這似乎是一只昆明犬和金毛的串兒,大概是血緣關系太復雜了,看上去更像是只土狗。它兩邊的眼睛上各有一綹黃毛。有個小孩看到它后,曾經驚奇地對媽媽說:“看,那只狗長眉毛了!”從那天起,它的小伙伴們就開始叫它黃眉。
“嗯,過了前面那個路口就是。”領頭的狗回答,聲音低沉雄厚。這是條阿拉斯加犬,個頭要比黃眉大上一圈兒,嚴肅的眉眼間,一條長長的刀疤斜著穿過,從右耳直到左嘴角。雖然傷口早已愈合,可翻出來的刀痕還是有些嚇人。
“老大,你說我們這次能得手嗎?”黃眉有些忐忑。“前天,要不是那只該死的京巴搗亂,我們就成功了。你說那京巴還會不會繼續耽誤我們的事兒?我可不想屁股上再挨一板磚了,差點給我砸成半身不遂。”想起那結結實實砸在屁股上的半塊磚,黃眉就心有余悸。直到今天,拉屎的時候菊花還隱隱作痛。得說屁股上肉厚,這要是砸到腿上或者腰上,還不把我給廢了啊?
刀疤突然停了下來,警惕的看著前方。黃眉趕緊站住,但隨即被跟在后面的狗撞到屁股。沖撞力實在大了些,它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堪堪穩住身形,它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我說你個笨熊貓,能長點眼睛不?”跟在后面的狗不好意思的縮在一邊:“那個,我真不是故意的。”它頭臉是白色的,眼窩周圍卻是黑色的毛,身上也黑白相間,因為這個,大家都叫它熊貓。它大大咧咧、毛手毛腳的,常常惹出不少禍端來,氣的黃眉說它可能有一半哈士奇的血統,它還很好奇的問為啥,黃眉沒好氣的說:“那么二,除了哈士奇還能有誰?”
去張老三烤雞店對它們來說早已是輕車熟路。雖然喜田六區在城市的東南,它們的窩在城市的西北,可由于鸛城不大,為了香噴噴的烤雞多跑些路對于流浪狗們來說實在不算什么。熊貓就很不理解為什么有些人會為了幾站地而等個把小時的公交車——“走著早就到了,還非要等!人就是一種很懶的動物。”它憤憤不平的說,黃眉瞅瞅它:“你勤快,干嘛偷人家燒雞?”熊貓吐吐舌頭。
烤雞店緊挨著六區門口的狗肉店。提起那家狗肉店,刀疤它們就來氣:做什么生意不好,偏偏殺狗。老板自稱殺的都是肉狗,但刀疤它們一問這些可憐蟲,都是買來的別處的家狗或者野狗——抓狗的人開著車四處轉悠,遇到落單的狗,就用藥餌引誘過來,再用網槍或者麻醉弩放倒,這種辦法幾乎一抓一個準兒,很少能逃脫。為此,刀疤要求黃眉和熊貓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記著,病從口入,禍由貪生。除了賣餅的兩口子打架亂扔東西以外,天上是不會白掉餡餅的,只會掉迷狗藥。寧可去翻垃圾箱,也不要突然出現的雞腿。不聽話,你就成了狗肉店的菜了。”黃眉和熊貓經常發現身邊一些同伴莫名失蹤,甚至還親眼看見過它們是怎么中招的,所以對老大的話是言聽計從。聽說南方的有些地方抓狗的人已經盯上了垃圾箱,開始設陷阱守株待兔,好在鸛城這種小地方,人們還沒算計到這種程度。不過鸛城的狗——比如刀疤——可不是省油的燈,對于這種屠戮同類的修羅場,怎可視若無睹?有一天傍晚狗肉店老板新進了一大批狗肉,吹著口哨喜滋滋的裝進冰柜,等著偷雞吃的刀疤和黃眉溜到門口把冰柜插座給拔了。三伏天的,夜里也是熱的冒火。第二天中午,進店里忙活的店老板火冒三丈,跳著腳的罵自己老婆糊涂蛋怎么就忘了給冰柜插電源,搞得一柜子狗肉都臭了。刀疤和黃眉長出一口惡氣:“兄弟們啊,總算替你們小小的報仇了。”它們喜滋滋等著圍觀老板把臭肉扔掉時候的沮喪表情,萬萬沒想到老板根本就沒扔,而是繼續把它們作成火鍋、骨頭湯、餃子、燴面、砂鍋。刀疤和黃眉只好相對苦笑,對那些盤旋在冰柜上空的狗亡靈們表示歉意:“得嘞,遇到這么黑心的奸商,哥們兒也沒辦法了。”相比之下,旁邊的燒雞店兩口子本分許多。
燒雞店的門面房和狗肉店并沒有什么不同,都是沿著渠邊建造彩鋼板活動房。狗肉店的黑心老板用磚頭砌起來半截女墻,燒雞店就沒這么謹慎,簡單的用籬笆扎了個后院,時候長了個別地方已經出現了松動。隔著籬笆,剛出鹵鍋吊起來瀝水的雞掛滿了長竿。熊貓的喉嚨咕隆咕隆的蠕動著,口水不爭氣的從嘴角往下流。黃眉也饞,但它一看到熊貓那個樣兒就氣不打一處來:“瞅瞅,瞅瞅,你那樣兒,真給狗丟臉!你就不能出息點兒?你上輩子一定是個餓死的豬托生的。”熊貓很委屈:“肚子餓也是我的錯?你不也是哈喇子亂流么?我是餓死的豬托生,那你是啥?”刀疤早已習慣這倆貨沒完沒了的拌嘴,沒聽見似的在籬笆外面轉圈兒勘察地形,琢磨著哪里進去可以最快的摘到燒雞,哪條線路逃跑合適。大中午的沒法下手,它們決定晚上來。
這種籬笆墻,對于刀疤它們根本不算事兒,所以它們第一次來時很有信心。結果,十拿九穩的事兒,被一只小京巴給攪合了。其實那也不是純種的京巴,不知轉了多少窩,早就變得不知道像誰了,倒是那地包天的嘴和小短腿,能讓人看出它和京巴有某種血緣關系。那天小京巴兒本來看見它們了,熊貓眼睛一瞪,小家伙沒敢叫 ,躲進了院角的小窩里。熊貓有恃無恐的鉆了進去,黃眉緊跟在后面,刀疤機警的在外面望風。院子的竹竿上空空如也,晚上店主人已經把雞收進屋里。這難不倒熊貓,它毫不費力的找到了藏雞的木棚。雖然黑燈瞎火,但狗本來就不怎么依靠眼睛,熊貓的鼻子更是出奇的靈。熊貓和黃眉剛鉆進棚子,京巴卻猛的沖了出來,對著棚子口一通狂吠。刀疤耳朵尖,聽見活動房有腳步聲,趕緊示警讓它們快出來。黃眉聽到刀疤的叫聲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見開門的聲音、烤雞店老板腳步的聲音,情知不好,招呼熊貓趕緊跑。熊貓的嘴都夠著雞腿了,但保命重要,只好很不甘心的奪路而逃。剛鉆出棚子,門口突然出現的強光照的它倆幾乎找不到出去的路。主人本以為來的是小偷,手里拿著強光手電和棍子沖了出來一看卻是兩條狗,二話不說揮棒子就抽。黃眉和熊貓在院子里四處逃竄著躲避。京巴忠心耿耿的幫助主人不斷試圖偷襲。熊貓尾巴被抽了一下,疼的嗷嗷直叫。好幾次棒子都貼著黃眉的毛過去,驚的它一陣冷汗。刀疤在外面很是著急,使勁兒撞著另一邊的籬笆,以吸引店老板注意。店老板拿手電照過去的時候,熊貓抽冷子從那個窟窿鉆了出去。黃眉也趕緊跟出去。要死不死,剛鉆出一半,小京巴在后頭一口咬住了它的右后腿,黃眉惱羞成怒,反口去咬京巴,這么一耽誤,燒雞店老板丟掉棍子隨手抄起個東西砸了過來,正砸在黃眉屁股上。磚頭反彈起來,京巴一看趕緊松嘴躲開,黃眉這才得以逃脫,忍著痛鉆了出去,歪著屁股夾著尾巴瘸著腿玩命的跑。燒雞店主人沖了出來罵罵咧咧,眼睜睜看著三條狗消失在夜色中。
所以這兩天一聊起來小京巴,黃眉就覺得屁股格外疼,心里那叫一個恨。刀疤也暗自懊惱自己低估了這個不起眼的小家伙,看著身子骨小不點兒一個,還挺勇敢。黃眉舔著自己紅腫的腚溝子,罵完了不忘了給句評價:“嘿,這個小狗崽子,還真特奶奶的護主。你還別說,看到它我就想起我當年了。”熊貓唔了一聲:“對啊,你還別說,這家伙還真是。”黃眉眼睛一橫:“真是什么?你懂啥?!”刀疤聽著它們的談話,靜靜的看著遠處。漆黑的夜晚,路燈看上去像是鋪在天空里的道路,在無盡的蒼穹里蜿蜒而逝。黃眉和熊貓的話它聽的很清楚,卻不想評論,過去的事情它也不想再想。哪一條流浪狗,沒有一段忠心耿耿捍衛主家的美好時光呢?
變幻不定的命運,早已在千回百轉之后把我們變得面目全非,全然不是舊時的模樣了。
燒雞店就在眼前,燈光從窗口透出來,像只熟透的橙子。